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08】

衆人都僵立着不動, 看白水潇的屍體, 又看她吐出來的穢物,收拾也不是, 離開也不是。

還是仇碧影發了話:“都站着幹什麽,該睡覺睡覺, 該做事做事——再大的戲, 還沒個散場的時候麽。”

又叫孟千姿:“小千兒,你跟我走。”

……

兩個最大的頭一走, 場面就松泛了, 孟勁松安排善後事宜,沒被點到的人開始三兩散去,江煉也随着人流回帳篷,他還挺擔心孟千姿的——她剛一上崖,就把帶出山膽這事給暴露了。

他記得她提過,幾位姑婆都是求安穩的人, 不喜歡有什麽大的變動, 并不主張取膽:沒錯,那位五媽也許并不知道孟千姿拿的就是山膽, 但她說話行事那麽精幹,多半已經猜到了,而且,孟千姿也不會瞞她。

正沉吟着, 忽聽有人叫他:“那個……江煉小哥?”

回頭一看,是柳冠國。

柳冠國把衛星電話遞給他, 态度挺好:柳冠國雖不甚精幹,但待客做事,态度本來就寬厚,見孟千姿出事時,江煉第一個下去施救、現在又一起回來了,對江煉的态度,也就更客氣了。

“你那兩朋友,已經住進雲夢峰了,挺惦記你的,你回撥那個固話就行。”

江煉确實也挺記挂着況美盈和韋彪,他接過電話,謝了柳冠國,去到崖下信號好的地方,回撥了過去。

固話是客棧前臺接的,很快就換了況美盈接聽,聽見他的聲音,況美盈歡喜得什麽似的,追着問他到底使了什麽法子,居然能跟孟千姿講和。

她被孟千姿吓暈過,至今還心有餘悸。

這哪是三言兩語說得清的,江煉敷衍了句:“有空再說吧。”

況美盈也不追問,她有更重要的事跟他商量:“護工跟我說,太爺這兩天,看着不大好,怕是到日子了。”

她的太爺,亦即江煉的幹爺,況同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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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煉嗯了一聲,心內并無大的波動:倒不是和況同勝沒感情,而是因為,對這件必然會來的事兒,他們已經做了太久心理準備了,久到幾乎有些疲乏——有幾次狀況兇險、箭到弦上,連墓地都看過。

況同勝實在是太老了,老到活着實屬虛耗時日、死了才是解脫,連護工們都私下嘀咕說:老爺子現在一天要睡二十個小時以上,真的駕鶴西去,也不過是一天再多睡幾個小時而已。

他寬慰況美盈:“等消息吧,情況真沒好轉的話,咱們就盡快回。”

挂了電話,重新上崖。

崖上并不安靜,想想也是,目睹了那麽駭人的事,誰還真的睡得着啊——那些山戶三五成群,都聚在一起竊竊私語。

神棍居然也湊在裏頭,真是哪都有他。

江煉卻不想往人多的地方去,嫌吵。

他徑直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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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帳篷設在偏處,白水潇出事的帳篷也在偏處,回去時路過了,那帳篷的門簾是卷起來的,他往裏瞥了一眼,能看到那具蓋了白布的屍首。

估計是怕這屍首會起什麽幺蛾子,帳內帳外,看守的人只多不少。

回到帳篷,江煉倒頭就睡着了,又忽然醒來,以為過了很久,看看時間,才一個小時不到,崖上依然人聲嗡噪,好在過了會,天上飄起了細雨,那嗡噪聲才漸漸小了下去。

神棍也回來了,精神抖擻,還給他傳達最新進展:“小煉煉,說是我們今天在崖上的所有人,都得簽一份保密協議。”

了解,某些太過驚駭的事,即便是對內,也要盡量控制傳播範圍。

江煉說他:“那你們還在那聊得熱火朝天的。”

神棍回答:“這可不一樣,大家都是知情人,不對外講,內部交流總可以吧,不然非得憋死——小煉煉,我聽了一圈,掌握了不少新情況,就等着回來跟你讨論分析了。”

江煉無語:全程目睹了白水潇詭異的死,再加上況美盈帶給他的壞消息,他只覺得惡心、反胃、疲憊,連話都不想說。

神棍居然還有興致讨論。

不過,他對所謂的“新情況”,也有點好奇。

江煉抓過充氣枕塞在身後,倚靠得很沒正形:“說說看。”

“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祖牌是個胎體,跟人的身體一樣,可以盛納人的魂魄,或者叫意識,”神棍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剛剛發生的事,更加堅定了我的看法。”

“那個祖牌,就是個材質未知的肉胎,活着的時候堅硬無比,刀槍不入,被山膽殺死了之後,就跟一堆軟塌的爛棉絮一樣。覺不覺得這前後對比跟人體有點像?人體活着的時候,有活力、有彈性、指哪去哪,死了之後,一堆朽肉,毫無生機,發爛發臭,連動都動不了一下了。”

江煉哦了一聲。

神棍對他這反應很是不滿,決定給他下點猛料:“那塊祖牌裏,有一個男人,确切地說,是一個男人的魂魄。民俗點的說法,叫洞神,科學點的說法,是腦電波。白水潇就是愛上了這麽一組……腦電波。”

江煉又哦了一聲,大概人特別累、特別不想說話的時候,對事物的接受度就會很高吧。

神棍驚訝:“這你都能接受?”

江煉懶懶答了句:“這要是在《聊齋》裏,不就是愛上了個鬼嗎?是中國人都能接受。”

神棍不服氣:“這可不一樣,《聊齋》裏的鬼,都是又漂亮又妖媚,能被人看見的。”

江煉閉上眼睛:“看得見看不見,有什麽分別呢?愛情說到底,是一種感覺,宋朝的時候,不是有個詩人被稱作‘梅妻鶴子’嗎?只要對方能給你這種感覺,不管它是男是女,是生是死,是梅花還是塑像,是照片還是腦電波,都是你感情的寄托之所。”

神棍愣了好一會兒:“小煉煉,你這個人,思想真是很前衛啊。”

前衛嗎?

如果這都算前衛,那神棍也挺前衛的,畢竟,他聽到這說法,并不斥責是胡說八道,反贊他“前衛”。

江煉嗯了一聲:“略前衛吧,你接着說啊。”

神棍這才反應過來,一時間有點接不上:“說到哪了……哦,山膽制水精,這個‘制’字用得挺委婉的,其實完全就是殺啊。難怪白水潇拼死也要阻止這事的發生,你換個角度想:山膽一出,她愛的那個洞神必死無疑,她能不瘋嗎?怪不得那些看守她的人說,白水潇根本不認為自己有錯,還理直氣壯的,說什麽保護愛人、天經地義呢。”

這就說得通了,怪不得白水潇有那麽強的動機,往自己身上下刀子都在所不惜。

江煉睜開眼睛,呢喃了句:“山膽跟祖牌又有什麽仇,為什麽要去殺那個祖牌呢?”

神棍揪住了他的錯處不放:“錯!小煉煉,你犯了個原則性的錯誤。”

原則性的錯誤?

江煉不明白原則在哪了,疑惑地轉頭看神棍。

神棍半個身子探出帳篷,撿了兩顆小石子進來,先擺下一顆:“這個,是水精,也就是祖牌。”

又擺下另一顆:“這個,是山膽。”

“這兩樣東西,在我看來,都是未知的物質,不存在什麽意識、好惡、我要攻擊你、你要殺死我之類的糾葛——就像水和火,碰到了一起,誰都知道會發生什麽事,又好像酸能洗鏽,你能說,是水要去殺火,或者酸要去殺鏽嗎?”

“水精遇到山膽,是一種自然反應,水精本身,不存在懼怕山膽的問題,就好像你不能去問火怕不怕水,那不是怕,只是一種現象。真正懼怕山膽的,是那個洞神——因為水精是它的肉胎,就如同人的身體,而水精遇到山膽,就會死、會枯朽、會喪失功能,身體一完,那個洞神就無處栖身了。還記得我說過嗎,能量守恒定律,身體死了,它也得跟着消失。”

江煉沒吭聲。

這說法不難理解,就好比刀無好惡,看握在誰的手裏罷了:水精只是一種工具,它不會作惡,作惡的,是使用工具的那個“人”。

“還有,”神棍說到酣處,雙目放光,“在懸膽峰林近在咫尺之處,居然安放着一塊水精,山膽是水精的克星,這樣的設置,是不是挺耐人尋味的?”

江煉想起了什麽,他坐起身子:“我記得,我們曾聊起過,那塊水精,像是監視山膽的。”

“沒錯!”神棍興奮,“這樣一來,整個故事就全對得上了。”

他試圖把事情從頭到尾捋一遍。

“那塊水精裏頭,有一個人,叫它洞神吧。它嵌附在崖洞裏,也就是距離山膽最近的地方,像一個哨崗,時刻防備着自己被囚禁住的天敵會逃脫。”

“請問,它的天敵想逃出去,首要條件是什麽?是山鬼、山鬼取膽,換言之,洞神時刻防備着的,其實是山鬼。”

“再說回洞神,它只是一組腦電波,是一股強大的、足以影響人腦的念力。但是,也只是影響而已,畢竟人的大腦也不是吃幹飯的,哪能讓你說影響就影響?遇到那腦容量大的,說不定還反殺你呢。”

“我們還知道,它這種念力的使用并不是随時随地,必須得有水,水可以加強這種影響力。但是,也并沒有強到哪兒去——水鬼下水的時候,全身都浸泡在水裏,主動拿額頭貼上祖牌,也只是被控制一兩個小時而已啊。”

江煉接口:“而且,在湘西,連水鬼的這種條件都不具備。”

湘西地處深山,不是大江大河,想要有水的環境,只能依賴下雨,但雨水比起滔滔江河水……那威力,自是大打折扣。

更何況,水鬼開鎖金湯、攜帶祖牌下水,是祖宗遺命,可洞神,可沒那麽多孝子賢孫可供驅使。

小煉煉終于跟他開啓良性互動了,神棍一陣激動:“是的,所以它得另辟蹊徑,為自己造就可供驅使的……追随者,湘西落花洞女的傳說由來已久,是不是就是濫觞于此呢?一來湘西多雨,這種石洞多有罅隙,水會滲透進去,給它創造了合适的環境;二來落花洞女多是敏感、脆弱、內向、富于幻想的年輕女性,也許這樣的女人,更容易受它蠱惑、做他耳目,幫他打探消息。”

江煉心念一動:“白水潇?”

神棍猛點頭:“這白水潇是個人才啊,我聽說,那個破人嶺上,有一幫子人幫她辦事呢。好,咱們現在說回正題。”

“孟小姐這趟行事,很是高調,聽說人還沒到湘西,請客的帖子已經發出去了,而且,山鬼高層,很多年沒來過湘西了。”

江煉想起了段文希。

神棍似乎知道他在想什麽,擺了擺手:“段小姐不算,她那趟來,屬于個人游歷,靜靜悄悄,幾乎沒什麽人知道——孟小姐聲勢太大了,洞神本就提防着山鬼,你要是洞神,聽說了這事,能不緊張?能不關注?白水潇肯定一早就潛伏在雲夢峰附近了,怕是比柳冠國還上心呢。”

江煉沉吟:“那她是怎麽知道孟小姐是奔着山膽來的呢?”

神棍想了想:“這只能說,人多口雜,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吧——聽說那個孟助理,提前吩咐柳冠國調了一大批山譜去雲夢峰,而所調的山譜,全是懸膽峰林那一塊的,你要是白水潇,本來就疑神疑鬼了,再打聽到這個消息,能不知道孟小姐是幹什麽來的嗎?”

江煉長籲了一口氣。

全明白了。

半晌,他才笑了笑:“這也是那個洞神注定有這一劫吧,真是有死有生一世心機,它想的太多了,當時的孟小姐并沒有取膽的念頭。如果不是白水潇機關用盡,咱們兩個就不會跟着下崖,孟小姐也不會把山膽給取出來。”

神棍也有點感慨:“是啊,要是那個洞神還活着,知道了事情的經過,腸子都得悔青了吧。”

典型的越做越錯,多做多錯,簡直是親手掘了自己的墳。

事情聽完了,分析得也差不多了,江煉想重新躺下。

神棍一把拉住他:“別呀小煉煉,最重要的還沒講到呢。”

卧槽,事情都剖析到這地步了,還有最重要的?

江煉納悶:“什麽最重要的?”

“那個白小姐的死……”神棍語焉不詳,“依你看來,是發生了什麽事?”

江煉沒細想:“山膽離它越來越近了,大概是感應到了,那塊水精支撐不住,潰散崩塌,連帶着波及了白水潇了吧。”

神棍搖頭:“不對,大部分人都會像你這麽想,我起先也是這麽想的。後來一琢磨,又覺得說不通。”

“感應到山膽應該是沒錯,但這中間有個時間差:我問過當時守在帳篷裏的人,山膽還沒有發揮作用之前,白水潇就已經有了異變了——所謂的不見棺材不掉淚,洞神不至于這麽脆弱,僅僅只是感應到山膽,就崩潰了吧?要說是因為大勢已去、殺白水潇洩憤,是不是太狗血了?”

江煉心裏咯噔一聲。

估計是說到最關鍵的了,神棍的聲音略微有些顫抖:“如果我們的推理正确,那個洞神被安置在那兒,就是監視山膽是否逃脫的,那麽當它監視到了,會怎麽做呢?”

是啊,會怎麽做呢?

江煉的喉結滾了一下。

一個哨崗,監視到了敵情,會怎麽做呢?拼死迎戰嗎?

不不不,它的職責應該是報告,把這消息發散出去。

這世上,顯然不止一塊祖牌,這兒有一塊、水鬼家有三塊,而三江源的漂移地窟裏,據說有很多。

祖牌之間,會有感應嗎?

可能會有,用神棍的話說,祖牌裏只是盛納了魂魄,也就是腦電波——腦電波與腦電波之間,大概比人與人之間方便溝通吧。

而前頭剛剛說過,當祖牌想發揮作用增強念力時,需要具備一定的環境……

江煉的聲音有些異樣:“當時,咱們聽到動靜,跟着山鬼沖到帳篷邊時,你有沒有感覺到頭疼?”

神棍趕緊點頭:“有,有。”

頓了頓,又補充:“也不是頭疼,就是一種強烈的不舒适感,像是被什麽看不見的波沖擊了一樣,難受,有幾個人,還幹嘔來着。”

江煉問他:“像不像忽然增強的念力,雖然不至于控制我們,但還是讓人不适?”

神棍知道他這話必有緣由:“所以呢?”

江煉卻忽然轉了話題:“有沒有看到白水潇的死狀?”

神棍着急,卻還得耐着性子:“有啊。”

“是什麽樣的,說說看。”

神棍無奈:“就是……幹癟啊,整個人萎縮,說是幾乎肉眼可見的,突然之間就那樣了,太可怕了。”

然而江煉接下來的話,讓他覺得,比白水潇死時的那個場面都要駭人。

他說:“一個成人,體內的水分,幾乎能占到體重的70%,血液含水、腦髓含水、肌肉含水,連骨骼……都含水。被吞下去的那塊祖牌需要水去增強念力、對外釋放信息,而白水潇,就是一座離它最近的、可供利用的……小型水庫。”

“它感應到了山膽,知道回天乏術,唯一能做的,就是抓緊時間,不惜一切代價,去通知背後的人、也就是那些把它安放在這兒的人:山膽出世了,天敵出現了。”

神棍臉色都變了,沒錯,白水潇最後的死狀宛如幹屍,是迅速脫水的表現,年輕身體裏的大量水分,就這麽短時間內莫名耗費掉了,原來是起這個作用——他只是懷疑那塊水精會向外釋放消息,沒想到,江煉口中,這事已經發生了。

他打了個寒噤:“那……那山鬼,是不是就危險了?不行,我要把這事,通知孟小姐,好讓她們……有個防備。”

他說做就做,連滾帶爬地起來,一溜煙地去了。

江煉沒動。

他倒不覺得,山鬼從此會危險了。

畢竟山鬼人多勢衆,而祖牌想控制或洗腦什麽人,曠日持久,相當困難,而且,它們所能驅使的最大一支力量,其實是水鬼:可水鬼現在人人自危,畏祖牌如虎,已經不在它的掌控範圍了。

但那消息既釋放了出去,勢必會産生一些變化。

江煉直覺,那個藏匿了最多水精類物質的漂移地窟,應該再也找不到了——就像一個堅持外出跑步、風雨無阻的人,忽然被告知會有厲害的對頭殺過來、且就蹲守在他慣常的路線上,還會出門去跑嗎?

不會,他會閉門不出,屏息靜氣,以不變應萬變。

至少,按照水鬼們的老法子,是再也找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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