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08】
第二天中午, 秀岚居辟出兩個會議室, 一個用于候場,一個用于面談。
和江煉對接的那個小夥子叫徐克用, 他負責把當年火葬場失火時前往救助的那幾家人、包括死者的家屬都請過來參加面談。
其實找到這些人不難,難的是讓人家放下手頭事務過來配合你, 好在山鬼參與之後, 許了重酬,那些人看在錢的面子上, 就好說話多了, 其中有兩個,還是跟單位請了假過來的。
面談開始前,江煉去候場室了一眼,這一看,看出不少感慨來:彼時都是鄰居,同住火葬場附近, 這二十多年下來, 已然拉開差距,有人穿金戴銀、一身名牌, 為了見老鄰居顯擺一番,還特意做了頭發、噴了香水;有人則衣着樸素,許是習慣了聽差辦事,臉上總帶唯諾似的笑;還有人不屑這種攀比, 獨坐角落,旁若無人地看着手機。
人若是息不了這“比”的心思, 那可太累了,一輩子都活在“同學會”。
江煉又去面談室。
這面談室,因為常租給營銷公司做調研,所以用單面鏡間隔出了一塊旁聽區域,孟千姿已經先到了,一個人窩在旁聽席上,百無聊賴,間或還發怔。
江煉過去挨着她坐下:“給大嬢嬢打過電話了?”
一個上午都沒見着她了,聽說她忙着給山桂齋那頭通報情況。
孟千姿點頭,有點意興闌珊:“大嬢嬢聽說太婆的死可能另有隐情,很受打擊。”
這也難怪,高荊鴻是段太婆養大的:段太婆死于天災,雖屬不幸,倒也不是那麽讓人難以接受;但若是死于仇殺、甚至是謀殺,做晚輩的近半個世紀都不察,那心裏可就太煎熬了。
江煉想了想:“段太婆出事,你們當年,就沒有組織人去搜找?”
孟千姿苦笑:“找了,怎麽沒找。但一來,昆侖山太大了;二來,那個年代,有點敏感,不敢動用太多人力,怕引起有關部門注意。”
倒也是,段太婆興起給出一顆外國糖,都能被七八歲的小孩懷疑是“外國特務”,若是大張旗鼓、大興人力,還不知道要生出多少事端來。
江煉嘆氣:“段太婆進昆侖時,要是多帶幾個自己人就好了。”
孟千姿搖頭:“不是沒帶,帶了,被她甩下了。我段太婆這個人,向來不按常理出牌,又愛獨來獨往,做小輩的,實在也攔不住她。她來廣西那趟,剛動完手術,身體不太方便,所以到了廣西,不得不接受那麽多人沿途陪同、前呼後擁——大嬢嬢說,即便如此,太婆還有幾次故意避開了同行者,短暫‘失蹤’呢。”
當時還以為段文希就是這麽個我行我素的性子,現在回想,才漸漸咂摸出些意味來:那幾次短暫“失蹤”,莫非就是去見閻羅的?
江煉心中一動:“手術?太婆身體不好?”
孟千姿惘然:“都那個年紀了,難免的。老人家動完手術,就更懷念從前行動自如、無拘無束的日子,老是會提起當年出洋啊、周游啊,漸漸的……我大嬢嬢她們就有心理準備了。”
事實上,高荊鴻內心裏一直覺得,段文希失蹤于一場雪崩之後,符合一個傳奇人物的傳奇結局,餘韻悠悠,适合後人傳唱。
所以當年收到這噩耗,悲怆之餘,不無欣慰:她并不想看着這位段嬢嬢老死于床榻之上,如尋常死者般被收殓、下葬,收骨昆侖,絕跡風雪,不失為一種優雅退場。
可能正是因為這個,當年的搜找不那麽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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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談午後兩點開始,徐克用主面,用他的話說,這種套話的事,他們是專業的,不過他戴了耳機,孟千姿、江煉和神棍随時都可以切話進來、控制面談的進度和內容。
神棍第一次參與這種場合,興奮莫名,還對單面鏡的功能大加贊賞:他能看見鏡子那頭的人,那頭的人卻看不見他,太神奇了!
江煉打擊他:“哪神奇了?在調研公司都是基礎配備了,你是脫離世俗生活太久、盡活在傳說故事裏了吧?”
一句話,居然把神棍給問噎住了,江煉說完,也有些感慨:別看神棍也常在城市間穿梭,但他的心不在這兒,所以看很多平常事物,反像看西洋鏡似的。
心在哪兒,人才活在哪兒,這話,是不是有點太唯心主義了?
……
最先進來的,就是那個江煉瞧見過的、噴香水做頭發的女人,她現在應該是待在家裏做闊太太了,窮極無聊,對很多事天然熱衷,追着徐克用問:“怎麽開始查這麽久之前的事了?是當年錯判了,要翻案嗎?”
徐克用給她吃定心丸:“今天這事,只是還原一下當時的現場,跟翻案沒任何關系,我們也不是警察。你不用有壓力,放輕松,幫忙回憶一下,那一晚上,有沒有什麽你覺得不對勁的地方,什麽都可以說,暢所欲言。”
說着,還把手邊一碟巧克力推了過去。
那女人剝了一粒放進嘴裏嚼,甜食确實是有助于人放松,她邊嚼邊含糊發言:“那當然不對勁,那個陳,陳……”
徐克用提醒她:“陳大飛。”
“對,對,大飛,”女人又剝了一塊巧克力,嘴裏還沒嚼完,于是先擱在手裏拿着,“大飛是對領導不滿,被扣了工資還發過牢騷,說早晚要把這破地兒給燒了,但是,他也說過,在火葬場工作沒前途,他要下海、掙大錢——既然決心要掙大錢了,又去燒火葬場,是不是自相矛盾?縱火是犯罪啊,何必呢,還把自己一條命給搭進去了。”
說着,把剝好的那顆巧克力送進嘴裏,又抓了一顆。
江煉把嘴邊的麥移開,湊近孟千姿說了句:“巧克力準備得不太夠啊。”
孟千姿又好氣又好笑,也捂住麥,斜乜了他一眼:“你關注點是不是偏了?”
江煉便老實地退回去,又把麥挪回,只看着她笑,邊上神棍嫌兩人聒噪,向着他們怒目而視:“專注!”
這兩人沒吃他這敲打,倒是那頭的徐克用吓了一跳,以為客戶嫌他問得不夠專注,愈發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來。
他輕咳了兩聲:“所以,你是覺得,放火的可能不是他?”
女人連連擺手:“不是不是,放火的肯定是他。我聽我家那口子說,汽油是大飛從場院裏停的一輛農用車上取的,出油口附近,也到處都是他的指紋,警察辦事,也是講證據的,這個我們不能亂懷疑。”
江煉眸光微微爍動。
有意思,他拿過面前桌上的紙筆,寫了句:陳大飛放火。
徐克用問那女人:“還有呢?”
還有就是……
那女人皺眉頭:“我一直覺得啊,大飛他當時不正常。”
徐克用緊追着問:“怎麽個不正常法?”
“就是當時,火燒太大了,我們靠盆瓢接水的,起不上什麽作用,又聽到大飛在裏頭嚎救命,心裏着急,我們就嚷嚷,讓他找塊被毯什麽的往外沖……”
說到這兒,她腰背一挺:“警察同志……啊不,小徐同志,我至今還是認為,大飛當時如果聽我的,往外沖了,絕對不會被燒死,至多燒傷,你說是不是?那種時候,就不能猶豫,不能怕疼,就得往外沖……”
她當年面對公安問詢時,應該就是這麽說的,想不到時隔這麽多年,說起來仍是這麽起勁,徐克用不得不打斷她:“那大飛當時,為什麽不沖呢?”
“就是啊,”那女人又激動了,“他就在那哭嚎,你知道,火雖然燒得大,但還是能依稀看到人影的,我就看到他跟沒了魂似的,在裏頭又哭又嚎,那麽多人嚷他沖出來,他只是在裏頭團團亂轉,十足沒頭蒼蠅,後來我都不忍心看,叫得太慘了,我就扭過頭,我就……”
她忽然愣了一下。
徐克用追問:“你就什麽?”
那女人反應過來:“我就不忍心看啊……”
孟千姿拿手拈住麥身,一直盯着場內這兩人,見徐克用又準備往下問了,腦子裏火花一閃,脫口說了句:“不對,她這反應不對,你繼續上一個問題。她扭過頭,然後怎麽了?”
徐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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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盡責地傳話:“你扭過頭,然後怎麽了?”
那女人茫然:“不是說了嗎,不忍心看啊,太慘了。”
孟千姿說:“問她扭過頭,是不是看到什麽了。”
徐克用又轉述。
那女人答:“還能看到什麽,看到人啊,當時我們不是都過去救火嗎,大家站得分散,一扭頭,就看到個人啊。”
徐克用随口問了句:“那人誰啊?男的女的?”
女人搖頭:“不知道是誰,看骨架身形,應該是個男的。那年頭,火葬場位置偏,周圍也沒燈,雖然燒着火,但是火頭你知道的,晃來晃去,很暗,所以站得遠點,就看不清了。”
江煉覺得奇怪,他湊近孟千姿:“怎麽了?”
孟千姿嘀咕了句:“剛那女人愣了一下,愣得好怪。”
神棍急着想往下聽:“可能是人家回想起當時的情景,一時難受,所以愣了呢?”
孟千姿覺得不是,想了想,又吩咐徐克用:“問她,看到那個人時,是不是覺得哪不對勁?你引導她一下,引導她去想,她一定是有點意識的,但自己還沒反應過來。”
徐克用一頭霧水,但客戶有需求,還得照辦,那女人也被他問懵圈了,只不斷重複:“是有點不對勁啊,但就那麽掃了一眼,注意力就回去了……問我哪不對勁,我也不知道啊,就是,就是覺得他跟我們有哪裏不一樣……”
徐克用問她:“哪不一樣啊?”
那女人急了:“想不起來啊!”
徐克用真是急出了一腦門的汗,正心頭發躁,耳機裏傳來江煉的聲音:“要問具體點,不一樣是哪一方面的,是體型呢還是穿的衣服,或者拿的東西……給她一個選項。”
這一下果然奏效,那女人怔怔聽完,一拍大腿:“想起來了,是盆!那人手裏沒盆!”
她急急解釋:“當時我們一聽失火了,都拿上家夥出去救火,沒有空手去看熱鬧的。我一個女人,還拎了桶水過去呢,怪不得我總覺得那人奇怪,那人手裏什麽都沒拿,腳邊也沒有……”
說到這兒,自己嘀咕起來:“誰啊這是,怎麽空手就過去了。”
……
江煉在紙上又寫下兩句話。
第二句是:陳大飛當時的精神,似乎有問題。
第三句是:火場裏好像有個奇怪的男人。
寫完了,轉頭看孟千姿:“可以啊你。”
虧得她追着那女人的“一愣”不放手,果然問出東西來了。
孟千姿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沒什麽,女人的直覺而已。”
面談室裏,那個女人的部分顯然已經結束了,她起身往外走時,還不忘抓走一顆巧克力。
江煉吩咐徐克用:“後頭的人進來,就照這個套路來,另外,有三項必問的,一,有沒有人覺得陳大飛當時精神不太正常;二,他們出去救火時,是不是都拿了救火的器具;三,有沒有人和那女的一樣,看到過一個空着手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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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放矢,接下來的問詢,就要順暢多了。
火葬場附近,住了六七戶人家,基本是小夫妻,當時火起,都是大人出去救火,把小孩兒關在家裏,而每個人趕過去時,都是或端盆或提桶的,沒有空手的。
除了先頭那女人,沒人注意過什麽空手的男人,用一個大背頭男人的話說:“那頭在失火,還有人正在被燒死,換了你,能有那心思看別的?不是我說,誰跟我一起救火的我都沒注意。”
但幾乎有半數以上的人,都認為陳大飛當時的精神有問題。
大背頭男人用詞更狠:“他就是瘋了,精神失常。”
還賭咒發誓說,自己救火的時候,聽到陳大飛哭嚎着喊:“它……它抓我的腳。”
徐克用問:“那當年公安調查,你說了嗎?”
大背頭男人說:“說了啊,警民配合,當然要說。我們都認為,他當時是看火太大,吓傻了,出幻覺了。你說誰能抓他的腳?死人詐屍嗎?這失火不比焚化爐,沒法把人燒幹淨——當時火葬場登記了幾具屍,現場就找到了幾副焦骨,都能對得上,就算死人詐屍,也把它給燒直挺了。”
江煉把第二句的“精神似乎有問題”幾個字刮掉,改成了“受驚吓,發瘋”。
最後一個接受面談的,是陳大飛的老婆,毛秋霞。
毛秋霞已經改嫁,過得挺不順,不到五十歲的人,頭發已經花白了一半。
這一次,江煉換下了徐克用,自己上場。
他問毛秋霞:“陳大飛的精神,沒出過什麽問題吧?”
毛秋霞沒聽明白:“你是說他腦子有問題嗎?沒有,絕對沒有,他就是有時候,脾氣急躁點,會跟領導較勁。”
“那他膽子怎麽樣?”
毛秋霞笑起來:“看你說的,我家男人……”
說到這兒,像是突然發覺自己已經再嫁,窘得脖子都紅了:“大飛他,膽子很大的,你想,火葬場工作,搬死人擡死人的,他還經常一個人輪夜班,膽子不大,那能行嗎……”
……
從單向鏡後頭看江煉,感覺很不一樣,大概是因為,自己可以肆無忌憚看他,他卻看不到自己,孟千姿看着看着,還怕被人發現,警惕地瞅一眼邊上的神棍,然而神棍專注得很,表情嚴肅,一直盯着內場,壓根從頭到尾,就沒留意過她這點小心思。
……
送走無關人等,面談室裏便只剩下了他們三個人。
三人圍着那張面談桌坐下,孟千姿随手拈了顆巧克力出來剝,送進嘴裏時,忽然想起江煉先前關于巧克力的調侃,瞥向他時,果見他朝自己手裏的箔紙看了一眼——她登時便覺得這巧克力吃的不是時候,吐出來又不合适,索性破罐子破摔,又抓了一顆在手上。
江煉把寫了三句話的那張紙推過來:“如果今天得到的信息都是真的,那麽我們應該可以為現場還原出一個故事來。”
他沉吟了會,斟酌字句。
“陳大飛當天晚上在火葬場值夜,可能發生了一些奇怪的事,于是,他去農用車那取了汽油,大概是想燒什麽東西。”
孟千姿奇道:“但他就在火葬場工作,那兒有現成的焚化爐,想燒什麽,幹嘛要取汽油這麽費勁呢?”
江煉點頭:“這确實是個疑點,我猜測,用焚化爐,意味着他要把東西搬到爐口,但他不敢搬,所以才會動用汽油,這也是為什麽,那輛車的油箱附近,都是他的手印和指紋。”
“也就是說,他确實是想放火,但是取了汽油回去之後,發生了一些事。”
神棍接口:“有什麽東西要抓他的腳……會是死人詐屍嗎?”
江煉想了想,緩緩搖頭:“以陳大飛的膽子,我覺得,即便是死人詐屍,也不至于把他給吓瘋——我覺得,當時發生的事,應該比死人詐屍更可怕。”
這世上,還能有比死人詐屍還可怕的事?孟千姿想不出來。
江煉接着往下說:“陳大飛當時就被吓瘋了,很可能就是那個時候,失手放了火,但是……”
有個地方說不通,像搭積木,自以為一切順暢,搭到最後,偏偏多出兩塊來。
這多出的兩塊,就是閻羅和那個神秘人。
往玄幻點想,那個神秘人就是閻羅死而複生,但死而複生這事,至多把陳大飛吓尿,不至于吓瘋吧?而且,大背頭男人說得很清楚,除了陳大飛之外,火葬場登記了幾具屍,現場就找到了幾具焦骨——如果閻羅死而複生跑了,那現場應該少一具焦骨啊;如果閻羅死而複生之後,又弄了具屍體來湊數以掩人耳目,這速度,是不是太快了點?
而如果那個神秘人不是閻羅,閻羅也并沒有複活,那陳大飛究竟是被什麽吓瘋了,神秘人又為什麽要站在附近觀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