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樂中悲
寧澄江看着身側的這個人,忽然覺得非常好,他慶幸自己做了一個正确的決定。他用力吹向手中默默燃着的莖稈,無數的火星迸射出來,在黑暗中一閃一閃地發亮,他将它湊近玉言:“你看,這像不像煙花燃放的景象?”
玉言笑着閃躲,“你別亂吹,仔細把衣裳燒着了!”她蹦蹦跳跳地躲避着那微小的火光,臉上的笑容卻着實燦爛,顯見她并非真心害怕。
“怕什麽,大不了我賠你一身衣裳就是了,反正我有的是錢!”寧澄江擠出暴發戶的做派,仍舊笑着胡鬧。
兩人在溪邊追逐嬉戲,直至玉言有些氣喘籲籲,那脆薄的莖稈也燃盡了,寧澄江才丢開手,兩人一齊向來時的路走去。
玉言不複方才的歡笑,臉上重新回複冷徹,“有時想想也真是虛妄,煙花這種東西,僅僅是為了貪圖它剎那的美麗,卻要忍受那瞬間破滅的悲哀,未免太不值得。”
“但至少在這一刻你是高興的,只要它能讓你快樂,有什麽好計較的呢?”寧澄江握着她的肩膀,認真道:“若是你喜歡,以後我天天放給你看,我可不管什麽值得不值得。”
玉言笑着朝地上啐了一口,“你便是有金山銀山,也不禁這麽揮霍,趁早別說這些大話為好,将來你若是有幸登上天子之位,別落了一個昏君的名聲!”
“為了你,我願意做一回昏君。”
他說的大概是真心話,玉言不是不感動的,可是将來的事誰說得準。這些日子她的确過得很平靜,很快活,但唯因太平靜了,反叫她憑空生出一絲惴惴來,恐怕有什麽不好的事将要發生。
她的直覺一向很準,這一點更令她害怕。
這遠離塵嚣的地方再好,他們終究得回到塵世中去。寧澄江白天陪着玉言盡情玩樂,晚上便絮絮夜話,仿佛要在這短短的時日把過去的快樂都補回來。他面上盡管表現得輕松适意,玉言卻很清楚,如今局勢緊迫,更容不得半分耽擱,因此數日之後,她便催促寧澄江動身。寧澄江本來還想陪她多留一陣,無奈玉言堅持己見,他只好順從其心意。
回去的路上便安靜得多,兩人俱是默默無聲,仿佛從世外桃源回到人間地獄,之前那幾天不過是一種幻想。
寧澄江仍舊悄悄把玉言送回倚翠閣,殷殷囑咐她保重後,自己便悄悄離開。玉言看着他離去的身影,心頭那種不安的感覺越發濃重,也說不上為什麽。她只是默默躺到床上,悶悶地睡下,兩眼望着頭頂月白細密的帳簾,直到它沉入模糊而不定的夢裏。
那之後寧澄江有許久沒來,玉言本來有些擔心,好在古之桓仍時不時過來,告知她一切安好,才打消她的顧慮。
古之桓如今也有些古怪,總是以一副徘徊不定的眼色打量着她,仿佛想說什麽卻不好說出口。玉言生性疏懶,明明知道,也裝作不知,懶得催他開口,知道他自己會說出來的。
這一日,玉言正在廊前逗弄籠裏的那只綠毛鹦鹉,吩咐小荷去取些餌料過來,誰知她好一陣才拿來,玉言早瞥見她與漪雲房中的小桃有說有笑從樓下經過,當下便漫不經心地說道:“怎麽耽擱了這麽久?你方才與小桃在樓下說什麽,笑得那樣開心?”
她一貫禦下溫和,小荷也不懼她,況且剛打聽到一個新奇的故事,正巴不得說與她聽,“小姐可知道麽?現下街頭巷耳都在傳呢,說古丞相家的大小姐一心仰慕容王風姿,竟至相思成疾,古丞相愛重女兒,不惜親自向陛下請旨,願将女兒許配給容王殿下……”
玉言手上一顫,險些将鳥籠摔到地上,她忙一陣抓緊,茫然問道:“那陛下答應了嗎?”
小荷一向快人快語,“陛下倒是無可無不可,可是宸妃娘娘一定要先問過容王的意思,雖然他現在還沒答複,聽人說他似乎有些不情願呢……”她看看玉言臉色蒼白,身子也單薄得仿佛一陣風就要吹倒的模樣,忙上前攙住她,“小姐,您怎麽了?”
玉言勉強站穩,将她的手拿開,“我沒事,不用管我,這鹦鹉還沒喂食呢,你先把它打發了吧。”她将竹編的鳥籠塞到小荷手中,自己卻顫顫巍巍地走到房裏,像一個飄飄蕩蕩的游魂。
小荷歪着頭,疑惑地皺起眉頭,小姐今日的确奇怪,究竟是什麽緣故呢?她想了一會兒,始終想不出個所以然,索性丢開手,懶得去管了。
晚上古之桓過來時,玉言已經鎮靜下來。她請古之桓坐下,見他仍嗫喏着嘴唇,還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氣,便道:“你有話對我說麽?”
古之桓搖搖頭,又點點頭。
“是關于你姊姊的事,對嗎?”玉言輕聲道。
“你都知道了?”古之桓驚訝中夾雜着一絲愧疚。
“事情已經鬧得沸沸揚揚了,我能不知麽?”玉言看着他,“你今兒來,是想我幫忙勸說容王,讓他接受這門親事,對麽?”
古之桓回避着她的目光,只道:“容王殿下若跟古家結親,對他将是莫大的助力。”
“你很聰明,知道我這個人不講同情,只講利益。”玉言嘆了一口氣,“你若直說你大姐對容王有意,難免引起我的妒忌之心,可為了容王自身着想,我必須忍心求全,你是這樣想的,對嗎?”
古之桓不敢說是,也不敢說不是。
“你對我的心思摸得很準,可是我現在偏偏想多問一句,”玉言一動不動地盯着他,“你姊姊,她是怎樣的人?”
這回答關乎到她是否願意幫忙。古之桓沉吟着道,“她真的是一個很好的人,孝敬父母,關心兄弟。小的時候我很頑劣,常常惹家中生氣,她總會在爹娘面前幫我說情。有一次氣得太厲害,我爹罰我在祠堂前跪上三天三夜,不許食飲。她見爹娘不肯消氣,一定要陪我跪着,自己卻昏倒了,爹娘因為心疼她的緣故,才肯饒過我。她對人好也不止這一件,總之,她是個好姊姊,我很敬重她,我希望她能得到好的歸宿。”
玉言回想起容王府那時的春宴,古夢雪站在一棵爛漫的桃樹下,羅衣勝雪,眉目楚楚。那樣清麗出塵的氣質,心地應該也不會太壞吧。
她恍惚看着前方,“衆人皆道你姊姊為容王害了相思病,可有此事?”
古之桓幹笑道,“姑娘最是機敏的人,自然知道無風不起浪,我姊姊生病是真,對容王一片癡心也是真,至于生的什麽病,為什麽生病,這些還要緊嗎?”
玉言注目片刻,直看得他有些不自在,方嘆道,“我知道了,挑個日子叫他過來,就說我有事找他。”
古之桓唯唯應下,他作為說客的使命已經達成了,心底卻沒有一絲高興的感覺,真是奇怪。他不敢多留,忙不疊地起身告辭,像是生怕她反悔。
玉言也并不留他,她只是坐在桌前,看着那瘦削的燭臺,一滴一滴往下淌着滾燙的眼淚,紅得像血。
寧澄江果然來了,他比從前憔悴了些,唇邊還有未去淨的淡青色的胡渣,可見他也有心事。他尚未清楚玉言叫他來的用意,努力擺出一副笑臉,“你主動找我來,這還是頭一回。”
“我有話跟你說,坐吧。”玉言執起酒壺,皓腕微露,盈盈為他注滿一杯酒。
寧澄江笑着接過,“我記得你一向不喜飲酒,也不喜別人飲酒。”
“心情松弛的時候,喝茶是最好的,可是若要澆愁,卻只有酒能做得到。”玉言淡淡道。
“你很愁嗎?”寧澄江仍舊笑着。
“我是為你愁。”玉言一瞬不瞬地望着他,“我今兒找你來,是想跟你說一句話。”
寧澄江靜靜地端着酒杯,恭候下文。
“你應當娶古夢雪為妻。”玉言一字一句道。
寧澄江的臉色變了,那杯酒也灑落到地上,他好不容易才抑制住聲音的顫抖,“這就是你找我來的目的?”
“是。”玉言冷靜地道,“古家的支持對王爺您至關重要,還請您不要錯過這個大好機會。”
“我以為你是喜歡我的,現在卻要把我推到別的女人懷中。”寧澄江仿佛不認識她一般。
玉言微微側過臉,“我只喜歡有志氣的男人,在這場角逐中你若是敗了,只會成為俎上魚肉,我可不想陪你送死。”
寧澄江冷笑道,“原來你一直勸我争奪帝位,其實不過是成全你自己的野心。”
“我本就是一個野心勃勃的女人,從我們第一次見面開始,我就一直在利用你,是你自己蠢,才會心甘情願地受我擺布。”玉言輕蔑地看着對面的男人,眼裏有一種殘酷的意味。
寧澄江的嘴唇索索地抖動起來,“原來你一直是這麽看我的,那好,我會完成你這最後的心願,但願你自己真的高興!”說完這些話,他那兩片薄唇緊緊地抿起來,寧澄江一撩衣襟,拂袖而去。
他大概真生了氣。
玉言擺正歪了的酒壺,開始自斟自飲。她臉上挂着一絲嘲諷的微笑——不知是笑別人的昏庸,還是笑自己的愚蠢。她一杯一杯地灌下去,覺得這酒簡直淡得沒味道,唇邊殘留的酒水沿着脖子流到領襟裏,沾污了衣裳,她也懶得揩拭,此刻她真成了個放浪形骸的蕩-婦。
她終于喝得爛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