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銀子

這夜,如玉結結實實悶了一鍋水,而張君指揮着安康替自己提熱水,在安康所住那東屋足足泡了一個時辰。

如玉在外等了半天,聽安康在東屋笑的樂不可吱,也不知道張君究竟說了什麽讓他覺得那麽可笑。她累了一天還等着洗澡,遂也點了盞油燈,在自己西屋那窗下納安康的鞋底。

忽而安康出了東屋,一陣風一樣跑了來,趴在炕頭跳腳道:“嫂子,我大哥洗完了澡,沒有幹淨的衣服穿怎麽辦?”

這都叫上大哥了。如玉一邊納着鞋底一邊氣呼呼道:“讓他自家取去!”

安康賴皮了臉笑着,不肯動,又道:“他說自己中單都穿好幾天了,不好再穿的。嫂子,怎麽辦?”

如玉道:“去翻你哥的來,給他穿着。”

安康一陣風一樣跑了,過一會兒又自東屋跑了來,氣喘噓噓道:“他不肯穿,怎麽辦?”

如玉估摸着張君是嫌安實痨病死的,不肯穿他的衣服,恨恨道:“既不肯,把你的給他,看他能不能穿。”

安康果真又跑了。又過了會子,張君作鬼一樣偷偷摸摸的出了門,那樣小孩子的衣服,也不知道他怎麽穿的。如玉聽東屋仍是不停的水聲,下炕撩了簾子進東屋,見安康竟十分費力的替張君搓洗着衣服,她氣的在安康腦袋上揉了一把道:“你明日還要上學堂去,不說早點睡覺,怎麽能替他洗衣服?”

安康邊搓邊道:“我今兒聽娘說,他幫了你好大一個忙,不然,你就得叫族長大老爺逼着嫁給虎哥。”

如玉靠炕沿站了道:“就算有這事兒,也沒到你替他洗衣服的程度。他是個外鄉人,不過呆一陣子就走,陳貢那族長當不到死是不能換的。今天這事是過去了,往後怎麽個樣子,咱們還不知道了。”

安康拎幹了衣服站起來,湊到如玉面前賊兮兮壓低了聲兒道:“嫂子,那張君還沒成親,是個單身男子。你有沒有想過,他如今在咱家吃飯,你待他好一點,或者叫他娶了你,至少能助你離了這地方。況且……”

如玉這會是真的一巴掌扇過去,随即罵道:“小屁孩子,你懂什麽?那是個外鄉人,呆不得幾日就走了,這話若經你嘴裏傳出去,我仍還在這村子裏呆着,身上卻要背好大一個名聲,你懂不懂?”

安康本也是見如玉在哥哥死之後路走的艱難,想着辦法要替她謀個出路。但正如如玉所說,張君既然真是上過金殿的探花郎,又怎麽可能娶她一個農村小寡婦。這事情非但不能謀成,若是把話頭傳了出去,才真叫族中有了發難她的借口。

她此時猶還不解氣,指着安康道:“往後若你敢再說這種話,就給我老老實實回學裏去,一年五兩銀子我也不掙了,讓那裏正愛那呆着那呆着去。”

安康垂頭嘆了口氣,怏怏道:“我知道了!”

次日一早,渭河縣瓊樓。待月正在給知縣陳全斟茶,兩只眼睛帶着滿滿的笑意。門開,張君本是一臉陰寒,見知縣陳全亦在,這才踏步進樓。

陳全親自接過待月手中的茶盅遞給張君,笑道:“待月姑娘聽聞探花郎到此,千央萬求要老夫請您來相見一面。老夫為搏佳人一笑,亦是想請探花郎來此喝上杯茶,才會早起便差人去請,可曾煩擾到張大人的公事?”

一個裏正而已,能有什麽公事。張君一襲白衣,盤膝,正坐,一雙冷目卻是盯着眼前的待月。待月不着痕跡避過了眼,随即朝着屏風後揮了揮手,琴音即起,婉轉,柔和。

确實只是喝清茶。陳全有一句沒一句的問着,張君便也有一句沒一句的答。茶才過一巡,忽而外頭有人悄至,在陳全面前耳語片刻,陳全本還樂呵呵的,邊聽邊變了臉色,聽完說了幾句客套話,随即離去。

待陳全走了,張君揚止琴音,問待月:“待月姑娘,可是東宮有了音訊?”

待月本是江湖女子,不比尋常婦人拘些小節,此時仍還是陳全在時那刻意做出來的嬌媚之态,吃吃笑着問道:“難道東宮未有音訊,奴奴就不能召您來此?”

張君不語,面上亦無表情,鋒眉漸漸擰到一處,一雙冷目一眨不眨盯着待月。

待月叫他盯了片刻有些怏興,遂也緩緩收了那刻意做出來的媚态,收腿跪正了,将封信往到桌上,緩緩推到了張君面前。待張君去取信時,她那五指纖纖而轉,随即便輕輕搭到了張君的手指上,輕輕摩梭着。

男子的手,指長,皮薄而骨勻,仿佛天生為握筆而生一般,食指和中指之間微微有些間隙。就在待月那手指撫上張君手的同時,張君随即擡眉,一雙眼睛仍是緊盯着待月。她不收手,他便盯着她。初時待月還頗有些挑釁的,揚眉接着他的眼神,約過了三息的功夫,終是抵不過他那冷冷的,滿含不耐煩與厭惡的目光,收回了手。

張君掏出信來看過,随即遞給待月道:“燒掉!”

來信中說,只有瑞王趙蕩的蜀錦沒有出過世面。但趙蕩到如今年近三十還未娶妃,府中似乎也無格外得寵的姬妾,只憑這一點,倒也不能确定那與沈歸有牽連的就是他。

“沈歸要回家了!”待月見張君要走,起身追了兩步:“探子們來報,他這些日子一直在渭河縣一帶活動,大約今天會回陳家村去。”

張君聽了這話有些氣憤,随即轉身道:“你知道沈歸要回家,還敢叫我來縣城,就為一份不重要的信?”

他回頭,全然不是往日略帶矜持的溫雅,皺着眉頭,語氣中全是強抑的怒氣。待月叫他這忽而變厲的聲音吓到,往後退了兩步連忙跪下道:“屬下該死!”

她垂頭跪在地上,聽到門緩緩合上的沉聲才要擡頭,随即便聽到門又被打開。

“太子殿下可曾寄來差旅所需的費用?”張君手抓着房門問道。

待月有片刻的怔忡。心道辦這種差事,都是往管家那裏支錢,或者由太子當面打賞。千裏路上寄費用,什麽時候有的這規矩?

她剛想搖頭,慣見風月的女子們,比一般婦人更能察覺男子們的心。待月随即又生生抑住,點頭道:“有!”

“我也不多要,先支給我十兩即可。”十兩銀子,不夠一頓酒菜錢,永國公府的二公子身上竟連十兩銀子都沒有,這也夠人笑的。

為了如玉的那件衣服,張君覺得自己要在太子門客的面前,把三輩子的人都丢光了。

如玉一人悶聲刨着溝渠,隐隐覺得頭頂那皮梁上似乎有人影在晃,擡頭細看,卻唯有一棵棵才生芽的老樹而已。如玉以為心影,遂又低頭刨起了泡渠。

“如玉!”這回不是她的心影了。如玉再回頭四顧,卻見約有一月未見的沈歸,自地梗下爬了上來。他仍還是走時她替他縫的那件衣服,頭上戴着黑鬥笠,肩上搭着褡裢,一看就是行了遠路歸來的。

如玉左右四顧着再無人看着,扔了鋤把一路往自家那片子地裏走着。走到自家地裏靠山鑿平的那塊崖下,這正是個山彎子,放眼可顧四野,別人卻很難發現的地方。沈歸腿長步大,走到如玉跟前便摘了鬥笠,露出黝黑的面龐來。

他雖也是陳家村的人,不是一姓也不是一祖,與陳家村的人相貌亦不同。男人到他這個年紀,也算是個中年人了。

雖一直在刀尖上舔血,沈歸面上卻不顯老,雖風霜吹的粗眉亂須,但眉目間卻少有皺紋。他穿着短衫,體瘦而身挺。持着鬥笠輕聲道:“我聽聞安實死了!”

沈歸于她也算個長輩,在自己家裏撐着不能哭出來,見了沈歸,不知為何如玉的鼻頭又酸了。她壓着鼻子恩了一聲:“你前回來,走了約半月功夫,他就過生了。”

“節哀!”沈歸站了片刻,轉身望着對面的山溝與四野,暮色下的四野茫茫又問如玉:“村子裏可有來外人?”

如玉這才算是忍住了發酸的鼻子,也往前走了兩步道:“從京裏來了個新任的裏正,聽聞是京中什麽人家的公子,還是個小傻孩子,今兒早起我們上地的時候,聽聞走了,不知道還會不會再回來。”

沈歸當然知道張君,而他,恰也是因為張君才要回一趟陳家村。

表面上看起來沒什麽問題的。張君與監國的太子之間有了口舌沖突,太子貶他出京,先是要貶到荒涼苦寒的甘州去。其母區氏通過自己的娘家小侄女兒,太了妃說了軟話,于是半路又被調到比甘州略好一些的秦州。

在秦州城,秦州知府進行貶谪官員分配時,将他分到了渭河縣做縣令。渭河縣如今的縣令陳全關系熟絡人脈廣泛,聽聞此消息之後又連忙差人往上疏通,于是,秦州知府李槐拿了陳全的銀子,在再無縣令或缺或離任的情況下,大筆一揮将去年的探花郎送到了陳家村。

作者有話要說: 張君開啓狂奔模式:有錢啦,拿去送給小寡婦,求表揚,求撫摸,求抱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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