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林越诤發動車子,問也不問地就往舒旻學校的方向開去。

舒旻紋絲不動地坐在車後座,目光投向後視鏡裏的林越诤,他的眼睛心無旁骛地目視着前方,眉卻蹙着,像是在煩躁着什麽。

舒旻望着他,時而覺得這人很熟悉,時而又覺得他很陌生。在今夜之前,她一直對他懷有一種隐秘的情愫,她覺得她像是佛經裏說的,漂于海上的盲龜,而他則是她巧遇的浮木,她死死地抱着這塊救生木,卻在她安下心來的時候,忽然發現那塊木頭自己動了。那種恐懼,較于浮蕩在茫茫大海裏尤甚。她只希望他今晚最好都不要再說話,趕緊把她送回學校。

車在舒旻學校大門不遠處靠邊停了,舒旻伸手去拉車門,然而剛一拉,她發現車門竟是鎖着的。舒旻又拉了兩下,見林越诤絲毫沒有開門的意思,她有點急了,先前那種恐懼感又加重了,她有些失态地拍了拍車門:“開門。”

林越诤透過後視鏡看她,臉上再沒有之前的那種煩躁神色,像是剛掂量清了什麽問題,一派篤定。

就在舒旻情緒快要失控的一瞬,他忽然開口:“舒旻,剛才我問你的問題,你還沒有回答。”

他的話就像忽然降下來的一場暴雨,一下子将舒旻心裏嚣舞的塵埃打得服帖了下去。

舒旻停下手上的動作,安靜坐着,既然已經攤牌了,那也就沒什麽好怕的了。

“什麽問題。”她問。

林越诤忽然轉頭盯住她,一字一句,重若千鈞般砸在她心上:“跟我在一起吧。”

耳邊“轟”的一響,舒旻疑心自己要失聰。

周遭死一般的凝寂。

舒旻下意識地動了動唇,卻連一個字也迸不出來,怔怔看着他那雙古井般深邃的眼睛。他說在一起,可是這三個字未免來得太過迅疾、太過匪夷所思,以致她聽到的第一反應不是心動,而是懷疑,懷疑是否哪裏出了問題。

在她的愛情觀裏,“在一起”是一種高于“我愛你”的鄭重承諾,而不是這樣随随便便地從一個只謀面幾次的陌生男人嘴裏說出來。她甚至因為這句話懷疑面前的男人是個輕佻的人,可是對面的雙眼裏,分明是愛她已極的神氣。

那樣的目光,她從未見過,她以為自己看錯,定神再看去,他的眼裏像有無數複雜的情愫在湧動,卻被什麽克制着。

她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垂眼看着自己的腳尖,腦子裏是翻江倒海一般的亂。

她從未對他生過一絲一毫的妄想。讓她妄想林越诤愛她,妄想有天他會像電影主角那樣捧着花和戒指跪在她腳下?不,不,她腦子還沒有秀逗,更加沒那個閑情逸致在腦子裏編制這些狗血瑪麗蘇的劇情。

但是平心而論,她又是有妄想的,她妄想要在他心裏占一個不親不疏,獨特的小位置。那天,當她站在他辦公室門口,選擇守着他那一刻起,她就生出了這樣一個小妄想,當時,她在心裏對自己說:當她需要有人像一道光那樣出現在她生活裏時,他出現了,所以,她能報答他的,就是讓他看到,她在那裏,一直會在那裏。

她知道他是孤獨冷清的,她揣着一顆極虔誠的心,只求能在他生命裏發一點極微弱的光,假使他不相信這世界有永恒,但至少有一天,當他回頭發現這一小簇光時,心頭總會有一點暖和。

不知道過了多久,舒旻打破了沉默,聲音幹啞地說了兩個字:“我不。”

林越诤望向她的目光一黯,定了定,他緩緩說:“不要急着答複……”

舒旻唇上泛起一絲苦笑,搖了搖頭,她淡淡說:“我不會考慮。你也看到了,我的處境已經這樣了,我但凡不傻,就應該歡天喜地地投入你懷裏,求得你的保護。可是我不,愛情不應該是這樣。林越诤,我看不清你的心,更加看不清自己的心。我沒有勇氣再去相信一個男人的承諾,更沒有力氣去跟上一個随時可能丢下我的男人的腳步。那種整個世界轟然坍塌的絕望,我已經不想再承受一次了。”

說到這裏,她整個身體不受控地抖了起來,一顆心驟然緊縮成團,這麽久以來的屈辱與疼痛像是找到了一個發洩口,眼淚忽然湧洩而出。

林越诤抿了抿唇,盯着她足足有十幾秒,擡手握住她的顫抖的肩,她抖得越厲害,他便握得更緊。他一言不發地拭着她面龐上的淚水,眉心不自覺蹙成憐惜的紋路。但他仍然殘忍——

“還是那句話,不要急着答複我,再考慮一下。”收回手,林越诤打開車鎖,用有些壓抑的聲音說,“回去好好睡一覺,今天你實在是太累了。”

舒旻對他的話恍若未聞,收回眼神,一言不發地下車,投入清冷的夜裏。

林越诤将車停在一片廢墟裏。在北京,要找到一個像樣的廢墟不容易,所以他下了車,坐在車頭,望着漸已深沉的夜出神。

身畔放着一包煙,他不喜歡抽煙,但是壓力過大的時候,偶爾也會吸一支,所以車裏總備得有。他自顧點上一支煙,深深吸了一口,将那口煙悶進腔子裏,再徐徐吐出來。一口氣吐完,他心底那股郁悶卻沒有散去,于是,他将手上的煙丢在地上,取一支新的點上,吸一口便丢在地上碾滅,再點一支,再丢,再碾滅,他不知道這樣做有什麽意思,等到他看見一地煙蒂時,也只能不知所謂地一笑。

有人曾跟他說,愛情不過是荷爾蒙的過剩分泌,等到激情消退,愛情就只剩下了空殼,林越诤深以為然。他覺得人成長到一定階段,就會失去愛的能力,比如,他看見舒旻沉在泥淖裏,想去拉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想拉她,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拉她,他想為自己找一個理由,最後他找到了那個理由——他愛她。

他竟然還是愛她。

明明是那樣無望的關系,他用了十年倥偬時光,竟都未曾掐滅這個妄想。他一向自诩自己是個清寡的人,面對任何誘惑,他都能恪守自己,永遠走在正确的軌道上,但是舒旻的出現攪亂了這一切,他成了一個控制不住欲望的人——他原不該招惹她的!

返身回車裏前,他想,也許愛情也是一種病,長久不醫,是會病入膏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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