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魔法
你永遠不該祈禱沒有任何意外發生。
蘇玟平靜地想着。
一只黑漆漆的小惡魔蹲在桌上,埋着頭撕咬着手裏被剖開肚子的魚,他吃得特別專注,連魚腹裏用來調味的檸檬片和香草都咬碎了咽下去。
蘇玟心情複雜地看着他,她實在不認為自己能從對方手裏搶過午餐——
看看那雙仿佛覆蓋着堅硬鱗片、指爪尖利如鐵鈎的手掌!這樣的爪子,一巴掌就能讓任何一個人的臉徹底毀容!
于是,不請自來的強盜轉瞬間将一條魚吃得幹幹淨淨,然後又伸手去抓盤子裏的茴香和洋蔥,這時候他終于有時間歪頭去看旁邊的金發姑娘。
蘇玟冷靜地望着那雙燦烈的金色眼眸。
有一瞬間,她感覺自己像是在仰望一團熾日般的烈焰,這火光純潔神聖又高傲冷酷,甚至毫不留情地會灼傷凡人的眼睛。
小惡魔忽然開口了,他指着幾乎一幹二淨的盤子,“我還要吃。”
惡魔語裏的動詞沒有太多可變形态,這家夥的聲音聽上去也不怎麽成熟,這樣一句話裏卻滿是命令的意思,甚至隐含着某種讓人難受的壓迫感。
蘇玟:“……”
小姑娘面無表情地站起來,從旁邊的水缸裏拎出一條半死不活的魚,啪叽一聲甩到桌上。
“請享用吧。”
那條魚在桌上茍延殘喘地動了一下,生無可戀地躺着不再掙紮。
小惡魔扭過頭一臉嫌棄。
幾秒種後,他又轉過頭來,保持着嫌棄的表情,伸手抓起将那條滿是腥味的活魚,将魚頭塞進嘴裏,大口大口地嚼了起來,鮮血淌過他的指縫不斷滴落,他低頭去舔手,很快又是一陣骨骼被牙齒碾成齑粉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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濃郁的血腥味再次彌漫了廚房。
“呃,”蘇玟實在不知道該怎樣表達自己的心情了,“……那條魚五個銅幣。”
“不好吃。”小惡魔一邊嚼一邊也盯着她,“你把它變成剛才那樣。”
蘇玟毫不客氣地白了他一眼,“對不起,我做不到。”
小惡魔生氣地看着她,背後收攏的雙翼砰地張開,翼翅的線條彎曲如兩輪碩大的鐮刀,凸起的骨刺刀刃般尖銳鋒利。
這一瞬間,窗外傾瀉進房間的陽光似乎都被黑暗遮蔽,像是一片沉重的陰雲籠罩而下,蘇玟就站在這陰影中,第一次感受到發自靈魂深處的恐懼。
他大聲威脅:“那我就吃了你!”
整個房間似乎都輕微地顫抖起來,空氣裏的壓迫感越發加重。
蘇玟後退了兩步,她被這種感覺弄得有些頭疼,腦袋嗡嗡作響,甚至膝蓋都有些發軟,心中甚至升起某種想要下跪的沖動。
“如果你吃了我,”她深吸一口氣,扶住了旁邊的壁櫥,腦子一片混亂,說不清是什麽感覺,只是直覺對方絕不是開玩笑,“……那你就永遠也吃不到我做的任何食物了!”
小惡魔怔怔地看着她,似乎一時不太明白這其中的邏輯關系。
過了一會兒,他才弄清這個家夥的意思,臉上寫滿了惱火和困惑,顯然他不知道該怎麽解決這個令人頭疼的問題。
“你,”小惡魔放棄了思考,惡狠狠地瞪了過來,他擡起下巴挺直了脊梁,仿佛在模仿着記憶中的某個人一樣,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發號施令的姿态,用那雙冷酷的金色眼瞳睨着她:“我命令你,服從我的意志。”
蘇玟:“……”
那種糟糕的壓迫感又回來了。
蘇玟實在不知道該怎麽這種蠻不講理的生物交流,重點是後者的腦子似乎還不太好使,她在那雙眼睛的逼視下有些頭疼,但還是咬着牙說:“你沒有資格命令我,你又不給我發工錢,你也不是這裏的領主。”
可笑,好不容易離開了教廷的地盤,再也不用每天裝出一副虔誠教徒的嘴臉,不用說那麽多違心的謊言,她一點都不想就這樣屈服,蘇玟也不信一個智障惡魔比那些來學院賜予祝福的大祭司還難對付。
小惡魔憤憤不平地看着她,“那我就殺——”
“殺了我的話更沒有魚吃,剛才我們不是談過這個問題了嗎,”蘇玟緩了一口氣,露出一個勝利的微笑,“怎麽辦啊,惡魔先生。”
“…………”
小惡魔氣鼓鼓地轉過頭去,試圖想出一個解決辦法。
半晌,他才後知後覺地說,“我不是惡魔。”
蘇玟将他從頭到尾打量了一遍。
這家夥臉廓和人類相似,看上去最多十一二歲,深眼窩高鼻梁,身體半裸着,穿了一條獸皮短褲,四肢線條精瘦流暢,指爪尖利,尾巴鱗片密布。
——假如沒有象征着黑暗種族的犄角和尾巴,還有那些燃燒般熠熠生輝的魔紋,一定是個相當漂亮英俊的男孩子。
不是惡魔還能是什麽?暗精靈?血族?食屍鬼?如果是獸人的話,無論是狼人熊人半人馬等等,都能看出相對的獸類特征,這個小混蛋身上根本不存在相應的特點。
蘇玟反問他:“那你是什麽?”
後者瞪了她一會兒,“我……我是……”
“聽着,”蘇玟嘆了口氣,擺出一副大人的口氣,“你應該回去找你的父母,他們才有責任投喂你或者給你做飯。”
小惡魔不高興地甩了甩尾巴,“爸爸走了,他不會再回來了。”
蘇玟注意到了他用的動詞時态,“……他去哪了?”
小惡魔無趣地收起了雙翼,他轉過頭,目光穿過廚房明亮的窗扉,望向浮動着白雲的遙遠晴空。
他擡起手,指着遼闊無垠的蒼穹,燦金色的眼眸裏倒映着陽光,“在那裏。”
蘇玟:“……好吧。”
她不太清楚一個年幼的惡魔失去了父親意味着什麽,畢竟他們的生活似乎和人類不太一樣,理論上說,他們的生存應該不會太過艱難。
畢竟,惡魔們在那些黑暗種族裏算是戰鬥力最高的一種,獸人們需要成群結隊狩獵魔獸,惡魔卻不需要同伴。
不過,她依然能感覺到這家夥很不高興,“對不起,我不該提起這個。”
“……”
小惡魔反而茫然地看着她,似乎不知道後者為什麽要道歉。
蔚藍的天空蒙上陰翳,午後的暖陽隐于灰暗雲團之後,烏雲邊緣泛起的金芒逐漸銷匿,雨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被風吹亂的雨水模糊了窗戶。
莫名其妙地,蘇玟想起了自己的父親。
他出身于白精靈的上等氏族,在同類眼裏是個離經叛道的怪物,那些人因為他拒絕向光明神宣誓而遺棄了他,只是他們也不想他受到更嚴重的懲罰,于是秘密地将人驅逐,除了氏族裏的幾個長老之外,人們并不知道他為什麽成為一個離群的光精靈,直到他娶了半矮人妻子。
——事情變得可以理解了,許多精靈遠離氏族在人類的地盤生活,都是因為和外族的婚姻,人類的包容性總是比其他種族要高得多。
但他是最好的父親,蘇玟這麽想着,他有說不完的冒險故事,讓她穿過沙漠和荒原,在雪山的篝火前與傭兵們一起低聲歌唱,在雨林裏與蜂擁而至的魔獸群戰鬥,讓她在兒時的夢裏見到巨龍在蒼空咆哮、諸神的戰場上雷電與飓風橫貫天穹,深淵的罪火在無盡長夜中永不停歇地燃燒。
蘇玟長長地嘆息一聲,“你坐下。”
她認命地開始做飯。
我大概是一個同情心泛濫的傻瓜,小姑娘氣呼呼地想着,不過擡頭瞥見那個無所事事發呆的家夥,但是他也失去了爸爸,盡管他看上去像個傻子。
她打着瞌睡開始殺魚,處理內髒的時候弄得滿手都是血,鮮紅的液體淌過甲縫,女孩下意識擡起手,還未來得及洗掉,忽然被一把抓住了。
小惡魔坐在桌上,尖利的爪子掐着潔白如雪的手腕,歪着腦袋盯着她的手。
蘇玟一頭霧水,“我要告訴你,你要是吃了我的手,我也不可能再做飯了——喂!”
他随手一扯,對方被拉了一個趔趄,踉跄着撲倒在桌上。
下一秒,小惡魔低下頭,火熱的舌頭舔過她的指尖,那些倒刺刮過手指細嫩的皮膚,帶起一陣觸電般的詭異感覺。
蘇玟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見鬼!”
這小混蛋的舌頭像是火山裏滾燙的熔漿,剛才那一下仿佛燒紅的烙鐵印過指尖,她甚至懷疑那塊皮膚可能被烤熟了。
小惡魔放開了她的手腕,舔了舔嘴唇,又開始盯着那條魚。
蘇玟忍住把魚甩到他臉上的沖動,轉身走向爐子,裏面的火快要滅了,也許需要添一塊新的魔晶碎片,而這些東西該死的昂貴,哪怕是取自最低階的魔獸,指甲蓋大的一小片,也依然要幾個銀幣,這恐怕是東西大陸價格最接近的物品之一。
在帝國的大城市裏,普通人在商店工作一周的薪酬也不過是這個數字而已。
小惡魔皺眉看着她,似乎不明白她為什麽走了:“你在幹什麽?”
“點火,”蘇玟沒好氣地回答,“你不會做飯就安靜地——”
話音未落,火光微弱的爐子裏猛然騰起熊熊烈焰。
那些火焰咝咝啦啦地撕扯着空氣,熱浪從爐子裏湧出撲面而來,房間裏都升騰起一股熱意。
蘇玟吓了一跳,緊接着就感到十分震驚,她看看火爐裏燃燒正旺的烈焰,廚房裏迅速攀升的溫度,這甚至勝過魔晶燃燒出的火焰。
她回過頭,小惡魔坐在原地動都沒動,“你會魔法?”
在被教廷勢力統治國家裏,魔法的存在幾乎是禁忌。
倘若被教廷得知一個孩子有魔法天賦,家人只能将他交出去,但凡有一點反抗,全家都會因此死在審判團的劍下,被帶走的孩子們都會送到教廷的聖城裏進行教育和監管,他們必須要通過儀式加入教廷,成為效力于光明神的信徒才能免死——
那個儀式并不只是走過場,倘若一個人并非真正忠誠于光明神,他宣誓時就不會真正得到回應,倘若無法通過,下場就只有一個。
不過,因為沒有人公然宣傳、教廷也不允許魔法這樣的詞彙随意出現,所以,許多有魔法天賦的人,窮其一生也未必能知道什麽是魔法。
小惡魔不耐煩地甩尾巴,置若罔聞地說:“快點。”
蘇玟快要被這種态度激怒了,“你掏空了半個儲藏室又吃了我的午飯,我還在給你做魚,你卻連一個問題都不願回答我!
小惡魔迷茫地看着她,他既不知道對方為什麽發火,也不知道這人在說什麽,“問題?”
蘇玟洩了氣,她有氣無力地重複了一遍,“你會魔法嗎?你可以教我魔法嗎?”
小惡魔瞪着她,好像她說了什麽無理取鬧的話,“啊?”
“我是有魔法天賦的!”她急忙補充,“我能使用一階魔法!雖然并不是每次都能成功……但是至少我能學習,我只是需要一個人回答我一些問題,那些書上只有咒語和一大堆沒用的魔法歷史科普!”
假如有一個經過認證的魔法師聽到這話,一定會指出其中的問題,譬如說所謂的能使用一階魔法,一定是百分百掌握,時而失敗時而成功的情況并不包含在內。
蘇玟其實也知道這一點,但這并不重要。
她還想了許多說辭,只要這家夥願意教她魔法,哪怕稍微指點一下,別說幾條魚,自己願意負責一日三餐或者不管他一天要吃幾頓飯,只要他別拒絕——
在女孩灼熱的目光裏,小惡魔一臉茫然地開口了。
“魔法,”他重複了一遍那個詞,好像是第一次聽到那樣,“你在說人類的語言嗎,我不經常聽到這個,什麽是‘魔法’?”
蘇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