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

我會一直愛你,直到四海枯竭,直到太陽把岩石熔化,只要我一息尚存。

網絡上進展良好,我開始期盼我和宋翊的見面,覺得我們會有一個和以前絕對不一樣的“初遇”。

辦公室裏調走了幾個人,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可是明顯感覺到氛圍越來越緊張,不少同事在竊竊私語。我是新來的,無黨、無派、無人答理,我也不答理人,埋頭做自己的事情就好。我并不擔心宋翊,對他,我有莫名強大的信心,沒有原因、沒有理由,只是多年的相信已經成習慣。

我小小的快樂在白日偶爾看見他的身影裏,在偶爾看見的他的一個簽名裏,大大的快樂在晚上,在漫無邊際的胡扯閑聊裏。

本以為,這樣平靜安樂的生活會一直持續下去,直到我計劃好和他的美麗相遇。

“Armanda!”

“Armanda!”

……

Young連叫了好幾聲,我才反應過來是叫我,對新的英文名字一直沒有适應,給同事的解釋是以前在國企,不習慣用英文名字,同事們都很接受我的解釋,只是某些眼神需要忽略。

“對不起!沒反應過來是在叫我,你們不是在開會嗎?”

Young很溫和地一笑,表示理解:“我回來拿點東西,Helen本來要來通知你去參加會議,我正好回來,所以帶個話。”

“啊?哦!好!”

我只負責員工費用報銷的初次審核,屬于非核心業務,他們卻都是公司的精英,我似乎和他們的會不搭邊吧?雖然心中不解,但還是乖乖拿起筆和記事簿,跟着Young走。

我看着她玲珑的背影想,同一個辦公室的時間也不算短了,可我連她姓什麽都不知道,估計她也不知道我的,如果她離開公司,更換了英文名字,我和她會立即變成陌生人。外企通過英文名字好像将大家都平等化、朋友化了,實際上卻是疏離化、陌生化了。

路上碰到Linda,她剛從洗手間吐完出來,兩個月的身孕,正是妊娠反應最厲害的時候,她的反應又尤其強烈,我和Young向她打招呼,她只微點了下頭,就昂着下巴,大步趕到我們前面去。Linda是我們的一個主管,聽說業務知識一流,只是不太好相處,不過,上司都不好伺候,大姐在很多人眼中也是不近人情的老處女。

我一邊胡思亂想,一邊走進會議室。剛推開門,就瞄到一個最不想瞄到的人,下意識地想奪路而逃,鎮定了半天,才戰戰兢兢地走進去。天哪!這人為什麽在會議室?坐的位置還挺特殊。雖然他已經承諾過彼此是陌生人,他看着也不像會食言的小人,不但不像小人,還神冷氣清,威嚴內斂的樣子,可我就是害怕呀!大概這就是做了虧心事的人的通病。

Advertisement

我縮到最角落裏的位置,希望他沒有看到我。

沒有看到,沒有看到!我對着記事簿喃喃自語,都不知道我究竟是在祈禱,還是在催眠自己。催眠了半天,仍然沒有辦法讓自己忽略他,忍不住斜着眼睛偷偷去打量他,他頭微微一側,面無表情地直直看向我,兩人的視線竟撞個正着,我的心“咚”的一跳,做賊心虛,立即低下腦袋,完了!看來祈禱沒起作用。

主管講完話後,那個“陌生人”開始講話,我終于按捺不住好奇心。在記事簿上寫了句“講話的是誰?”把記事簿悄悄推到Young面前,她看到記事簿上的話,側頭看我,目光中有震驚和不能置信,我只能傻笑。

“陌生人”前面好像是在總結一個已經做過的東西做得如何如何,反正我沒參加,和我沒關系,他後面好像在說一個即将要做的東西如何如何,反正我不會參加,和我也沒關系。

沒關系呀,沒關系!我開始走神,神游了一圈後,偷偷瞄Young,看她究竟什麽時候肯回答我的問題,她卻聽得全神貫注,完全不理會我。

會議室裏突地一靜。

不是說之前不安靜,之前也很安靜,之前的安靜是沒有人說話,專心傾聽的安靜,現在的安靜,類似于沒有人呼吸的安靜,連我都感受到空氣的異樣,只有那個講話的人好像感受不到任何異樣,仍舊在表揚着Linda之前的優異表現。大家的視線都在我臉上巡查,Linda更是好像要直接從我臉上盯出兩個血洞的樣子,我卻傻笑着,滿面不解地看大家。天哪,誰能給我解一下惑?

“陌生人”好像看穿我的心思,不緊不慢地重複了一遍剛說過的話:“這個項目本來是Linda負責,但是為了照顧Linda目前的身體狀态,項目又要限期完成,時間緊迫,所以這個項目将由Armanda負責。”

Armanda?那好像是我?Armanda!那就是我!

“我不行!”我未及深思,就站起來大聲反對。

會議室這下真的安靜了,連“陌生人”都不再說話,只是盯着我。Linda嘴邊抿着絲冷笑,雙手抱在胸前,一副看好戲的神情,Young的眼睛裏有同情,更有不贊同,在所有人的視線下,我開始緊張,磕巴地說着理由:“我剛來,不熟悉,我經驗不足,我,我不會,反正我不行。”

陌生人看了一眼表,簡單地下令:“先吃中飯,一個小時後回來。”

同事們立即拿起自己的東西向外擁,Young悄悄把我的記事簿推回我面前,随着人流走出了會議室。不一會兒,會議室裏只有我和他隔着橢圓形的大桌,一站一坐,彼此虎視眈眈。

看會議室的門關上了,我咆哮起來:“喂!你這人做人太沒道義,為什麽要陷害我?你知不知道,全公司的人都會讨厭我,我一個新人,有什麽資格負責項目?我哪裏得罪你了?當時,是你親口承諾過我們是陌生人的,你為什麽要出爾反爾,太小人了吧!”

他沒理會我的嚣張,輕踱着步子走到我面前,拿走了我的記事簿,看到上面我問Young的話,他的表情也很有些吃驚,随手拿起我的筆,在下面寫出自己的中文和英文名字:陸勵成,Elliott Lu。

“Freya Su,不要告訴我,這個名字你沒聽說過。”他的眉目間有隐藏的自信和霸氣。

我的嚣張氣焰瞬間全無,軟坐到椅子上。天哪!怎麽會這樣?我怎麽碰到這個魔頭?我以為是好運氣時,原來撒旦正在頭頂對我招手微笑,說Hello。

沉默了很久,我盡量謙恭地說:“Elliott,公司裏能人很多,我的能力有限。”

“Linda的狀态,你應該能看到,一天的時間不是在衛生間吐,就是在去衛生間吐的路上,Susan和Peter被Alex Song調走,我現在手頭沒可用的人,可項目必須完成,而且必須成功地完成,我對Manager Su的能力很有信心,這個項目涉及企業財務狀況的評估和建議,恰好是你的專長。”

他的語氣半解釋,半警告,我哽着聲音說:“如果我完不成呢?”

他微笑:“你完不成,我的日子會有一點點不太好過,而你恐怕要考慮轉行了,最好連中文名字都改一下。”

我掩着臉,不知道該怎麽辦。答應他,就變成了他的盟友,等于和宋翊站在對立面,不答應他,我絕對相信“蘇蔓”這兩個字就會等同于大騙子,将來不要說北京,就是整個中國的金融圈都不用混了。

究竟是做宋翊的敵人,還是做被宋翊唾棄的騙子?

陸勵成雖然眼中很不解,但對我的掙紮無動于衷,只是靜等着答案。

金融圈子裏因為誘惑太多,所以營私舞弊盛行,可就是這個盛行營私舞弊的泥潭卻最恨營私舞弊,一旦曝光,都是嚴懲不貸,如果我真被揪出來,再加上陸勵成的手段,我這輩子的職業生涯肯定完全葬送,也許最後我連做被宋翊唾棄的騙子的資格都沒有。我猶豫再猶豫,掙紮再掙紮,終于妥協:“就這一次!”

他很狡猾地沒有回答,只問我:“你答應了?”

“陸勵成,我不管你是一個多厲害的人物,也不管你的手段多麽卑劣狡猾,你給我記住,就這一次。”我的表情肯定有些猙獰。

他毫不在意地笑了笑:“蘇蔓,我會給你最好的人,不管你用什麽方法,我只要一個最完美的計劃書。”

我收拾了東西就走,他在身後問:“會議?”

我回身瞪着他,冷冰冰地說:“你不是趕時間嗎?在距離公司最近的酒店給我開兩間大套房,把所有資料送過去,我要你的助理Helen,還要Young,別的人,你看着給,但是請保證Linda遠離我的視線,我時間有限,沒精力應付她的怨氣。”

他對我的态度沒有生氣,反倒頗滿意地點了點頭:“我會派Linda去天津出兩周差。我的私人手機會一直開機,你在任何時間都可以打,號碼你知道。”

我恨恨地瞪了他一眼,走出了會議室。第一件事是給老媽打電話,告訴她需要做項目,兩周內都不回家,再給麻辣燙電話,請兩周的假,把要逛的街先給我留着。麻辣燙聽我語氣不對,問我怎麽了,我一腔怨氣立即爆發,對着她狂罵我的老板,麻辣燙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更不知道我口中的無恥卑鄙小人究竟是誰,就立即無條件地站到我的一邊,陪着我一塊兒罵,我歹毒,她比我更歹毒,如果話語能殺人,陸勵成如今肯定頭頂長瘡,腳底流膿地奄奄一息了。

兩周時間,我們七個人封閉于酒店內,醒着時在做項目,睡着時似乎也在做項目。Young他們五個剛開始對我頗有想法,幸虧我有先見之明,要了Helen,Helen對金融一竅不通,但某種程度上,Helen代表着陸勵成,每次我發布號令,他們表情質疑時,我只需看向Helen。Helen的一句話比我磨破嘴皮解釋更有用。不過,随着計劃的進行,他們逐漸信任我的能力,大家漸漸融洽,不再需要Helen旁聽,她變成了保姆,替我們變着花樣弄好吃的,連咖啡都是不帶重樣的味道。

也許幾個月後,我們仍會為了升遷鬥得你死我活,可現在我們暫時忘記辦公室裏的職位升遷、獎金高低,我們彼此通力協作,為着同一個目标努力邁進,項目的每一個進展大家一起高興,每一個失敗大家一起痛苦,我們的笑在一起,我們的淚也在一起,頗有痛着你的痛,喜着你的喜的感覺,這種齊心合力、衆志成城的感覺,沒嘗試過的人永難明白它會有多麽美妙,很多人熱愛工作也許就是這個原因。

我本來剛開始計劃着有保留地付出,可是他們的投入和熱情感染了我,我忘記了我的初衷,只想努力做好一切,讓所有人的努力都有最好的結果。

很多時候累極了,大家橫七豎八地睡在地毯上,男子胡楂滿面,女人妝容半殘,可揉揉眼睛,一杯咖啡下肚,個個就都又是一條好漢,又能大戰三百回合。

最後一天的淩晨十二點多,終于把演示圖也全部做好,太過疲憊,連喜悅歡呼的力氣都已經沒有,大家長舒一口氣,連衣服都顧不上脫,躺倒就睡。

我一面想着應該撐着最後一口氣檢查所有東西是否已經齊備,一面又不能抑制地惦記着另外一個人,也許對他而言,我的出現和消失只如路邊的野花,開落随便,并不值得給予什麽注意。

悄悄檢查了同屋的人,确認他們都在熟睡後,一邊期盼,一邊害怕地登錄MSN,看到彈出了對話框。

“在嗎?”

“我的一千零一夜的故事呢?”

“最近還好嗎?”

“上來後,請給我留言。”

雖然最後一句留言已是一個多星期前,可我所有的疲憊煙消雲散,我的開與落,他留意到了!雖然這個留意只會持續四天。

“不好意思,有點突發的事情,出差去了,不方便上網聊天。”

“聽說東西都做完了?”

一個聲音悄無聲息地在我身後突然響起,吓得我立即合攏筆記本,“你,你怎麽進來的?”

陸勵成晃了晃手中的門卡,房是Helen開的,他當然可以從Helen那裏拿到鑰匙。

我沒好氣地說:“做完了,不過我還沒最後複核細節。”

陸勵成坐在桌子的另一側:“我來負責複核,你去睡覺,明天早上還要做報告。”

我盡量放低姿态,放軟聲音:“能不能不要讓我做?”

“這是你的心血。”

“也是他們的心血。”

他盯着我,眼中有不能明白,最後做了退步:“那你想讓誰做?”

“Young,她英文很流利,語态姿勢都很優雅,即使美國來的老板在下面聽,也絕對不會讓你丢面子。”

“我要的不是‘不丢面子’。”

我抱着頭嘆氣:“明白,明白,你要的是贏。放心吧!講得好,你固然贏了,她也贏了,機會難得,她不會辜負你,更不會辜負自己。”

他不再吭聲,打開随身攜帶的電腦,我把U盤遞給他,自己抱着電腦躲到角落裏,沒有桌子索性坐到地上,靠着牆壁。

打開電腦,重新登錄MSN,竟然看到回複。

“沒關系,只是有些擔心你有什麽事情。”

“又沒消息了?又去出差了?”

一瞬間,我只覺得窩心的溫暖,鼻子發酸,眼眶裏突然就有了淚花。

“沒看到你在線,發完消息,沒指望有回複,所以沒留意,抱歉。”

“我這幾天剛發現這東西可以假裝不在線。很人性,即使網絡上,我們也需要面具。”

他竟然連這都不知道?我對着電腦搖頭笑:“你以前都在網上幹什麽?”

“看新聞,看股票,查資料,開會,溝通。我不是石器時代的人,雖然不太會用MSN的小花招,但不是古董。”

我抱着電腦樂,“你都學會隐身了,當然不是古董了。”

他發了一個大笑的表情,“你今天還講故事嗎?”

“宋學長,你明天還上不上班?請去睡覺!”

“不要給自己的懶惰尋找借口。”

“不要拿自己的身體不當身體。我可是要去睡覺了,晚安!”

“晚安!”

很久後,我以為他已經走了時,卻又跳出一句話:“如果下次你要斷網,請通知我一聲,這是我的郵箱:。”

“一定。”

等了很久,再沒有回應,我幸福地抱着筆記本,對着虛空傻笑,如果不是因為我已經連續兩周沒休息好,實在沒有力氣,我肯定跳到陽臺上去對着全北京市民狂叫:“宋翊給我他的郵箱了!”

回神時,看到陸勵成雙臂抱于胸前,靠在電腦椅上,靜靜地看着我。我有些做賊心虛,頓時滿面通紅:“你不是在做最後的檢查嗎?”

他站了起來,提着電腦包離去:“已經檢查完,做得不錯。不過還需要再改一下開頭,這個開頭太嚴肅,Young明天做報告的時候,也要注意調動氣氛,我會讓Helen明天早上五點叫醒Young,讓她準備演講,加上開頭。”

我心裏暗罵神經病,即使做上司,也可以仁慈一點吧?

“不用再深夜打擾Helen了,我明天早上會叫Young的,開頭我現在就做。”

他開門的瞬間,回頭盯了我一眼,随意點了下頭就關門而去,我卻又繼續奮鬥了一個多小時。

我作好了輸的心理準備,也作好了贏的心理準備,可是當看到贏得精彩漂亮的陸勵成接受宋翊恭賀,兩人握手合影,微笑着看向鏡頭時,雖然兩人的笑意看上去一模一樣,我的心仍是刺痛了一下。

照例是要慶祝的,我想溜走,可老板Mike發話,訂了最好的K歌廳,兩組的人一塊兒去喝酒唱歌,估計Mike是想讓美國過來的老板感受一下中國式的慶祝方式。

到了包廂,贏的固然興致高昂,輸的也不敢在老板面前流露出沒有氣量,所以氣氛很熱烈。唯一值得慶幸的事情就是包廂裏燈光昏暗,我可以躲在角落裏,不為人覺。

美國過來的老板是個猶太小老頭,頭發梳得紋絲不亂,個子不高,可很威嚴,很是誇贊了一通Young,Young應對得體,不怎麽笑的陸勵成嘴角也透出了笑意。

當場面上的客套完了,大家開始喝酒的喝酒,唱歌的唱歌的時候,猶太老頭卻端着酒杯坐到了宋翊旁邊,兩人一邊啜着酒,一邊聊天,不知道宋翊說了什麽,猶太老頭子笑意滿面,拍着宋翊的肩膀,俨然一副慈祥的鄰家小老頭的樣子。也許是我的錯覺,我覺得陸勵成的笑意淡了幾分,心裏只能對他報以同情,很多時候文化上的差異是根深蒂固的,不要說中美之間的差異,即使同是中國人,北京人還聽不懂陝西人的笑話,浙江人還不知道貴州人的日常習俗呢!所以,陸勵成的英語說得再流利,可和在美國讀書生活工作了七年多的宋翊比,那只是工作上的游刃有餘。

陸勵成放下酒杯,拿起麥克風,大家都自覺地安靜下來,他用英文感謝了全組人的辛勤付出,表揚了他們平時的工作表現。

頂頭上司當着大中華區的老板,美國大老板的面給自己加分,所有人都激動起來,借着酒意頻頻歡呼,嚷着:“Elliott,不要光嘴上感謝我們,獻歌,獻歌!”

另一組的人估計也想聽聽陸勵成的歌聲,所以跟着一塊兒鼓掌,打口哨。年輕人特有的活力感染了猶太老頭,他頗有興趣地注視着陸勵成。陸勵成未再推辭,一邊微笑着說:“恭敬不如從命。”一邊微不可覺地看了Helen一眼,Helen立即會意地按下手中的遙控器。

周傑倫的《東風破》。

真是好選擇!這是一首不管男生、女生都會唱的歌曲,大家跟着陸勵成的節奏拍着掌,猶太老頭雖然聽不懂,但是也禮貌地跟着大家一塊兒拍掌,陸勵成唱到一小半的時候,把另一個話筒遞到了Young手中,很優雅地彎下腰,做了個邀請的姿勢,Young有些吃驚,臉紅起來。男女之事的玩笑,歷來最調動氣氛,大家“嘩”地笑叫出來,拼命地鼓掌,拼命地尖叫,氣氛一下到達了沸點,連猶太老頭都笑着鼓掌。

畢竟不是剛出社會的小姑娘,Young很快就坦然了,站到陸勵成身邊,和陸勵成合唱。

……

誰在用琵琶彈奏一曲東風破

楓葉将故事染色結局我看透

籬笆外的古道我牽着你走過

荒煙蔓草的年頭就連分手都很沉默……

一曲完畢,大家都熱烈地鼓掌歡呼:“唱得好!Elliott,再來一首,再來一首!”

陸勵成的确唱得很不錯,我也跟着大家拍掌,陸勵成笑着推辭了一下,在大家的歡呼聲中,未再堅持,又拿起了話筒:“給大家唱一首英文老歌吧!”

Helen關掉了所有的伴奏音響,只有陸勵成清唱:

On a wagon bound for market

There's a calf with a mournful eye

High above him there's a swallow

Winging swiftly through the sky

How the winds are laughing

They laugh with all their might

Laugh and laugh the whole day through

And half the summer's night

Dona dona dona dona

Dona dona dona don

Dona dona dona dona

Dona dona dona don

……

我聽過的英文歌不算少,同事們也都英文不錯,可這首英文歌,顯然大家都沒聽過,大家的表情都很茫然,只能跟着節奏鼓掌。

雖然調子舒緩悠揚,旋律甚觸動我心,但共鳴有限。不過很顯然,猶太老頭和我們的感覺截然不同,他的表情甚是動容,停止了禮貌的拍掌,而是專注地聽着,大家也都安靜下來,靜靜地聽着歌曲。昏暗的包廳裏回蕩着低沉的男聲,猶太老頭的嘴唇微微動着,也低聲哼唱着:“Dona dona dona don……”

舒緩中流動着淡淡的憂傷,雖然聽着有無數的laugh,卻讓人一點laugh的感覺都沒有。我心中一動,用手機上網,打開Google,搜索Dona Dona。

該歌起源于一首廣為流傳的猶太童謠,二次世界大戰期間,被改寫成歌曲,在整個歐洲流傳開來,對猶太人而言,這首歌意味着很多東西,給了他們愛和希望,堅持的勇氣。二次世界大戰後,這首歌随着猶太人流傳向世界,有無數歌星用無數種語言翻唱過這首歌曲。

難怪這首曲子在緩慢悠揚的曲調中凝聚着沉重的哀傷,可哀傷之中卻洋溢着希望。

一曲完畢,空氣中似乎仍隐隐流動着猶太人的歷史,大家都有些呆,不知道該如何反應,猶太老頭将雙手高舉過頭頂,一邊微笑,一邊一下又一下,緩慢卻用力地鼓掌,大家這才跟着熱烈地鼓掌。

我盯着陸勵成,将先前的同情換成了敬畏,毫無疑問,他早已經在私底下做好功課,我相信,這個猶太老頭即使回到了紐約,仍然不會忘記遠在中國北京的這個下屬。陸勵成不愧是陸勵成,能在這個年紀做到這個位置的人,壓根兒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陸勵成笑放下話筒,對着大家說:“大家想不想聽Alex來一曲?”

“想!”大家激動的聲音好似要震塌包廂。

話筒立即被人遞到宋翊手中,歌本也放到了他面前,有個女同事還拿着遙控器,調出點歌欄,殷勤地問:“想唱誰的歌?周傑倫?方文山的歌詞填得超好!”

宋翊微笑地凝視着顯示器,一頁頁畫面翻過,他卻一直沒有說話。對一個離開中國七年多的人,估計也絕對不會有時間關注中國流行歌壇的人,只怕連方文山是誰都不知道,此時此地,有陸勵成的珠玉在前,想立即選擇出一首恰如其分的歌曲絕對不是那麽簡單。可是,如果拒絕,又會顯得不近人情,讓老板質疑和同事的相處能力。

我心裏對陸勵成“敬畏”中的“敬”字消失了。何必呢?如此步步為營、咄咄逼人!

我裝做要添酒,站了起來,斟滿酒後,卻沒坐回原位,好似随意地坐到拿着遙控器的同事身旁,湊在她身邊,笑說:“讓我玩一下。”嘴裏客氣着,手上卻沒客氣,從她的手裏拿過了遙控器,随手翻到周華健的欄目,半屏着呼吸問宋翊:“《朋友》怎麽樣?雖然是老掉牙的歌,可絕對是好歌,也算應景,可惜沒有《同事》!”

Young對我分外友善,笑着說:“等着你創作給大家唱呢!”

大家都哄笑起來,我卻緊張得手指打戰,眼前的那個人側頭看向我。第一次,他真真正正地把我看進了他的眼中。

他笑着拿起話筒:“好!就這首。”

因為歌曲耳熟能詳,所以大家都情不自禁地跟着宋翊合唱。在猶太老頭看來,氣氛雖然沒有陸勵成和Young合唱的時候熱烈,卻更有一股衆志成城的感覺。

這些年,一個人,風也過雨也走

有過淚有過錯,還記得堅持什麽

……

朋友一生一起走,那些日子不再有

一句話一輩子一生情一杯酒

宋翊端起酒杯,一邊唱着一邊向大家舉杯,我也立即端着酒杯站起來,大家見狀,紛紛拿起自己的酒杯,站起來。

音樂已停,宋翊的歌聲卻未停。

“一句話、一輩子,一生情、一杯酒……”大家在宋翊拖長的“一生情、一杯酒”聲音中,聚攏成圈,熱情地碰着酒杯,高呼“Cheers!”

香槟酒飛濺出來,在女生的驚叫聲、男生的嘲笑聲中,大家的歡笑也飛濺出來。

陸勵成也和大家笑碰着酒杯,眼光卻是幾分陰冷地盯着我,他那句沉重的威脅壓到了我的心上。

當歌聲再次響起時,我悄悄退出了包廂。人說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我卻覺得寧得罪小人,不得罪陸勵成這樣的人,小人即使恨我,不見得有能力搞我,陸勵成卻絕對有能力玩死我,我該怎麽辦?

心中有事,腳步匆匆,不知道誰在地上灑了一攤飲料,高跟鞋一滑,人就結結實實摔到地上,鞋子竟也飛了出去。行走在樓道裏的人都看向我。我又是疼,又是羞,疼倒還罷了,那種丢人的羞窘感更讓人難受。我一邊手忙腳亂地拽裙子,防止走光,一邊想要趕緊站起來,正努力掙紮,一雙手穩穩地扶住我,有了助力,我很快就站穩了。

“謝謝,謝謝!”真的是謝謝,雖然只是一扶而已,可此時此刻就是拯救我于水火。

他轉身去幫我撿起飛出去的高跟鞋,走回來,彎下身子,将鞋子放在我腳邊:“先穿上鞋,再活動一下手腳,看看有沒有傷着。”

我正低着頭整理西裙,聽到聲音,身體一下子就僵住。

他關切地打量着我:“受傷了嗎?哪裏動不了?”

突然間,我就淚盈于睫,也許是這麽多年不為人知的酸楚,也許是尴尬丢人,也許是他關切的溫言軟語,也許只是此時此刻他的近在咫尺。

他卻以為我是痛得要落淚,忙蹲了下去:“你叫……Armanda,對嗎?抱歉!”他一手輕握着我的腳腕,一手拿着高跟鞋,替我穿鞋,“忍一忍,我們立即去醫院,需要給誰打電話嗎?”

這一切如同我的一場美夢,隔着薄薄的絲襪,他掌心的溫度讓我有眩暈的感覺,我癡癡呆呆地站着,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幫我穿好高跟鞋後,扶着我,向前行去。有一瞬間我的手幾乎完全在他的手掌中,那一瞬間,我真想握住他的手,告訴他,我是蘇蔓呀!我已經喜歡了你很久很久很久。可是理智知道那樣只會讓他以為我神經錯亂,我深吸了幾口氣,定了定心神,拽住了他:“宋翊,我沒受傷,剛才就是……就是大概覺得太丢人了,所以一時情緒失控,不好意思。”

他停住了腳步,側頭看向我,眼中有幾分意外的驚訝。估計如今已經很少聽到人連名帶姓地直接叫他了。

我立即結結巴巴地改口,“對不起,對不起!Alex,Mr.Song,Director Song……”

他笑起來:“我叫宋翊,你可以叫我Alex。”

他向我伸出了手,我也力持鎮定大方地向他伸出了手,兩人的手握在了一起,我微笑着說:“我叫蘇蔓,蘇東坡的蘇,草字頭的蔓,因為算命先生說我命中缺木,所以取的這個名字。”

他又愣了一下,大概因為我很反常地沒有說英文名,卻報了中文名,而且如此詳盡地介紹,似乎唯恐他記不住。其實就是怕他記不住,同校期間,因為我一直追随着他的身影,出現在每一個他出現的地方,這已不是他第一次聽到我的名字,可顯然,站在光環中央的他從沒有真正記住藏身于陰影中的我,他不會記得我們曾選修過同一門《西方音樂史》,不會記得我們一起上過新東方的GMAT班,不會記得我也是自行車協會的小會員,不會知道他的每一次籃球賽我都在場外,更不會知道黑暗的大禮堂裏,我就坐在他身旁,他欣賞着大屏幕上的影片《羅馬假日》,我只顧着緊張欣喜,醞釀着如何自然地打個招呼,完全不知道電影放了什麽……但是這一次,我一定要他記住。剛才叫他,全屬未經思考、自然而然,畢竟他的名字在我心中已徘徊了不下千萬遍,而報我自己的名字,卻是故意,我不是Armanda,也不是Freya,不是他的任何一個優美英文名字下卻面目模糊的女同事,我要他記住我叫蘇蔓。

兩人握了下手後,他笑着說:“雖然一個公司,但這才算是正式認識了。”

我正想說話,身後一個聲音含笑說:“Alex,你可不要小看她,讓Albert贊不絕口的計劃書,她才是真正的靈魂。”

宋翊深看了我一眼,他眼神中的變化,我沒有看懂,我只看到他的微笑沒有絲毫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