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一跪
相府極深,管家帶着唐九淵從側門走進,彎彎拐拐繞了小半個時辰,才走到林甫之接見她的偏廳。
偏廳內不甚明亮,管家只将唐九淵送到門口便先行告退,心中驚異于竟然有人能在這樣的狀況下談笑風生、面不改色。
唐九淵獨自進入偏廳,稍稍适應了一下偏昏暗的光線,便看到了坐在主位上的中年男人。
男人的容貌可稱英俊,一身随意的白衣,卻掩不住常年身居高位養出的貴氣。
唐九淵在心底嘆息了一聲,走到男人身前,掀起衣袍前襟,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姿态挑不出任何問題。青石的地面有些冰涼,硬得硌人。
男人等着她開口問安。
唐九淵沉默,男人也沉默,男人身後的青年護衛更加沉默。偏廳本就處于僻靜之地,這一沉默,僻靜中又帶上了幾分不祥的死寂味道。
僵持半晌之後,還是唐青冥先打破了沉默,“葦——幫主,相爺最近聽了些荒唐的傳言,不知該不該信,我說當面一問便知,這才做主将幫主找來,還望恕罪。”
“不敢,”唐九淵跪伏在地,低頭道:“草民見識粗鄙,不敢貿然出言,怕是冒犯了相爺。相爺随便問便是。”
林甫之見她文辭頗佳,面色鎮定,連一絲一毫的驚慌都沒有,分明不是“粗鄙”,而是故意不想說話,心中便升起一股無由的怒火,“既然你自稱粗鄙,那本官便從最粗鄙的地方開始問了——魏家千金的事情,是不是你計劃的?”
“不是。”
“不是?”林甫之微微提高了聲調,身體前傾,“那是誰?”
“鐘副将的公子酒後失态,這事京都府已經定論過了,草民也提不出別的意見。”
林甫之搭在太師椅扶手上的手緩緩用力。已經有很久沒有人敢這樣看似謙卑實則寸步不讓地頂撞他了,尤其是這個人不過一介賤民,“我不管長安府,我問的是你——你還知道些什麽?”
“我只知道京都府宣布的結果,不比其他人知道的多。我也不敢比別人知道的多。”
林甫之靠到了椅背上,上身放松了下來,“那——就算這樣吧。但是近日裏南山街的事,你打算怎麽解釋?”
Advertisement
“不知道相爺指的是哪件事?”
“為什麽原本規規矩矩的公子們都開始學那些街頭混混的樣子惹事了?你或許不認識他們,但是他們當中的許多人我都見過面,都是知書達理的年輕人,很有前途。”
“大約他們只是壓抑久了,想要放松一下。”
“那你告訴我,”林甫之提高了聲調,一字一字道:“他們放松的時間為什麽這麽巧,恰好都在幾天之內,又恰好是在你們跟人打起來的時候呢?”
“因為——”
“你為什麽動朝堂裏的人?!”
唐九淵沉默了一下,仍是低頭看着地面,“我從未動過。我只是宣揚了一下南山街是個如何醉生夢死的地方,他們大約出于好奇,便想去體驗一下。”
“你利用了他們。”
“他們不覺得被我利用。年輕人,總是想尋找些刺激和歡愉,我不過滿足他們一點欲望罷了。”
林甫之看着地上那個單薄的身影,心裏突然微微一動,“擡頭。”
唐九淵一個恍惚,仿佛回到了她殺死康雲的那個夜裏。那時她也是用這樣的語氣說了“擡頭”兩個字,卻沒想到有一天也會有人這麽對自己說話。
青黑色的石板上,那個血色的身影微微猶豫了一下,随後擡起了頭。黑發滑下的那一瞬間,林甫之以為自己看到了地獄——那是怎樣一種森嚴的、不屬于人間的妖冶!
半晌,林甫之收攝了心神,态度卻也發生了一點微妙的變化,“你也很年輕。”
唐九淵重新低下頭,“相爺過獎。”
她是活了幾萬年的妖孽,但是這些人沒必要知道,也沒資格。
“所以,”林甫之的心思只有那麽短短一瞬的動搖,随即恢複了冷硬,“你終究是利用。辨不清的。”
唐九淵沉默,算作默認。
“踏雪幫和神槍會當初保證過什麽?”
“紛争只限定在雙方人員之間,不得波及外人。”
“所以你最近過分了。”
“是神槍會先——”
“你還有臉說神槍會!”林甫之低聲呵斥道:“這點小事都解決不了,你們踏雪幫還留着做什麽!”
“草民已經解決了‘這點小事’。”
“但是你把不相幹的人扯進來了。”林甫之恢複了正常的聲調,冷漠道。
“那是他們自己想要尋歡作樂,我不過是加以引導罷了。”
“加以引導?”林甫之冷笑,“你要知道,他們的父輩在他們身上寄予了多大的希望,你的引導就是把原本仕途無限的人拐到歪門邪道上去?”
唐九淵突然覺得一股無由的憤怒從心頭升起,那是她許久都沒有感受過的情感。
她原本以為林甫之覺得她的解決辦法造成了很大的經濟損失,或者是不滿她越界将官家子弟牽扯進了此事,亦或者對她能說動這麽多的公子哥兒感到警惕,沒想到他卻只是覺得她毀了人家的前途!
那一腔怒火沖上了頂峰,唐九淵卻突然冷靜了下來,旋即意興闌珊。沒什麽好說的,林甫之高高在上太久,不會知道連生命都無法保證的生活是什麽樣子。而他們這些掙紮在江湖最底層的人,既然自願成為京城最肮髒的一部分,便該清楚那些幹淨人是怎麽看他們的。
“草民知罪。”
走出相府的那一瞬,唐九淵想,林甫之必須死。
###
唐九淵從相府回到踏雪幫總堂的時候,向野終于承受不住壓力,讓出了南山街西段。
唐九淵對此毫不意外,“這兩天的事情,并不是我計劃的,我只是往火裏加了點柴而已。向野倒是聰明,知道問題的源頭在我這裏,但是火已經燒起來了,我也滅不掉。”
韓墨很是驚訝,“幫主,你說你也沒辦法阻止?那向野豈不是——”
“很不滿意?”唐九淵笑了笑,“他已經開始做出讓步了,就會一直讓下去,不滿意也沒用。”
韓墨不是很懂,“但是……幫主您先讓的南山街啊。”
“我敢讓出南山街,是因為我有信心拿回來,”唐九淵耐心解釋道:“但是向野沒有,所以他就只能看着我一點一點把他的東西吃下去。”
“但是幫主您說過,您也不能阻止公子們胡鬧……”
“那些人嘗到了放縱的味道,已經瘋了。只有鮮血和死亡能澆滅瘋狂。”唐九淵又笑了笑,“等到南山街再打起來,那些人自然知道回家。”
韓墨不認為南山街能打起來,但還是壓下了疑惑,沒有發問。
李四顯然和韓墨的意見不同。
“真的要選在南山街動手?”李四看着走進來的唐九淵,開門見山問道。
雖然不是自己房間,唐九淵還是習慣性地蘸着茶水揉了揉眉心,“嗯。南山街不能再鬧下去了,正需要一件殺人案冷靜冷靜。”
“如果不是你要求,我絕對不會執行這個計劃,”李四再一次聲明,“意外太多,如果失敗,就是打草驚蛇,增加下一次圍捕的難度。”
唐九淵自己也覺得這個計劃過于簡陋,不過她還是希望先壓下來南山街上近乎失控的騷亂,于是讓李四再完善一下計劃,随即告辭。
踏雪幫的人不知道相爺對她的不滿,也不會站在相爺的位置思考問題,于是他們都對唐九淵的設計極為滿意,甚至有些驕傲。
“瞧,南山街這不是回來了?向野當初是怎麽鬧的,我們幫主就原樣給他還回去,這叫——叫啥來着?對,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如果在這個時候,有人謹慎地提出南山街其實只回來了一半,踏雪幫弟子們就會展示出他們對于幫主毫無理由的信心,“既然能回來,那剩下一半還有什麽好擔心的?幫主說了,南山街和向野的人頭,他都要,這還能有什麽問題?”
在胡凝寒的拜訪之後,唐九淵終于開始懷疑,自己和李四才是踏雪幫裏對收回南山街最沒信心的兩個人。
胡凝寒對風、火二堂的事務了解不多,但是非常開心幫主能在不傷及人命的情況下拿回南山街,“幫主,秦堂主若是在,想必也會很欣慰的。”
唐九淵心裏清楚,自己間接殺死了秦晴,秦晴如果真的在的話,看到南山街落在仇人手裏,肯定欣慰不起來,“秦堂主若是還在,南山街的事情想必也不至于拖到現在。”
胡凝寒點頭表示認同,正要開口說些林字堂的事務,一個下屬突然進來,附在他耳邊低聲說了些什麽。
胡凝寒愕然擡頭,看着唐九淵的目光複雜至極。
唐九淵知道,李四終于動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