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開門聲,關門聲,屋子裏重歸一片寂靜。
榮伊沉默地坐在地上,擡頭看窗外的天,雙目深邃空洞。剎那間,她想起了些過去的事,各色畫面走馬燈般閃過腦海。
那張明豔的臉,或帶着笑,或帶着淚,在她面前毫無保留,淋漓盡致。
高中時,尚萌萌帶着她逃晚自習。尚萌萌說,“怎麽樣,榮大優标,逃課比你刷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爽吧?”
大學時,尚萌萌和一起搭火車來B市。尚萌萌說,“我聽說B市本地的都看不起外地人,你說普通話的時候,‘W’這個音兒得牙齒貼着下嘴唇發。”
尚萌萌說,“你們那圈兒太亂了,沒後臺沒背景,想上位比登天還難。”
尚萌萌說,“雖然有些事避免不了,但你得放機靈點兒,有事就給我打電話。”
尚萌萌說,“我這人脾氣壞,朋友也不多,也就你能忍我這麽多年。我對外是層盔甲,對你卻能露出後背。榮伊,這麽多年,謝謝你。”
尚萌萌說,“我們都知道你有多不容易。相信自己,你一定會是個好演員。”
……
能毫無防備袒露後背的人,最終還是給了你一刀。直擊要害,鮮血淋漓。她當然是個好演員。
這麽多年,她的表演如此完美,毫無破綻。
榮伊無聲地笑,肩膀抽動,背靠着沙發一角,滿臉淚。
不知過了多久,聽見鑰匙開門的聲音。腳步聲傳入。
秦靜涵把買的菜放下,打了個哈欠,餘光一掃,頓時詫異地驚呼出聲,“這都要秋天了,你坐地上幹什麽?抽風麽?”說着就過去扶榮伊。
榮伊臉色淡淡的,手臂動了動,避開觸碰。
Advertisement
秦靜涵愣了下,皺眉在她臉上打量一番,狐疑:“怎麽了你。哭成這樣,出什麽事兒了?”起身環顧四周,“萌萌不是打電話說要回來麽?人呢?”
靜默須臾,冷淡低啞的女聲響起,随意,毫無波瀾,“榮伊,你打算什麽時候搬走?”
“……”
季如煙走到沙發前坐下,冷豔的臉漠然,平靜。她低眸掃過地上的身影,移開視線,摸出打火機點燃一支煙,吸了口,夾在兩指間。白色煙霧,黑色指甲。
榮伊沒有說話。
季如煙看着她,眼神冷漠,陌生。淡淡陳述:“你和這個地方,已經沒什麽關系了。”
榮伊勾唇,聲音很輕,“早料到你會趕我走。”
秦靜涵在邊兒上一頭霧水,忍不住出聲打斷:“哎不是,你們在說什麽呢?什麽趕走什麽沒關系了?究竟發生了什麽事能不能有個人告訴我一……”
話音未落便被季如煙打斷,“你不是要趕稿子麽?回屋。”
秦靜涵瞪眼,“我趕你大爺!”
“我大爺讓你閉嘴。”季如煙嗓音低冷。
“……”
季如煙吐出煙圈,靜了靜,又看向榮伊,“早料到?”
“是。早料到。”榮伊冷笑,“在你們心裏,她永遠都比我重要。這麽些年,我其實都習慣了。只要有尚萌萌在的地方,誰會注意到我榮伊呢?我一直都沒有存在感,所有人眼裏,我可有可無。如果今天,把我和尚萌萌換一下,你們會趕她走麽?”
話音落地,秦靜涵眼眶驟然紅了,低聲道,“榮伊,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我說錯了麽?”
榮伊把淚擦幹,笑着從地上站了起來,撲撲衣褲的灰塵,慢條斯理。
她嘴角的弧度越來越大,“你們經常說,尚萌萌看起來堅強,其實內心很敏感也很脆弱,所以你們都特別心疼她。”頓了下,“你們還說,她家破人亡,多麽多麽不容易,多麽多麽可憐,所以你們傾盡所有地幫她,保護她。”
秦靜涵盯着她,用力皺眉。
榮伊低笑,“是,我承認,她是挺慘的。可是你們都對她那麽好,還有一個穆城全心全意地愛她。她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出人頭地。”笑出聲,雙目赤紅,“世界上慘的人那麽多,為什麽尚萌萌就能這麽幸運?”
“……”
“這間屋子,”榮伊指了指周圍,視線環顧一圈,語氣輕松,“這間屋子住了四個人。你們大概從來沒發現過,我和你們在兩個世界吧。我是被忽略的人,以前是,現在也是。”
“榮伊……”
“其實剛認識你們的時候,我挺開心的。到了一個新環境,幾張新面孔,我覺得,我和尚萌萌終于一樣了。你們是她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她有的東西,我終于也能擁有一樣。”她自嘲似的一笑,“結果,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
幾秒之間,秦靜涵眼底湧起巨大的悲哀,憤怒,最終又歸于平靜。她無法相信,眼前的這個女人是榮伊,向來膽小柔弱,懂事安靜的榮伊。未幾,深吸一口氣,冷笑,“說來說去,無非是你嫉妒罷了。幹嘛把鍋往別人身上甩?”
榮伊沉默須臾,淡道,“也許吧。”
話說完,季如煙随手将煙頭扔了出去,語氣漠然:“榮伊,讓我告訴你一件事。”站起身,淡淡瞥她,“昨天晚上你幹的破事兒,如果不是尚萌萌攔着,你現在估計已經暴屍街頭了。她對你仁至義盡。”
榮伊沉默幾秒,嘴角彎了下,“那我真該謝謝她。”
“你昨晚那麽做,應該是早就打定主意了的吧?”季如煙臉色平靜。
“我根本不在乎那個男人是誰。”她語氣很淡。
季如煙道,“可你當時沒有一點驚訝。你早就知道,昨晚會來的是穆城。”
“……”榮伊睫毛顫動了一瞬。
“誰告訴你的?”
“你不用知道。”
季如煙挑眉,“送你香水的那個人?”
“我說了。”榮伊凜目看她,“你不用知道。”
季如煙眸光冰冷,“你別誤會,我并不好奇。路是你自己選的,誰都不會幹預。我只是想忠告你,做人得講良心。”
低頭欺近幾分,嗓音極低,“還有,早點滾出去。”
榮伊沒說話,直視着前方轉身進了卧室。
關門的聲響不重不輕。
陽臺上,風中的綠植和花草還在搖曳,和過去的每一天沒有任何分別。
秦靜涵白皙的面容上浮起一絲怔忡,眼前逐漸模糊,擡手捂住嘴,沒有發出聲音。季如煙嘆了口氣,走過去,把她抱進懷裏。
“太突然了,怎麽會這樣……”她聲音哽咽,“如煙,怎麽會變成這樣。前一天晚上明明都還好好的。”
季如煙稍靜了幾秒,“只有我們覺得突然。”
秦靜涵擡眼看周圍,眼睛充血,“萌萌搬走了,現在榮伊也要走了。如煙,以後這裏是不是就只有我們兩個人了?”
季如煙淡笑,“這裏從前只有我一個人。”
秦靜涵說,“我會陪着你的。”
季如煙笑着嘆了口氣,摸摸她的頭,“小姑娘,要記得早點回家。”
或許從最開始,就根本不是一路人。
卧室裏,櫃子門大開,行李箱也攤開在地,榮伊表情平靜,沉默地将每件衣服裝箱,抹去在這兒的每一絲回憶。
突地,手機鈴聲刺耳響起。
她拿起手機,視線掃過來電顯誰,接通。
“喂。”語氣淡漠。
尖銳的女聲瞬間傳出,怒火燒得極旺:“你怎麽回事?誰讓你擅作主張去勾穆城的?就算這在你的計劃之內,可你事前至少得和我商量一下,而且我根本不想讓你這麽快和尚萌萌鬧翻!”
“我想。”
“你說什麽?”
榮伊面無表情,“我想那麽做。所以就做了。沒理由。”
“你真是……榮伊你瘋了麽?”
她聲音極輕,“至少,我讓她痛苦了。”
“……”女人深吸幾口氣壓抑怒意,後頭的話咽回去,沉聲道,“那接下來有什麽計劃?”
“我很了解尚萌萌。她太硬也太強,幾乎沒有什麽軟肋。唯一能讓她痛苦的,只有她在乎的人。不過,”榮伊稍頓,神色冷漠,淡道,“你想在穆城身上下手的話,省了吧,沒用。”
“說來說去,都怪你太沖動。”女人氣結,“原本你能大有作為。現在這麽一鬧,那個賤人已經不信任你了。”
“哦?所以您準備把我這顆棋子丢了麽?”
“……”女人靜了須臾,聽筒裏的聲音含上一絲笑意,“榮伊,你應該知道,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我們是朋友。”
朋友?真刺耳。
她哪裏有什麽朋友。
榮伊扯起嘴角,眼底沒有笑意:“給我想要的。希望您不讓我失望。”
天是藍的,雲是白的。
午後的城郊大道上,一輛銀色越野飛速疾馳着,漫無目的,毫無章法。
尚萌萌手握着方向盤,目光極靜。
她這人有個毛病。在最悲哀的時候,喜歡做最快樂最刺激的事。性交,酗酒,或者飙車。
只要身體的每個感官都極度興奮,才能淡化心裏那道傷。
這些東西是她的杜冷丁。遺憾的是,杜冷丁只能麻醉疼痛,藥效消亡之後,傷口依舊,無法遺忘。
車速已接近極限,她的心跳也是。
不知過了多久,衣兜裏的手機震動起來。
尚萌萌恍若味覺,握着方向盤沉默地繼續往前開。手機繼續震動,一陣接着一陣,仿佛無休止。直到十個電話打過來時,她終于抿了抿唇,從包裏拿出手機。
“誰。”她沒看來電顯示。
“是我。”
這個聲音低沉而磁性,帶着一絲熟悉的微啞。尚萌萌沒什麽反應,“有什麽事麽?”
穆城道,“在哪兒?”
她說,“外面。”說完停了下,有些幹澀地補充,“我很好,別擔心。”
電話那頭沉默,良久才道,“萌萌,你出去很久了。回家。”
“……”
尚萌萌的視線掃過窗外,夜幕低垂,大道兩旁已亮起路燈。
她閉上眼,牙齒咬着嘴唇,半晌才終于沉沉呼出一口氣。油門一松,車速減緩下來。
“好。”
半個小時後,車駛入穆宅大門。
尚萌萌停好車,伸手捏了捏眉心,強迫自己隐藏好那真實的,極度悲觀又消沉的一面。不多時,她摸出粉餅盒,打開,看向鏡子。
臉上妝有些花,但依然漂亮不可方物。
她嘴角上揚,試着擠出笑,彎曲的弧度卻始終僵硬。只能放棄,臉色淡淡地下了車。
剛剛鎖好車門,驀地,一陣陣響聲從背後傳來。
尚萌萌愣住,下意識回身,擡眸。
夜色之中,光束升騰五彩斑斓,在最驚豔的剎那炸開,漫天火樹銀花。五光十色,風流雲散。
她唇角自然上揚。眯了眯眼,看着那各種紛繁顏色,生氣勃勃。
煙花,好多的煙花。
尚萌萌往前走了幾步,視線下移,看見一個人站在老樹下。個子很高,身量修長而筆挺,滿天煙花都是他的背景,風從他耳旁吹過。
暮色之中,他的臉被煙花的光照亮,沉黑的眸流光璀璨。
他在低笑,似乎說了句什麽。
煙花一片接一片,毫無間隙,聲響很大。她沒聽清,盯着他,雙手攏在嘴邊比成話筒:“你說什麽?”
穆城淡淡道:“好姑娘,你笑起來真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