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02】

大鍋竈的早飯已經齊備, 山風推裹着飯香湧向崖邊。

孟勁松離開之後, 圍觀的人群也開始三兩散去:再壯觀的場景,看到了也就可以了, 反正看得再久,也不會開出花來。

神棍有點心神恍惚, 被人群裹帶着往回走, 聽到邊上的人議論紛紛,不是在講如何放繩下崖, 就是在聊飛狐怎麽厲害。

沈邦和沈萬古早擠到他身側, 左右門神般夾着他走:這倆早上起晚了,沒能緊跟神棍,聽說他居然竄去了孟助理身邊,俱都心下忐忑,生怕被扣一頂玩忽職守的帽子——明知現在求表現已經遲了,依然擺足了架勢。

到了警戒線邊, 沈邦殷勤地壓下線讓神棍先跨, 神棍渾沒留意,猶在喃喃自語:“飛狐, 這個飛狐……”

沈邦趕緊接茬:“對,對,咱們湘西的飛狐怪吓人的,剪刀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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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狐的學名叫紅白鼯鼠。

嚴格說起來, 飛狐并不會飛,但它的身軀兩側到前後腳之間, 長了相連的皮膜,張開皮膜時,就可以從高處向低處滑行,還可以自行調整滑行的方向和路徑,這些倒談不上可怕,可怕的是,這貨的趾爪相當鋒利,比剪刀還好使,并且有個怪癖,見到繩索必會去剪。

解放前,湘西山裏的采藥人談起飛狐來,無不咬牙切齒:費盡千辛萬苦,綴了繩子下崖,一條命顫巍巍懸于半天,好麽,這畜生過來了,趾爪優雅一劃,咔一聲把你的繩子給剪了,這特麽是剪繩子嗎?這是殺人哪。

所以不止采藥的,這兒的人下崖都有個習慣:要麽身纏兩根繩索,這樣,被剪斷了一根之後,還能有機會靠另一根逃命;要麽是在繩索上套上竹筒,繩索多了重防護,就不容易被割斷了。

但不管哪個法子,都只能應對單只的飛狐,倘若是烏泱泱一大群……

別勞煩人家動爪割繩了,自己往下跳吧。

神棍終于想起來了:“不是不是,怪不得覺得耳熟,《山海經》裏寫過飛狐。”

沈萬古随口接了句:“《山海經》,哦,就是那個胡編亂造的書啊。”

這下可捅了馬蜂窩了,神棍差點跳起來,兇聲兇氣吼他:“你說誰是胡編亂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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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萬古讓他吓得一激靈,說話都結巴了:“就是那個……《山海經》,不是捏造了很多妖魔鬼怪麽……”

沈邦比沈萬古機靈,一見神棍氣得臉上的肉都在簌簌而動、剛配的眼鏡都快架不住了,趕緊沖着沈萬古使眼色,又拿話圓場:“人家不是捏造,那是文學創作,乘着想象的翅膀,造就出一個……呃……山海的世界。”

沈萬古也趕緊補救:“對,對,是我記岔了,《山海經》,嗯,确實寫得不錯,非常感人……”

如果不是沈邦沖他猛眨眼,他大概還要點評一下男女主角之間跌宕起伏的愛情故事。

神棍的氣消些了:“你們不要覺得《山海經》就是胡編亂造的,《史記》裏提過這書,司馬遷都不确定這書成于何時、是誰寫的。很多學者認為,它是上古時代的地理方志,而且這本書,單從結構上看,就非常的詭異!”

《山海經》還有結構?沈邦半張了嘴,接不下話了。

涉及專長,神棍眉飛色舞,侃侃而談:“據說《山海經》應該包括三個部分,《山經》、《海經》、《大荒經》,山經海經好懂,普天之下,莫過山海嘛,但這‘大荒’指什麽,就不曉得了,我個人認為,應該是和山海并列、但比它們還要荒蕪、還要奇詭和難以捉摸的所在……但是!”

沈萬古正不住點頭以表認同,忽聽到一個“但是”,知道其後必有轉折,趕緊停止表演,豎起耳朵。

“但是,你去翻閱《大荒經》,會發現內容非常混亂,跟‘大荒’沒什麽關系,除了幾篇黃帝戰蚩尤、鲧禹治水之類的上古神話,大部分也是講海的,比如《大荒東經》開篇就說‘東海之外’,而《大荒南經》開篇是‘南海之外’……”

沈邦插了句:“既然《大荒經》也是講海的,幹嘛不直接歸入《海經》呢?”

神棍贊許地看着沈邦:“顯然小邦邦是認真聽講了……”

沈萬古向天翻了個白眼。

“沒錯,古人也發現了,既然《大荒經》也講海,也就是全書都在講山和海,所以把書名定為《山海經》,可以想見,如果真的講到了關于‘大荒’的部分,那麽這書就應該叫《山海荒經》。說到這兒,問題來了,寫書的人至于連簡單的分類都不懂嗎?明明該是海的部分,為什麽挪到《大荒經》裏去?”

沈邦聽入了神:“為什麽?”

神棍煞有介事:“我猜測,這是我的假說哈,神棍假說:原本的《大荒經》出于某種原因,被抹掉或者銷毀了,真本其實早已失傳了,只留下“大荒經”這個構架标題。為了掩人耳目,把《海經》的幾篇硬挪了過去湊結構。”

聽來有那麽點意思,沈邦倒吸一口涼氣:“棍叔,高見啊!”

神棍頗為沾沾自喜,但還沒忘了主題:“咱們回到正題,你不能粗暴地說《山海經》裏的異獸都是捏造的,比如說啊,裏面記述過一種獸,叫‘狀如豚而有牙’,豚就是豬的意思。”

樣子像豬而有牙,沈萬古搶答:“這不就是野豬嗎?”

很好,對答漸入佳境,神棍嗯了一聲:“還有一句,叫‘姑逢之山有獸焉,其狀如狐而有翼’。”

二沈幾乎是同時作答:“飛狐!”

神棍點頭:“所以這飛狐,很可能是從上古一直繁衍至今的。而且,你們不覺得奇怪嗎,它為什麽有割斷繩索的癖好呢?”

這倒沒深究過,沈萬古悻悻:“這小畜生心理變态、專愛報複社會呗。”

想想就來氣,一般動物都怕人,你即便招惹它,它都不一定敢來招惹你,就這小畜生怪異,人家好端端放繩下崖,又不是去捉你的,隔了十八丈遠,它非巴巴過來把人的繩索給割了,賤不賤啊。

神棍若有所思:“你們說,它會是被人馴化成這樣的嗎?我的意思是,古早時候被馴化,以至于這種癖性,代代相傳,成了習性。”

沈萬古駭笑:“不是吧,馴化它幹這缺德事幹嘛啊?不讓人下崖啊,這崖底下是藏了什麽寶麽?”

神棍心說:沒錯啊,這崖底下,是藏了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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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千姿一行,到傍晚時才上了崖。

即便先後派了兩小隊人沿途接應,且随時都能通過衛星電話聯系,孟勁松還是懸了一整天的心,生怕電話一挂,白水潇的餘孽就會陰魂不散、再度纏上孟千姿,于是捱不到半小時就會撥過去問進展——須知這是叢林趕路,又是抄的近道,免不了攀爬綴吊,半個小時,壓根推進不了多久,到末了,孟千姿都被問煩了,說他:“是不是除了打電話,就沒別的事做了?”

是啊,當然是,大群人駐紮崖上,沒她無法開動:她是能避山獸的一張平安符、是主心骨定心丸,沒她開道,這頭連srt挂繩都不敢往下放,怕被飛狐給截了。

不過這話也就團在心裏念叨念叨,總不能答個“是”吧。

終于盼到她出現,整個營地都擾動了,昨晚的“動山獸”已經傳得神乎其神,多少人扼腕自己沒這眼福,看到邱棟幾個挂着彩一瘸一拐,不說同情,反羨慕到近乎嫉妒。

辛辭胳膊上搭了件外套,一溜小跑,反趕在了孟勁松他們前頭,隔着老遠就喊“千姿,千姿”,又抖開外套:“來來,快披上。”

看看她這衣不蔽體的,急需他出面挽救形象。

孟千姿趁着他張羅着幫她穿外套時,低聲問了句:“我很狼狽嗎?”

辛辭也壓低聲音,實話實說:“氣色不好,黑眼圈都出來了,但是吧,是另一種風格,還不錯。”

重要的是姿态,姿态壓倒一切,只要有姿态,黑眼圈、皺紋,哪怕疲憊的眼神、不合體的穿着,都可以美!美是包羅萬象的,絕不該局限于精致妝容或者完美肌膚——他辛辭的眼睛,可是能穿透一切畫皮僞裝、直抵本真的。

說話間,目光落到了她大腿的繃帶上:這繃帶本就是衣服胡亂撕就的,這一路攀山穿林,一天下來,髒污得不能看且不說,血都有些浸出來了。

辛辭如被蠍子蟄了一口:“我天,你這樣傷口會感染的,快快,走,趕緊給你弄弄。”

他半推半拽着她走,沒走兩步,迎頭撞上孟勁松他們,又是一輪殷切問詢,末了衆星捧月一樣,一大群人,急急擁着她回帳篷了。

這鬧哄哄的場子很快清靜了,只剩了江煉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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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煉都沒太反應過來。

剛上了崖,氣息還沒喘定,一群人簇擁着孟千姿走了,又一群人,小心翼翼把邱棟幾個受傷的給攙扶走了,唯獨沒人招呼他。

大概是因為不認識他,偶爾有幾個眼尖認出來的,更不會過來招呼了,只不住拽過同伴交頭接耳——

“那個,不是綁架孟小姐的人嗎?”

“他怎麽也來了?”

……

沒人知道該不該接待、又該禀何種态度接待他,一般遇到這種情況,會去請示孟勁松或者柳冠國,但那兩人正圍着孟千姿忙呢,顧不上其它。

于是江煉就被晾在這兒了。

他有點尴尬,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投注過來的目光漸漸不太和善:這也在情理之中,誰讓他衆目睽睽之下,把人家的頭兒給綁走了呢?

只好自嘲地笑笑,又笑笑,過了會,終于讓他發現個好玩的:他杵在這兒,像根晷針,而夕陽的光斜打下來,在地上拉長他的影子,如同日晷。

再杵得久一會,影子應該會像時鐘的走針一樣,慢慢地往一側偏移吧?

他盯着看了會,自己都覺得無聊,又放棄了,想了想,伸手進兜,掏出一小截葉枝來。

這是昨晚孟千姿給他的:草藥也真是神奇,嚼爛了敷到傷口上,輕微痛癢之後,極其舒爽。

也不知道出于什麽心理,他掐了一截留下,現在看來,真是掐對了,不然,真不知道接下來該幹什麽。

他擡眼環視四周,林木還算茂盛,要麽按着這枝形葉貌去找找看吧,反正今天還要換藥,總比幹站在這沒人搭理要好。

于是接下來,不少路過的山戶都看到了江煉忙碌的身影:有時探高、有時伏低,有時往東,有時又走西。

因此,更沒人搭理他了,忙人勿擾的道理,山戶還是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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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千姿終于回到自己的地頭,無數件事待辦,不說別的,她都兩天沒刷牙洗臉了,全身上下又是血又是泥,摸上去一片膠黏。

不能講究的時候,自然要忍着,但能講究的時候,還不往死裏捯饬麽。

于是連飯都顧不上吃,先洗頭洗澡,再清創換藥,一輪忙完,天已黑透,終于換上套舒服幹淨的衣服,一身清爽地落座,邊上,辛辭還在給她拆眼膜的包裝紙……

那感覺,脫胎換骨,那惬意,神仙也不換。

孟勁松端了個托盤進來,裏頭是孟千姿的晚餐,大小碗碟,從主食到葷素菜到羹湯,一應俱全,味道一定不錯,單嗅了嗅,她就已經食指大動了。

辛辭揭開一片眼膜,小心翼翼地幫孟千姿貼上:“千姿,老孟還不想帶我呢,我死乞白賴跟來的。不是我說啊,要不是我把你的衣服和日用品都給帶上了,這荒山野嶺的,你上哪找換的。”

孟千姿心情舒暢,聽什麽都在理:“那是。”

孟勁松沒好氣地瞥了辛辭一眼:太監就是太監,緊急時派不上用場,事态一平穩,就在這作妖。

他輕咳了兩聲:“千姿,給你開了小竈,你是病號,得吃好點。”

孟千姿嗯了一聲,側了下臉,方便辛辭給她貼另一側的眼膜,忽然想到了什麽:“江煉安排下了嗎,他跟邱棟一樣,也受了傷,吃喝什麽的要照顧點。”

江煉?

孟勁松愣了一下,語焉不詳:“安排下了……吧。”

孟千姿擡眼看他。

她跟孟勁松太熟了,光聽語氣就能知道事情辦沒辦好:安排下了就是安排下了,加個“吧”字,幾個意思?

孟勁松解釋:“我沒太注意,一直在這頭忙了,應該是柳冠國安排的。”

孟千姿說:“不要‘應該’啊,你叫他過來,問清楚了。”

孟勁松走到門邊,讓人把柳冠國叫進來。

柳冠國一頭霧水:“我沒看見他啊,我以為是孟助理安排的。”

孟千姿蹙起眉頭:“你以為他,他以為你,那人呢,現在哪去了?”

孟勁松不以為然:“這麽大個人,總不會丢了,營地這麽多帳篷,興許在哪歇下了吧。”

孟千姿抹下眼膜,長身站起。

怎麽可能。

江煉這人,沒有伸手去讨的習慣,昨晚她就看出來了:寧可把傷口草草包紮,也沒向邱棟要過一枚一枝的草藥。

這兒是山鬼營地,沒人招呼他,他會自己找地方歇下?

指不定在哪兒吹涼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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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煉攥着一大蓬草藥,翻上崖口:這種草藥蠻挑地形的,崖上沒有,低處的斜坡邊倒是不少。

才走了兩步,一擡頭,前面立了條黑影,江煉吓了一跳,不過借着營地的太陽能射燈,他很快看出,這是孟千姿。

她大概洗漱過了,長發披散,夜風拂過時,送來香淡的發乳味道,挺清爽的。

江煉跟她打招呼:“孟小姐。”

孟千姿面色不豫:“去哪了啊?都沒人看見你。”

這語氣……

江煉心頭咯噔一聲,該不是懷疑他去和白水潇勾結了吧。

他揚了揚手裏的草藥:“傷口要換藥,我去采點備用。”

孟千姿說:“昨晚用草藥是迫不得已,大家身上都沒藥品,現在都到營地了,什麽都不缺,随隊連醫生都有,你還去采草藥?”

江煉一時語塞,頓了頓,找到一個相對合理的借口:“這個……用着挺好的,純天然。”

孟千姿哦了一聲,換了個話題:“吃了嗎?”

江煉答得含糊:“吃了些漿果,也不是……很餓。”

孟千姿嗯了一聲,有意無意的,目光掠過他的小腹。

不知怎麽的,江煉有點心虛,下意識挺起了肚子:不愧是親生家養的肚子,沒給他掉鏈子,要是不合時宜地咕兩聲,那就尴尬了。

她還是一副不鹹不淡的語調:“那你今晚住哪兒啊?”

看來是不準備安排他住了。

幹爺給他講過作客的道道,一般你去人家拜訪,人家若真心想留你住宿,不用你提,早熱情張羅上了,倘若沒留你住宿的意思,就會客氣地問一句:“你今晚住哪啊?”

潛臺詞是:我這兒可沒處給你住。

江煉笑了笑,很是無所謂地朝周圍示意了一下:“哪不能住啊,是樹就有床,前兩晚都這麽住的。”

孟千姿又哦了一聲,尾音拖得很長:“那挺好。”

她轉身回帳篷,走了兩步,又停下:“待會,我讓人給你送瓶驅蚊水來,野地裏蚊蟲多,記得多噴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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