第33章 ☆、侍藥

玉言不說話,只靜靜望着她。

“是啊,誰都不會相信的,連我自己有時也不相信。”溫柔嘉輕輕笑起來,“人總是願意相信自己所看到的,全不管那是不是所謂的真相。不,我并不冤枉,我的确不貞,可是我心安理得。當他冒着重重危險來到我這致遠堂,只為了給我送一束花,那時我的心就已經是他的了。所以當他提出要帶我遠走高飛時,我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他。至今我依然不後悔,只可惜時運不濟,才落得如此下場。現在他去了那頭,我也很快會下去陪他,再也沒有什麽能把我倆分開……”

她定一定神,眸子又複于平靜,“我大概說得太多了,你回去吧,外頭那些人醒了就不好辦了。”

玉言站起身來,待要出去,又回過頭,“我聽說那原本是個很健康的孩子,痘疫雖然兇險,也并非無藥可醫,為何會不治而死?”

溫柔嘉的身子震了一震,她慢慢道:“這些事不該你知道,對你不會有好處的。”

“是母親,對不對?”玉言試探着問。

溫柔嘉仍舊道:“你回去吧。”

“我只想知道真相。”玉言固執地看着她。

溫柔嘉再也維持不了臉上的平靜,半晌,她道:“不錯,是她,她對所有人都那麽和善,任誰也不會想到她伏藏歹心,原本我也受了她的蒙蔽,甚至用了她舉薦的大夫,直到我将那張藥方拿去請城裏最好的醫館瞧,才知裏頭根本不是對症的藥,卻摻了許多別的物事,可憐我的璋兒再也不能活轉來了……”她伏在桌上,泣不成聲。

“您沒當衆告發她嗎?”玉言忍不住道。

溫柔嘉擡起頭來,眼睛裏有罕見的怨毒,“如何告發?她手腳那麽快,那麽狠,那庸醫早不知去向,方子也被她拿去銷毀,況且她素日表現得多麽賢良,誰肯聽我的話?我也只能打落牙齒往肚裏吞。要說我生平還有一件憾事,就是不能将這個毒婦置于死地,也是我自己不中用,才叫她活得如此快活……”

外頭傳來文墨小聲的哨叫,玉言知道自己該走了,她低低地扔下一句“我會為您報仇的”,繼而快步走出門外,留下溫柔嘉在原地發愣。

文墨在外頭,看見那兩個醉漢仿佛有醒轉的跡象,正在着急,忽見玉言從裏頭出來,拉着她的手:“我們走吧。”兩人迅速離開致遠堂。

次日一早便傳來了消息,溫柔嘉自缢了,一條白绫将自己吊死在房梁上。金昀晖固然暴跳如雷,更怕溫府的人來尋釁滋事。好在溫府自己也沒占住理,被金昀晖拿話堵了一陣,便丢開手不管了。

一個寡婦的死是不會有人惋惜的,說不定還暗自高興——保全了貞潔的名聲,這是何等的光榮。

溫飛衡或許正是如此想,這個追随亡夫而去的烈女,雖是金家的媳婦,卻也是溫府的女兒,難怪他覺得與有榮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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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他正将一把灑金潑墨的折扇送給玉言,上頭寫着一首文绉绉的情詩,他用甜膩的嗓音慢慢念出來,嘴裏像銜着一塊變質的饴糖。玉言看着他那副自以為情深的嘴臉,忽然覺得一陣惡心。也許此事全不與他相關,然而他笑得那樣燦爛,難免叫人覺得他毫無心肝。

将近冬至,天漸漸寒下來。三姨娘平氏的病越發重起來,大約也是當年生産落下的症候,每逢天寒氣燥便易發作。梁氏體恤她可憐,日日為她請醫診治,無奈此種陳年老疾難以根治,也只能慢慢熬着罷了。

梁氏得閑找了玉言過去,勸她有空多去看一下平氏,頂好能在身邊照看着。

她與平氏八竿子打不着,為何要攬這份差事。玉言抿嘴笑道:“母親這樣吩咐,我也不敢不遵,不過平姨娘自有玉瑁和玉珞這兩個女兒,何必非要我去,沒的叫人說我多管閑事。”

“玉瑁和玉珞她兩個到底年小,且又笨手笨腳的,沒的驚擾了病人,總得有個懂事的才拿得定主意。若是玉璃還在,我便叫她去了,可惜她已經入了別人家的門,我只好找你。按說孝順父母是做子女的本分,平姨娘也是你的庶母,和五姨娘是一樣的人,你該不會推脫吧?”梁氏一雙銳利的眼睛牢牢地盯着她。

這樣一頂大帽子扣下來,玉言哪裏還能抗拒?也罷,她倒要看看梁氏能玩出什麽花樣,因笑道:“既如此,玉言就恭敬不如從命了,還望平姨娘不要嫌我笨才好。”

平姨娘倒不嫌棄她笨,看到玉言來,她臉上并不顯出高興,也瞧不出不高興。玉言向她說明來意,她只輕輕“嗯”了一聲,算是知道了。

平氏是一個憔悴的婦人,論理她該比梁氏年輕,看起來卻仿佛還要老。面色蒼白,嘴唇凍紫,神情枯槁,臉色暗沉得像放久了的豬皮,就連老太太的氣色都比她要好。難怪她終日卧在床上——若是站起來,沒準立刻就會倒下去,都用不着風吹。玉言去看她時,她就是這副模樣,也許還要壞。

梁氏做事的确雷厲風行,女兒出嫁了,她似乎騰出手來,整個人更有精神。很快她就将平氏院裏一間廂房撥給玉言住,打定主意将她留在這裏。玉言倒也順她的意,一心一意地照顧病榻上的平氏。橫豎也沒有多少事得她親自動手,每日的藥自有人煎好送來,她服侍平氏喝下即可。

也許是因為做丫鬟的時間比做姨娘的時間更長,平氏養成了這樣寡言罕語的性子,玉言去的頭兩天,她幾乎沒說一句話,可想而知她在兩個女兒身上也沒用多少心思,兩個女兒的秉性全是天然養成,難怪會南轅北轍。

可惜玉言天生成一副固執的脾氣,便是鐵人她也要鑿出兩三個洞來。她決心撬開平氏的嘴——到底是伺候過梁氏的丫頭,想必能有幾分用處。她先從玉瑁談起,委婉地說明她的性格有多惡劣,将來許親怕是有麻煩。

平氏淡淡道:“夫人答應過我,玉瑁和玉珞的婚事自有她主張,不必我操心。”

“是,母親她不會不管的,可她也是個大忙人,未必顧及得來……”

平氏不說話。

玉言便有些窘,她到底是個未出閣的女孩子,便是再厚臉皮,也不好在這些事情上糾纏過久。她只好掩飾着笑了兩聲,試探着問道:“聽說您曾經在母親身邊服侍過?”

平氏迅速地掃了她一眼。

玉言忙道:“您不要誤解,我沒有貶低您的意思——我娘也是小家子出身。我只是有點好奇,您是如何來到父親身邊的呢?”

“這也不是什麽稀奇,咱們這樣大戶人家,養兩個通房丫頭原也是常有的事,無非夫人擡舉我,封了我一個姨娘而已。”

“這麽看來,母親應該很器重您?”玉言趁機道。

“沒有什麽器重不器重,夫人心地厚道,對誰都一視同仁,我無非運氣好點兒罷了。”

玉言很複雜地瞅了她一眼,從前她倒是小看了這位病歪歪的三姨娘,沒想到她才是真正的深藏不露,心思謹慎。這些日子她想方設法地套話,就是想從她口中套出些梁氏的馬腳,豈料她一句都不肯多說,即便說了,也多是歌功頌德之語,竟好像她還是梁氏身邊那個丫鬟,兩個兒女都是梁氏替她養的一般。

真正密不透風。玉言就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軟綿綿的沒有知覺。此人這樣棘手,看樣子她想些別的法子才好,玉言暗忖。

這一日下房又送了藥來,玉言吩咐放在床邊高凳上,親自扶平氏起身,端起那碗烏沉沉的藥汁,準備喂平氏服下。

平氏才飲了一口,只覺藥液滾燙,忙不疊地吐出,偏又不小心打翻了藥盞,半碗熱湯全傾在玉言身上。玉言卻仿若沒有察覺,趕着問:“姨娘,您沒燙着吧?”一面吩咐小丫頭取抹布來擦拭,又沖平氏笑道:“您放心,待會兒我讓她們再煎一碗來,總不耽誤了您就是。”

平氏看着她坦然自若的笑臉,深覺抱歉。

在這之後,每次奉藥之前,玉言必親自嘗過,探知冷熱,方慢慢喂與平氏服下。平氏幾番說不必,玉言只是不許。她這樣殷勤侍奉,平氏心中歉意更深,不禁問道:“你何必對我這個廢人這樣上心?”

玉言笑道:“姨娘說哪裏的話!您是我的長輩,晚輩伺候長輩不是應該的麽?不瞞您說,在我心裏,您和五姨娘都是一樣的,都是我的親人。今日我在您床前侍奉,來日若我不在這裏,倘使五姨娘有個十病九痛,我也盼着玉瑁玉珞這兩位妹妹代我盡孝,所以您不必覺得有愧在心,我不過是在為将來做打算罷了。”

平氏聽了這番肺腑之言,默默無聲。

玉言微笑着看她,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經達到一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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