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06】
正如先前打算的那樣, 和曲俏分開之後, 江煉就聯系了米粉店裏那個跟他對接的小夥子。
他把車牌號和曲俏家附近的街名都報了過去,小夥子滿口答應:“這不難, 我安排一下,只要找到那附近的監控, 就等于咬住了, 至多一小時,肯定有結果。還有就是……”
小夥子有點吞吐。
江煉奇道:“怎麽了?”
小夥子猶豫了一回:“本來想晚點跟你說的, 我還沒聯系上那頭——是這樣的, 我們不是有個全國系統麽,那些完結的成功案例,都會上傳上去、供各地同事浏覽。”
對啊,中午是聽說過,神棍還誇他們先進來着。
“現在開始查火葬場附近的住戶了,是新案子, 等于閻羅的案子已經告一段落, 我們就把它上傳了。結果,剛我上去看反饋, 有個西北的同事留言說,他小時候見過這人。”
西北?
從湘西到廣西再到西北,這跨度有點大啊,江煉追問:“具體是西北哪裏?還有, 你同事小時候,那是什麽時候?”
小夥子說:“我也跟他不熟, 他下線了,我正聯系呢。不過看ID資料,他是青海人,1968年生,那他小時候,得是七十年代左右吧,我就是先跟你說一聲,等都查清楚了再聯系你,這你放心,我們的口號是專業而又細致,絕不會放過任何蛛絲馬跡。”
挂了電話,江煉出了會神。
七十年代,青海……
有可能,閻羅六十年代初抛家出逃,八十年代末當了環衛工,九三年車禍身亡——他的身世裏,至少有二三十年是未明的。
這二三十年,足夠他去任何地方了,出現在青海并不稀奇,而且,他的腿凍傷過,青海這種高原地帶,別說凍傷腿了,凍死人都很正常。
江煉想跟神棍說一聲,轉念一想,等小夥子聯系上那個青海的同事、問清楚之後再說不遲。
那小夥子說,至多一小時,就能查到跟孟千姿有關的消息。
一小時,不知道該怎麽打發。
江煉在街口處來回踱步,看牆上挂下的爬山虎,也看行來過往的各色車輛,本來想在腦子裏組織一下、見到孟千姿之後該怎麽說,但車流太亂了,車燈的光晃來晃去的,讓他沒法集中精神。
為什麽曲俏會說,孟千姿身邊的人,從大嬢嬢到孟勁松,都不會歡迎他呢?
江煉覺得費解:他沒想幹什麽啊,他對孟千姿也沒什麽陰暗圖謀,兩人截止目前,真的也就是朋友……朋友以上吧,這種關系,也至于被防被堵被敵視嗎?還是說,這些人是怕他更近一步,和孟千姿……
這就說得通了,江煉失笑,山鬼這樣的大戶,想來也是不大瞧得上尋常家世的。
家世……
江煉在街沿上坐下。
腳邊恰好是下水口,透過栅欄朝裏望,能看見路燈的光照下去,在底部的積水面上泛淺淺的亮,他又擡頭去看高處的燈:家世之高低也許就像高處的燈和那底下的水,光自然照得到水,但那光,從來也不會是水的。
手機上有消息進來了。
是那小夥子發的,入目就是一行地址。
江煉一下子跳了起來。
今晚上,他腦袋真是被漿糊糊住了,居然在這枯坐了這麽久:他怎麽就想不到,孟千姿是山鬼王座,她最可能的落腳之處,是桂林的山舍秀岚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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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岚居的前臺,一片忙亂:服務人員忙着停止接單、調整房間,把頂層辟為專用區域。
大堂的候客區域,孟勁松正坐在沙發上,向路三明交代事情,他臉上沒什麽表情,坐得靠裏,後背穩穩倚在沙發背上,旁側的路三明卻戰戰兢兢、腦殼發汗,一邊聽一邊身子前挪,那屁股,幾乎只是“擦”着沙發沿了。
孟勁松說:“不知道千姿還要在這待多久,臨時調別人來也不方便,這兒你熟,我休假期間,你幫忙打點一切吧。”
路三明點頭如搗蒜:“好的好的,分內事,應該的。”
嘴上這麽說,眼前卻又浮現出片刻之前的場景。
那一聲巨響之後,他怕出什麽事,便遲疑着往門邊湊,他發誓,當時絕對沒想着去偷聽什麽,但人嘛,難免有跟風心理,他一瞥眼看到辛辭湊向門邊,似乎是想聽什麽,而走廊裏又沒別人……
于是他也就不自覺地、把耳朵湊上去了。
裏頭的聲音時斷時續,聽不清楚,他一時忘我,就越貼越近,恨不得長在門上,渾然忘了:人家辛辭那頭挨着門軸,而他這頭挨着門邊。
他聽到孟千姿說:“滾回山桂齋去,這一個月,別在我面前晃,不是說你老婆總抱怨你不着家嗎,正好,陪你老婆去吧。”
路三明還沒反應過來,門就開了。
那場面……
是孟千姿開的門,孟勁松也站在門邊,而他那亮簇簇的腦袋,像上供的貢品,就那麽一覽無餘、橫在兩人面前。
得虧他下盤比較穩,不然門一開,他栽進去,可就尴尬了。
但他這麽杵着也尴尬,他老臉紅成了猴腚,那紅,往下燒進脖子,往上燒至光頭。
而辛辭,借着他的火力掩護,無聲而姿态安然地,從另一側悄悄挪遠,倚牆而立,仿佛他剛剛,只是在走廊裏思考人生。
路三明不敢擡頭,他挪動着身體,默默地、默默地給孟勁松讓道,孟勁松理了理衣領,從他面前走過,然後砰一聲,那門就撞上了——并沒砸着路三明,然而他情願那門正砸在他腦殼上,把他當場砸暈,人事不省,倒在地上,然後被人擡走,遠遠擡走,擡離這他的演技根本hold不住的大戲臺。
……
可是不行,還有更尴尬的,他居然還得正襟危坐地、聽孟勁松交代後續事宜,他如芒在背,于是愈加佩服孟勁松:可見人家能做到特助,是有功底的——這份能當一切都沒發生過的鎮定,就是他路三明一輩子也做不來的。
孟勁松仍在繼續。
“但孟小姐的情況,姑婆們一定會關心的,尤其我不在,她們會更關心,一定會有人來問你的,你留意着點吧。”
路三明心下一片茫然:留意着點,怎麽留意,又留意到什麽程度呢——孟助理這交接,能再含糊點嗎?
然而孟勁松決定就這麽含糊了,他長身立起,拖上行李箱:“你忙你的吧,不用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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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很多講究隐秘的酒店一樣,秀岚居的入口處是個環形路道,進去要繞個圈,江煉懶得讓出租車司機費事,就在路口處下了車。
正往入口的方向走,忽然看到,大門口停了輛車,有個人正往掀開的後備箱裏放東西,那身形,像是孟勁松。
那人放完東西,徑直上了駕駛座,所以江煉由始至終,也沒看到他的臉,但車蓋放下,他看到了車牌號。
這串車牌號,他不久前才發了給人查,是以印象深刻。
江煉心裏一突:這是……要走了?
他停下腳步,觑着那車子開出的方向-->>
不住退後,原本是想在進出口的交彙處攔一下的,但是預料有失,差了一步。
我靠,這也太特麽點背了,江煉不及細想,翻身跳過車攔,迅速追了上去。
這種起步速度,他還是追得上的,而且司機一般會看後視鏡,攔停應該沒問題。
孟勁松開出沒多久,就看到,車後跟來個人。
凝神細看,他認出是江煉。
他笑了笑,一腳踩下油門,同時留意後視鏡,看到江煉氣喘籲籲停下、似是放棄了不再追時,又慢慢降低速度。
城市追車,就不比山道上沒人那麽好施展,總得分心避讓,江煉自覺沒指望時,忽然看到,那車子又慢了下來。
他心中一喜,三步并作兩步又趕上去,哪知像是故意戲弄他,車子又猛沖了出去。
江煉停下不動了,他覺得孟千姿不會這麽無聊。
不遠處,車子也停在路邊不動了,靠駕駛座的車窗揿下,俄頃,有煙氣袅袅飄出,過了會,還有只手伸出來,把煙灰彈落。
那彈落的手勢都像挑釁。
江煉走過去。
走近了,他就看到,車裏其實只有孟勁松一個人,他不緊不慢地抽煙,對着車前懸挂的平安扣吐着煙氣。
江煉在距離駕駛位一米多外站定,看了他一會,淡淡說了句:“孟助理,你這樣就沒勁了。”
孟勁松笑了笑,把開了口的煙盒遞出去:“來一根?”
見江煉冷着臉不答話,他又縮回手:“我平時也不抽,不過現在放大假,百無禁忌。”
“孟助理這樣盡責的人,怎麽會撇開孟小姐,一個人放大假呢?”
孟勁松說:“你當初離開雲夢峰時,不是給千姿留了聯系方式和一幅畫嗎?都被我燒了,她沒收到——今天知道了,大發雷霆,讓我滾回去休假。”
說要這話,他留心看江煉臉色,以為他會激動,或者發怒,然而都沒有。
江煉像是早就知道似的,不驚也不怒,頓了頓,才問他:“孟小姐交朋友,是不是總會這樣,自己蒙在鼓裏、莫名其妙的,就被別人給安排了?”
孟勁松回答:“如果交的只是朋友,那就不會。”
說到這兒,他突然拓開話題:“你知道嗎,當年段太婆,愛上一個英國人,結果那人不幸橫死,段太婆傷心之下,周游海外,三年不歸。”
江煉知道這話是個引子,必然要引出些什麽,是以只靜靜聽着。
“後來終于回國,其實她回國的時候,還不到三十歲,正是最好的年紀,大家都希望,她能向前看,歌裏不是也唱嗎,舊愛失去,有新侶作伴——所以總在她面前旁敲側擊、拐彎抹角,話裏話外,流露出要幫她相看的意思來。”
“于是有一天,段太婆進了山桂齋的山鬼祠堂,當着祖宗奶奶造像的面,發誓終身不嫁,那之後,就再也沒人在她面前提過這話了。”
江煉隐隐覺得有些不妙。
孟勁松看向他,似乎是想笑,但表情管理得太失敗,那笑便很怪,不倫不類:“五六年前吧,千姿,千姿是這麽多年來第二個,去發這誓的。”
“我當時……”
說到這兒,他停了一下,拿食指和拇指指腹,慢慢搓滅仍舊明亮的煙頭,于是那煙氣間,便雜糅了些意味不明的焦燒味:“我當時,是想拉住她的,可是拉不住,你不知道,她脾氣上來,就是佛擋殺佛的架勢,根本攔不住。”
他把已經搓滅的煙頭揉進手心:“沒人逼她,她那時候,就是太年輕了。”
“但你要知道,我們這樣、在舊式的規矩中長起來的人,很看重信諾,尤其是,在祖宗奶奶面前立過的誓——既然沒攔住,她說過的話就長在她骨頭裏,要跟她一輩子。”
“這麽多年,我也不知道千姿有沒有後悔過……”
孟勁松就說到這兒,他想再猛抽一口煙,這時才發現,那根煙早就叫他揉得不成樣子了,想再點一根,又沒了心情。
江煉說:“所以就那麽超前地防着我?我和孟小姐之間,還什麽都沒有呢,就被人這麽阻三攔四的……”
孟勁松笑笑:“你傻嗎,難道我們會等她跟人愛得死去活來了才去提防?這種事情,當然是防患于未然、能掐滅就掐滅——我承認我把事情做得不太磊落,千姿當時是很不好受,但這些日子,她也漸漸就讓這事過去了……”
“如果不是今天,忽然又遇到你,這事也就真的過去了不是嗎?”
他長籲一口氣:“至于你們之間,有沒有什麽,你問問你自己吧,難道我和五姑婆,都只是杞人憂天,上竄下跳的瞎忙活嗎?這話,我今天也跟千姿說過了,請她想想清楚,別搞得自己糾結,別人也不好受。”
他發動車子:“走了,放大假也好,老子堂堂一個山鬼特助,整天去堵防這種事,老子自己還憋屈呢,不如放大假。”
他踩下油門,絕塵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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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煉回到秀岚居,明顯覺得氛圍跟之前不同,他住的是頂層,一出電梯,就看到有兩個人守着,往走廊裏看,有間客房門口也立着人。
這應該就是孟千姿的房間了。
他猶豫了一下,覺得還是該過去打個招呼。
門口那人認得他是跟神棍一起來的,也沒攔他,很識趣地退開了一段距離。
江煉敲門。
沒人開門,但人必然在裏頭,不然外頭的安保不會升級。
他持續地敲,裏頭終于傳來聲響,似是帶怒,中途還踢翻了什麽,那聲響到門邊時,又靜下去了。
江煉知道,她大概是通過貓眼朝外瞧,于是朝着貓眼笑了笑。
過了會,門開了。
她已經換上睡袍了,長長的珠光色緞質睡袍直垂到小腿,赤腳穿酒店的棉質拖鞋,腳踝纖細而又白皙,踝上沒戴金鈴,大概那玩意兒貴重,尋常時是不戴的。
她擡眼看江煉,又很快垂下眼,眼睑處微腫,泛一點點紅,往她身後看,真的是椅倒桌掀的,孟勁松說得沒錯,果然是大發雷霆,遭殃了一圈桌椅。
說點什麽好呢?
江煉想起,原本,自己是要來解釋的,現在,好像也不用解釋了。
反而是孟千姿先開口,她說:“我剛剛,見過神棍了,他跟我說了你們這頭的進展。”
哦,對,神棍,江煉幾乎把他給忘了,從神棍切入最好了,不敏感,也不尴尬。
他點頭:“對,從閻羅這兒查起,很多頭緒,要一條條理……你既然來了,一起嗎?”
孟千姿不自然地笑笑:“我就不了吧,我真是……我特別忙……”
她整個身子都倚在了門的側邊上,指甲輕輕摳擦着一側的門面:“挺忙的,我看我,盡快趕回去比較好,就,辛苦……辛苦你們了。”
她退後一步,慢慢關門。
眼見門就快關上了,江煉突然上前一步,一把就把門給撐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