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願者上鈎

水火不容, 冰火相斥。

按理說以施寄青的冰系靈根，踏入這岩漿湧動的赤炎峰，本該多少有些不适。

然而事實恰恰相反, 施寄青從容不迫跳下竹劍，袍袖間寒意帶起霧氣，每一步都在炙熱山石上留下一片瞬間凝結的冰霜。

萬古長青劍顯現之時，這赤炎峰中早已見不到半個人影, 因此莫無衣此刻獨自一人留在這殿內，似有所感, 下意識低頭看向手中仍端着的茶杯。

剛沏好的滾燙靈茶上一刻還蒸騰着熱氣，在施寄青踏入大殿的瞬間，便冷得徹底, 冰霜順着茶杯攀爬到他指尖，那冰花停留片刻，才緩緩化成一顆冰涼的水珠。

莫無衣：“……”

許久未見，師兄還是一如既往的厲害。

施寄青噙着一絲淡淡的笑意, 自然的在座位上坐下來，抿了口靈茶：“莫師弟，好久不見。”

莫無衣心想：确實, 好久沒被師兄打劫過了，還有點不習慣。

“師兄說正好挺久沒見你，就一起來了。”葉令儀伸出手在愣神的莫無衣眼前晃了晃, 好奇喚了一聲, “莫師兄？”

莫無衣“啊”了一聲，揮了揮袍袖又幻化出一盞茶杯, 給葉令儀沏上：“坐。我剛得了上好的靈茶, 師妹嘗嘗。”

葉令儀也不是第一次來, 熟門熟路地坐在了施寄青旁邊的位置。

莫無衣原本是随性自如極張揚的作風，在師兄面前倒是老實了一些，先問候過了施寄青，敏銳察覺到他周身氣息變化，吃驚地微微張了張嘴巴：“半步分神？”

施寄青微微點頭：“金丹境，不錯。”

莫無衣聞言搖頭，真心嘆息了一聲：“遠不及師兄。”

他早聽李昭師兄說過，施寄青近日即回宗門，只是沒想到會跟葉令儀一起造訪，不由得笑着道：“師兄是聽聞松間師叔收了一名新弟子，特意先去見過師妹，才一起過來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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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寄青：“并非如此。”

葉令儀簡單解釋道：“我接了任務下山，在門派外遇險，恰好師兄途經附近搭救，這才提前見了面，一道回了宗門。”

若不是那道禁制，誤打誤撞起了作用，後果不堪設想。

突然聽聞葉令儀遇險，莫無衣一怔之下笑容消失，猛地沉下臉色。半晌，方才擰眉道：“清虛山下，竟也不安全了嗎？”

金丹境以下至多只能接到地階任務，他卻沒有問起地階任務怎會遇險。葉令儀回想起莫無衣的胞弟，似乎便是平白死在一場低階任務中，至今原因不明。

他一直耿耿于懷，多半是因為弟弟死得不明不白。而紀子析分明知道些什麽，卻閉口不言，難免懷疑與他有什麽幹系。

眼見着莫無衣應是又回想起胞弟之死，眉間郁結之色極深，施寄青指尖輕擡，一道涼意在對方眉間綻開：“清心。”

莫無衣只覺靈臺一清，知道自己險些喚起心魔，疲憊地揉了揉眉心：“多謝師兄。”

他仔細問過葉令儀在山下發生了什麽，在得知來龍去脈後，若有所思：“天海閣分散在大陸各處，其中一個共通點，是周圍都有大宗小派。先前來看只是為了在壯大前尋求庇護，現在看來，或許有什麽更直接的原因。”

靈脈？不對。靈脈是宗門的根基，各門各派都會派數名高階修士鎮守，外人絕無可能悄無聲息進入不被發現。

可值得注意的一點是，天海閣近幾年突然多了大量的高階修士，不可能都是花靈石雇傭供奉的客卿。若說是短短百年間暗中培養起來的，這大陸上又哪有那麽多可媲美大宗門內門弟子的天才？

将疑問暫時壓下，莫無衣認真道：“如今就連清虛地界內也能出這樣的事，師妹須得加緊修煉，在修為提升至金丹之前，最好不要再輕易離開山門。”

葉令儀剛剛應下，便聽施寄青道：“今日之後，我會教她用劍。”

莫無衣猛地擡頭。

葉令儀露出興奮之色：“真的？”

施寄青平靜點頭：“嗯。時間緊迫，不知何時便會陷入大亂，你需要在最短的時間內變強。”

他說得輕描淡寫，但莫無衣心裏卻清楚，越是高階的修士，越将自身劍法看得比命都重。這些年來，施寄青只是與門中弟子切磋，偶爾指點，卻并未将萬古長青劍的精妙之處教予他人。

師父多半也只傳授功法，劍法連師徒之間也不見得有完整的傳承。

松間真人在兩百年前的鬼蜮之戰中受了暗傷，至今仍未痊愈，因此要時時閉關，自然也沒有時間傳授施寄青多少。

如今施寄青擁有的劍意，都是自刀山火海中，一點點打磨出來的。

莫無衣怔然，看向葉令儀。剛入門不久，師妹渾然不知，這一句承諾所承載的分量。

想着快點回去練劍，提升修為，葉令儀不再多言，徑直切入正題：“莫師兄，此次我前來，是想問問師兄能否幫忙确認一下，書信是否已經送達。”

先前莫無衣已将傳信術法教給她，術法她已經學會，因此以後都可以自己寄信回去，不過這一次還是要确認一下才放心。

只有傳信術法使用之人，才能夠感應到信件當下的位置。

這要求不難，莫無衣當即二話不說，閉目感應信件的落點。

片刻後，他确認道：“是汴州與涠州交界，宣化——”

最後兩個字甫一出口，莫無衣突然頓了一下。

宣化……宣化？

他下意識睜開眼睛朝施寄青看去，在看到施寄青表情一頓後，才模糊想起一件事來。

這件事過去太久，他一時間沒能将其聯系起來。

況且“宣化鎮”不過是個偏僻的小地方，很少提及，自然記不清。

葉令儀只以為他在等自己回答，肯定道：“是宣化沒錯。”

自知失言，莫無衣眼中閃過一絲懊惱，盡量自然輕松地轉移話題：“信到了，師妹放心。今日這茶師妹嘗嘗，是否比先前的更好？”

他不動聲色的小心看過施寄青神色，見他雖面色如常，握着茶杯的指尖卻泛白，便知那件事在他心中仍未完全揭過。

也對。

料是誰第一次見到有人死在自己面前，也不會輕易釋然。

十多年前，施寄青曾去過宣化鎮附近，足足待了兩個多月。

聽李昭師兄說，他似乎是與什麽人許下了約定，要保幾個凡人性命。為了不失約，特意提前了好久便守在那裏。

施寄青那時已築基，為了防止意外，便在宣化鎮附近設下了結界。

不欲驚吓到鎮上的人，結界沒有阻擋鎮上的人正常進出，只是一旦有外人進出，便會立時警醒。

本以為萬無一失，結果還是出了意外。恰好有璇玑宮的弟子經過，見這偏僻之地竟有人布下結界，新奇之下生出些好奇，想看看結界內有什麽不同，随手把結界給破了。

當時那璇玑宮弟子修為已是金丹境，遠超築基期的施寄青，因此結界被破之後，他甚至沒能立刻察覺。

也正是因此，結界一直沒有發出警示，等施寄青意識到不對之時，再趕到卻是遲了一步。

結界已然消失，邺安國戍邊軍越過山頭，闖入宣化鎮燒殺搶掠。

莫無衣聽說那鎮上死了不少人，包括施寄青許諾要救下的一位老人。

許是施寄青第一次見到有人在他面前死去，又或許是自責沒能救下所有人，自那之後，施寄青沉寂了許久。

他離開宣化鎮後，四處探尋，發現破壞結界的人來自璇玑宮。

将宣化鎮死去許多人之事告知對方過後，施寄青問對方為什麽要破壞結界。

他知道那些人的死與璇玑宮的人無關，也沒打算将結果歸咎于他們。只是凡事自有因果，他想求一個原因。

對方聽聞有凡人因此而死，卻毫無波動地笑着道：“不過幾個凡人而已。至于結界嘛，想破就破了，哪有什麽原因。”

施寄青聞言沉默良久，一句話沒說，轉身走了。

回到清虛之後，施寄青問松間真人，凡人的命便不是命嗎？

松間真人說，你心中已有答案，無需問我。

莫無衣想，他大概能理解施寄青為什麽沉默。

雖說修士已非凡人，能移山填海，長生不老，但究其本質，修士又與凡人有何不同？

誕生于肉’體凡胎，無論活上十年，百年，千年，萬年，或絢爛偉大，或平凡渺小，同樣擁有七情六欲，受困于愛恨嗔癡。

家國之下，懂得什麽是痛，什麽是悔。

飛升不得，便是塵歸塵，土歸土，再入這輪回。

都是活生生的一條性命。

若是修士将凡人視作蝼蟻，便是失了人性根本，終有一日會有更強的所在，将修士的命看作浮塵。

到那時，修士又與鬼蜮，有何分別？

山門上下，甚至隐隐擔憂，施寄青會因此生出心魔，一蹶不振。

也是從那以後，師兄才開始喝酒的。

酒香清冽，清的是難以釋懷。

後來師兄自漫長的閉關中走出來，看着一切如常，甚至活潑跳脫了許多，山門中人也就漸漸淡忘了，也沒有再提起過。

許多年了，又只耳聞過，一個邊疆村落的名字，莫無衣一時沒有回憶起來，其實也正常。

但他心中還是生出些悔意。

好在葉令儀沒有留意，施寄青不欲提起，莫無衣忙不疊地給兩人又倒了兩杯靈茶，便火急火燎地推說自己還有事，趕他們快些離開。

離開這地方，去練上幾回劍，就不會再記起許多難言過往。

直到看着兩人踩上飛劍消失在天際，莫無衣才長舒了口氣。

等過段時間，再去找師兄“切磋”一下，多輸幾次，給他送點靈石花花吧。

算是對今日之事、一點微不足道的補償。

萬古長青劍上，葉令儀并不知莫無衣紛雜的情緒，神采奕奕的道：“師兄，不如我們今日就開始學劍吧？”

施寄青垂下眼睛笑了一下：“不急。許久未見了，這些年我也試過許多次，廚藝應是有所長進。就當敘敘舊，我做一條魚給你吃吧。”

葉令儀并不知道施寄青的光輝事跡，也不知道他所謂的“有所長進”跟常人理解的不太一樣，因此期待地用力點頭：“好啊。”

萬古長青劍在逍遙山遙遙相望的一座山頭落下。

葉令儀四下看過，莫名覺得熟悉。

竹林，清泉，波光粼粼之下，有魚兒快活地躍起，魚尾甩出的水珠散落在水面上，如閃着光的珍珠。

她眼中劃過一絲懷念之色。

那時在幻境中，便是在這裏，與年少時的施寄青相見。

她正恍惚間，卻聽見一道水聲。

循聲去看，便看見清泉中泛起淡淡的冰霧。

瘦削挺直的背影隐約可見，白色的袍袖沾了水緩緩漂浮在水面上，浸濕了的黑發散開，指尖散發出星星點點的銀色光芒。

那光落在水面上，如同朦胧中氤氲的夢境。

葉令儀走過去，像從前一樣坐在深潭邊上的那塊大石頭上，幻化出一根魚竿，晃悠着腿将沒有魚餌的鈎随意地抛進水裏。

願者上鈎。

萬古長青是傳說中的靈劍，施寄青卻用這靈劍來捉魚。

分明荒唐，葉令儀見了，卻不自知地挂上一抹笑容，心想萬事随心，有何不好。

兩人誰都沒有說話，卻不覺得寂寞。

風将郁郁蔥蔥的竹林吹得簌簌作響，仙鶴散漫而輕盈的飛過，留下清亮悠揚的鳴聲。

石桌上刻着棋盤，方寸之間厮殺，待得塵埃落定，勝負已分，還可再重來。

若是永久的停在這一刻，似乎也沒什麽不好。

魚兒沒有咬鈎，永遠自由。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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