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3)
化身為狂暴的野獸,具備動物般的嗅覺和殘忍的殺戮心,嗜血,對女人的欲望熱烈如火。但是這只野獸居然會主動放棄獵物,而且他不是沒有嘗試過要把獵物誘到自己的陷阱裏去,可見他對獵物有着強烈的欲望。
什麽東西能讓一只野獸放棄自己最為着迷的東西呢?但時間所剩無多不容源稚生繼續發問了,失去動力的車廂滑行着減速,最後停在了峽山大橋的中間。這裏就是執行局選定的處刑地。
峽山大橋是一道跨度1200米的鐵路橋,橋下是刀劈一樣的裂谷,裂谷中有瀑布流過,裂谷上方是漫山的櫻花,是這趟旅途中著名的景點。這是完美的處刑地,沒有任何逃生通道。烏鴉和夜叉守住鐵路橋兩側,下方是超過百米深的裂谷,即使是A級混血種跳下去也是必死無疑。即使櫻井明跳崖,還有烏鴉。在崇尚刀戰的本家中,烏鴉是例外的神槍手,櫻井明在下墜過程中就會被烏鴉轟碎腦顱。
留給源稚生的時間不多,十三分鐘後下一班火車就會經過峽山大橋。源稚生盯着手上的銀戒指,緩緩地抓緊了刀柄。對于暴走的A級混血種他也不敢掉以輕心,表面上看起來放松,其實他一直都通過銀戒指的反光鎖定了櫻井明。他知道以櫻井明此刻的血統,不動則已,一旦動起來就是一道驚雷,頃刻之間就會判定生死。
“我不後悔殺了那些女人。”櫻井明的聲音異常的清晰,完全聽不出瘋狂,“反正痛苦的是她們不是我,恰恰相反我還很滿足。我是自己選擇那種藥,自己把藥一針針地打進自己身體裏的,如果再讓我選擇一次,就算你站在我面前拿刀指着我,我還會給自己注射藥物。如果不注射那種藥我什麽都不是,我在這個世界上一無所有,我被人類驅逐到了懸崖邊我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會掉下去。我逃亡了十五天,一路強暴女人殺死她們,這十五天裏我都是活着的,我這輩子只活過那十五天。”
“但很多人為你死了,沒有人有權為了自己而去剝奪別人活下去的權利。”源稚生說。
櫻井明說出這些話源稚生并不意外,一個堕落者就該這麽說話。堕落者無視人類的道德和法律,只追求欲望和暴力。他們的話看似不可理喻,但其實遵循着龍族血腥的邏輯。
“你們這種人不會理解的,一輩子沒有見過光的蛾子,遇到火就會撲上去。燒死別人無所謂,燒死自己也不可惜,燒掉整個世界都沒什麽,只是想要那光……”櫻井明伸出手在空氣中虛抓,仿佛他面前站着什麽鮮活的影子,他想把那個人摟在懷裏,“這是一只蛾子對光的饑渴啊!”
源稚生忽然明白櫻井明瞎了。莫洛托夫雞尾酒的強烈副作用就是摧毀視覺,在最終的進化中櫻井明的瞳孔被藥物摧毀了,眼睛裏空蕩蕩的。
“如果黑暗中的蛾子曾經體會過那麽一點點光,它也不會不惜把整個世界都燒起來,只為了讓自己暖和起來。你說對不對?源稚生執行官。”櫻井明輕聲說。
這時落櫻如陣雪般從窗外飄過,陽光中花瓣的顏色薄如褪色的嘴唇。源稚生有一秒鐘的失神,他在櫻井明的話中聽出了一絲異樣,那個關于蛾子和光的比喻太過深邃,不像是櫻井明能說出來的話,櫻井明的語言能力很有限,一個看日劇學說話的人能有多好的修辭水準?但那個比喻就像俳句和詩,透出霜雪般的孤獨。源稚生隐隐覺得櫻井明是在複述另一個人的話,一個似曾相識的人……
他再次看向銀戒指,裏面已經沒有了櫻井明的影子!在這個絕不會有逃生通道的處刑地,死囚卻如蒸發般消失了!
源稚生不假思索地暴起,拔刀出鞘,揮舞成圓!這柄古刀出鞘時仿佛有一道驚雷在刀鞘中炸響,刀光呈現古怪的青色,源稚生拔出的好像不是一柄刀而是一道空虛的寒氣!
與此同時仿佛有一輪金色的太陽籠罩了他,他站在輝煌的日輪之中如同金剛降世,古刀切出的弧線便是日輪的邊緣!
刀刃上流過一連串火花,那是櫻井明的利爪和古刀的刀刃相切。櫻井明是從車頂壁上墜落的,畸形的巨爪抓向源稚生的頭頂,進攻的意圖顯然是把源稚生整個頭顱從脖子上拔下來。在短短的幾秒鐘裏,龍化的櫻井明貼着車頂爬到了源稚生的上方,沒有發出絲毫聲音。源稚生近乎完美無缺的一刀本可以臨空把櫻井明斬作兩半,但櫻井明用那只布滿鱗片的爪生生地捏住了古刀的刀刃。他竟然以刀刃為支點淩空翻轉,用另一只巨爪刺向源稚生的喉間。這是野獸的攻防,每一擊都以置敵人于死地為目的。
源稚生振開風衣,從後腰間拔出短刀,又是那不可思議的金色陽光籠罩了他,短刀刺穿了櫻井明的爪。源稚生飛身而起以膝蓋磕在櫻井明的胸口把他擊飛,借着櫻井明後退的力量把短刀拔了出來。
櫻井明撞翻了幾排座椅滾入角落,但還沒有容源稚生跟上去補刀他已經再度暴起,利爪已經刺穿了兩人之間的重重椅背直刺源稚生的心髒。源稚生雙刀十字交叉格擋,同時後退,但櫻井明連續穿刺摧枯拉朽,利爪牢牢鎖定了源稚生。他畸形的爪鋒利到能夠切割金屬的程度,源稚生只有雙刀而櫻井明等于提着十柄長短刀,這些爪展開的時候空氣中盡是刷刷的風聲。
利爪洞穿了車廂的鐵皮,終于被鎖住了,但櫻井明沒有感覺到刺中人體的快感。從車廂這一頭到那一頭的沖鋒中古刀和利爪幾十次相切,最後源稚生已經被逼到了絕路,但就在櫻井明狂喜地揮出致命一擊的時候,源稚生消失了。源稚生消失的時候櫻井明感覺到眼前有光,仿佛日出。
“原來你是……天照命,”櫻井明嘶聲說,“他們說過,執行人中,有一個天照命!”
源稚生從車尾緩緩走來,右手長刀左手短刀,黑色的長風衣敞開,襯裏上是一幅盛大至極的浮世繪,巨人的屍骨躺在大地上,清泉流過屍骨的左眼,從裏面生出赤裸的女神,她披着自己金色的長發為衣,手捧太陽。此刻外面正是落日時分,夕陽透過車窗照在源稚生的風衣襯裏上,居然反射出朝日般的輝煌。每個執法人都有不同的西裝襯裏,而源稚生總是緊緊地裹着風衣仿佛畏寒,顯得像個保守的學究。
這是因為他絢爛起來的時候,會光照大千世界。
“天照命!你是天照命!”櫻井明咆哮。
“我說了我叫源稚生,源氏家族只有一個人,所以我也是源家家主。”源稚生淡淡地說,“所以我也是天照命。放棄吧,你沒有機會。”
“你是天照命又怎麽樣?”櫻井明低聲說。
源稚生皺眉。
“他們都說天照命會讓每個人看見陽光,可我們這種生在黑暗裏的蛾子……”櫻井明狂笑,“只會被你的陽光烤成焦炭!”
他旋轉起來,巨爪上帶起死亡的寒風。這是困獸的死鬥,櫻井明忘記了一切,沉浸在無窮暴力帶來的快感中。
烏鴉蹲在鐵軌上抽煙,欣賞着綿延的遠山,手裏提着加長槍管的重型手槍。夜叉正提着褲子對着深谷撒尿,他似乎很喜歡欣賞自己的體液墜入深谷時劃出的弧線。而就在他們身邊,車廂劇烈震動,裏面傳來刺耳的切割聲。鋒利的武器從內而外把車廂切得傷痕累累,這種老式車廂所用的鋼材質地優良,用電鑽都很難打孔,源稚生和櫻井明居然能用刀和爪把它切開。烏鴉有些慶幸自己把車廂兩側的門都鎖死了,否則一旦櫻井明沖出來,靠他和夜叉聯手都未必攔得住,沒準還得跑步追殺,那就太累人了。
“你查過當地的旅游資料麽?聽說本地的特産是用寒泉釀造的米酒,溫泉也是一絕,深冬時候猴子經常冷得受不了,就下山來和人一起泡溫泉。”烏鴉說。
“不知道解決了這個櫻井明,少主能不能放我們兩天假在這裏泡泡溫泉,也許小城裏的女人對我們這種從東京來的猛男特別熱情也說不定。”夜叉龇牙。
“聽說北海道這邊還有男女共浴哦。”
“我也聽說了,不過也有人說現在還洗男女共浴的都是胸部下垂的老太太,想不到烏鴉你對老女人有特殊的愛好。”
車廂劇震,車頂坍塌,瞬間之後車體又像氣球那樣膨脹,玻璃碎片飛射,扭曲變形的窗口中噴出灼熱的氣流。
“不不,我還是喜歡小麥色的元氣少女,唯一鐘情的老女人是你媽媽。”烏鴉雙手抱頭免得玻璃碎片紮穿他的腦門。
“這可不好,我沒有告訴過你我老娘已經死了很久麽?我五歲的時候老爹搞出軌愛上了一個吧女,老娘騎着摩托車沖進那間酒吧,把一捆雷管扔到了吧女唱歌的舞臺上,把她炸成了幾萬片。警視廳把事件定性為極惡殺人,法官判了她死刑。你要想跟她一起共浴得去地獄的硫磺泉了朋友。”
“想不到你母親居然是這樣貞烈的女性,這倒叫我敬而遠之,我也不能只鐘情她一個人啊。”
“我跟你說父母雙亡是世界上最好的事,這樣你可以随便騷擾班裏最漂亮的女生,在外面打了人對方家長也找不到人告狀,所以你看小說裏的劍俠很多都是父母雙亡。我生來是個要當劍俠的人啊,”夜叉叼上一根煙,“就是偶爾覺得有點孤單,不過孤單起來你就會覺得自己越發地像個劍俠對不對?”
“你最近是讀書了麽?你說話越來越像個哲人。”烏鴉聳聳肩,“你剛才只說你貞烈的老娘被判了死刑,你父親怎麽死的?”
“哦,我忘了一個細節,當時那個吧女正坐在他大腿上唱歌。”
兩人的聊天內容全無營養,他們只是在打發着時間,順便等源稚生。源稚生執行裁決的時候總是這樣,把獵物誘入陷阱,孤身走進去,在背後鎖上門。烏鴉和夜叉只要帶着屍體袋在外面等着就好了,幾分鐘之後源稚生就會出來,把染血的刀扔給烏鴉說擦幹淨,神色有些厭倦。漸漸地烏鴉和夜叉就習慣了,等待源稚生的時候聊聊女人或者吹吹牛,不想太多。就像等上廁所的同伴,你進去也幫不上忙,反正同伴遲早都會出來。雖然這次的戰鬥拖得長了點,但他們并不擔心打開車門出來的會是櫻井明。他們跟随源稚生都有些日子了,清楚這位年輕的執行局局長有多強。傳說中的天照命,那是何等可敬可畏的血統。
“已經過去六分鐘了,少主居然還沒有解決目标。”車廂的陰影中傳出聲音。
“櫻你換好衣服了麽?如果還沒換好的話我們能不能偷看啊?”烏鴉淫笑兩聲。
“你們不是偷看過麽?反正你們什麽也看不到。”陰影中的人說。
校服和白色襪套被人從陰影中扔了出來,接着走出來的是渾身黑色的緒方圓。但她已經不再是緒方圓了,氣息變了,連帶着容貌也變了。十分鐘前她還是十八歲的高中女生,此刻把頭發束成長長的馬尾辮她的年齡驟然變為二十多歲,不再是甜美可口的獵物,而是散發着隐隐寒氣的刀。在櫻井明看來如果小圓懂得化妝懂得穿些性感的衣服會更加誘人,但他完全沒有想到少女清澈透明的肌膚其實就是化妝後的效果,“緒方圓”真正的膚色素白得像雪,沒有什麽血色。
執法人矢吹櫻,從一開始她的任務就是控制住目标避免他傷害周圍的乘客。在櫻井明沉浸在小圓和小黏的故事裏,覺得自己人生第一次感覺到溫暖擁有了同類的時候,他卻不知道緒方圓有幾十種手段發起進攻,如果遭到櫻井明的進攻也有幾十種手段自我防衛。櫻井明如果真的撕裂“緒方圓”的校服,看到的絕不是少女的胴體而是無數的刀鋒。
“櫻你總是這麽小心從來不給我和烏鴉偷看的機會,這樣下去我們就沒法保持對你的幻想了。”夜叉上下打量櫻。
櫻井明一直誤以為“緒方圓”穿着黑色絲襪是為了禦寒,此刻櫻脫去校服和襪套露出了這件衣服的真相,它是一身黑色的連身甲胄,用特細纖維和金屬絲混合紡織,就像第二層皮膚一樣緊貼身體,要害處插有防護鋼片和各式刀刃。櫻總是穿着類似的甲胄,有的甚至和皮膚顏色完全一樣,所以即使她脫去衣服烏鴉和夜叉也只能欣賞一下她的曲線而看不到皮膚。
“正是這樣我們才需要想象啊朋友。”烏鴉閉上眼睛兩根食指抵着太陽穴,“想象力想象力想象力……啊!即視感!櫻是個非洲來的女忍者,她的皮膚是黑色的,很滑很嫩哦,上面抹滿白色的奶油!”
“想象的力量居然強大到這個地步!我現在有點理解那個瘋子為什麽會放過櫻了!”夜叉閉上眼睛露出淫賤的笑容。
櫻不再說下去了,坐在鐵軌上收拾校服和襪套,把它們和手工陶的骨灰盒以及小貓發飾卷在一起,塞進标號為“13”的塑料袋。櫻井明看到手工陶的小貓骨灰盒就打消了對櫻的懷疑,但他不會想到作為忍者櫻有幾十套随時可以使用的身份,簡單更換發式和妝容就可以把她的年齡降低或者上升十幾歲,當然世界上也并不存在小黏這只貓,這些是櫻早已準備好的臺本,一個人驟然想僞裝成另一個人總會露出破綻,但忍者會長年累月地幻想自己身體裏生活着另一個人,不斷地增加細節令她豐滿動人,“緒方圓”就是這麽成型的。
從一開始櫻井明就低估了執法人,在這個已經存在了上百年的暴力機關面前,他只是個低能的孩子。歷史上執法人處決過遠比櫻井明狡詐兇狠有經驗的目标,積累下來的手段是櫻井明那種智力平平的人用一輩子都無法領會的。
車廂的震動停止了,車門打開,濃重的煙塵中走出了源稚生。
夜叉和烏鴉吃了一驚,以往源稚生走出來的時候最多是神色疲倦,身上總是一塵不染,但今天他的長風衣上滿是裂痕,沉默中的厭倦之意比以往重了許多倍。
“少主沒事吧?”櫻問。
源稚生搖搖頭,他用白色的手帕裹住了古刀的刀柄,把刀遞給烏鴉:“上面是獵物的血樣,收集一些,其他的擦幹淨,然後用火燒一下刀身。”
烏鴉小心翼翼地接過古刀,刀上沾染的血液近乎黑色,正在緩緩地冒泡,像是在起某種化學反應。
“夜叉你處理後事。”源稚生叼上一根煙靠在欄杆,擡頭望着天空出神。
烏鴉就地蹲下開始清潔古刀。這種級別的武器都是有編號的煉金武器,對付混血種往往比子彈還要管用,每次用完都得清潔保養。把那些黑血擦拭幹淨之後他用噴槍迅速地燎燒刀身,以免櫻井明的基因殘留在金屬紋路中。最後用手指試了試刀鋒,精磨的刀刃還是平滑如鏡。烏鴉滿意地吹了聲口哨收刀入鞘。
“他最後的表情很解脫。”過了很久,源稚生輕聲說,“想必是覺得自己放了你一條生路,終究還算個人。”
“他還想當個人麽?注射那種藥劑的目的不是進化成龍麽?”櫻淡淡地說,她知道源稚生是在跟自己說話。
“很多人都會對自己的過去又厭棄又戀戀不舍吧?”
“他還只是個孩子。”
“嗯,只是個孩子。”
“他很愛你吧?生命的最後一刻,忽然遇到了能理解自己的人,還是那麽清純的少女,心理學上說這時人會特別容易陷入愛情。真正的一見鐘情,甚至願意犧牲自己肮髒的人生換取你幹淨地活下去。”源稚生說,“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解釋了,否則他為什麽要讓你走?他不缺乏殺人的膽量,此前他沒有放過任何一個獵物,每個獵物都死了。”
“這可以看作另外一個解釋吧。”櫻遞上一本厚厚的練習本,“他最後把他的旅行袋交給我保管,他說自己要去小樽埋葬一位朋友,但旅行袋裏只有這個練習本,是本小說,他自己寫的小說。”
源稚生翻開練習本,每個角落裏都寫着藍色的鋼筆字,還有用鋼筆繪制的漫畫,冒險少年扛着一人高的巨劍,大腿上綁着附魔的短槍,背後站着高大的黑暗神明;還有帶日本刀的馬尾辮少女,腳下踩着滑輪。這是一個冒險故事,關于光暗之子櫻井明的冒險故事,他給自己的刀起名叫碧藍審判,那柄附魔的短槍叫末日彼端,他的航線就是打開蒼天航道的大門開辟星海航線,為此他不斷地磨練自己以打敗封印蒼天航道的武神法因明。他在漫長的旅途中遇見了無色精靈使蕾拉·G·奈美,和這個馬尾辮帶刀少女結下了命運的羁絆……
“真是個中二的故事啊,他自己是男主角?”源稚生不想再看下去了。
“看樣子前後寫了十幾年,不久之前還在寫,他的中學二年級一直持續到二十三歲。”櫻說。
“十五天裏走了那麽多城市獵殺女人,只帶着這麽一個練習本,是不舍得丢掉還是想去很遠的地方埋葬掉過去的自己呢?”源稚生點燃那本練習本把它丢出鐵道橋,看着它墜落着化為燃燒的花,“別多想這些無關的事,我們只是執法人,做好自己的事就可以了。我們不用試圖去理解獵物,我們又不是野獸,怎麽知道野獸怎麽想?”
他頓了頓|:“只有生在黑暗裏的蛾子才會知道黑的恐怖吧……飛在陽光裏的蝴蝶,永遠都不能明白。”
“見鬼!這家夥死得還很安詳,不過車廂裏可像是被炸彈炸過。”夜叉拖着黑色的屍袋出來。
“少主去過小樽麽?沿着鐵軌一直往前就能到,據說是個很漂亮的地方,山裏有鐮倉時代的佛寺,米酒和溫泉都好,還有肌膚很細的女孩子常去的共浴溫泉哦!”烏鴉故意把小樽說得更加美好一些,想争取在小樽度個短假。
“可我剛才聽你說如今還洗共浴溫泉的都是胸部下垂的老太太了。”
“怎麽會?”烏鴉急忙否認并摸着自己的胸口,“有這裏非常挺拔的少女!”
“剛才你和夜叉兩個人說的,還有夜叉的老娘什麽的。”源稚生說,“你有過休業旅行麽?”
“國中還沒有上完就辍學了,所以沒有什麽休業旅行。不過也沒有必要,休業旅行什麽的不就是為了跟班上最漂亮的女孩在旅途中增進感情麽?運氣好就可以在旅途中得手。”烏鴉說,“我辍學就是因為我在班花身上得手了。”
“有時候真不知道獵物是惡棍還是我們是惡棍啊。”源稚生淡淡地說,“那就來幾天休業旅行式的休假吧,我們去小樽看看,櫻你喜歡鐵路麽?”
“鐵路?”
“我喜歡鐵路,你沿着鐵路走,在盡頭肯定能找到一座城市,或者其他什麽有人的地方。不像鳥飛在空中,甚至不知道前面會不會有目的地。”源稚生說。
“處理完畢,”夜叉在屍袋上加了封條,“各種證件都在他的口袋裏,我都銷毀了。我在車廂裏放了二十加侖煤油,絕對能把它燒成一個漆黑的鐵殼子,什麽證據都不會留下。”
“通知駐北海道的部門,把屍體送回東京岩流研究所解剖。下一列火車還有三分鐘到,手腳麻利一點。”源稚生說。
“明白!”夜叉和烏鴉翻身跳上車頂。
狂風從天而降,巨大的工程直升機從山背後升起,飛過來懸停在鐵道橋上方,扔下帶吊鈎的鋼纜。固定好兩個吊鈎之後,夜叉點燃一根煙深深地吸了一口,松手讓煙頭從天窗墜入車廂,在沖天大火燃燒起來的瞬間,他和烏鴉飛身躍起。風壓驟然加大,工程直升機把車廂吊離了鐵道橋,然後松脫鐵鈎讓它墜入山谷。燃燒的車廂砸在山岩上中,翻滾着發出轟然巨響,驚起了林中栖息的鳥群。四位執法人趴在鐵道橋的欄杆上俯瞰,浩蕩的風從北海道的群山之間吹過,山坡上的植物如少女多層的裙擺那樣歷歷翻動,顏色從青黃到翠綠。
“其實烏鴉不說我也想休個假……累了很久了。”源稚生輕聲說。
“哦耶!休假!休假!休假!”夜叉和烏鴉攥拳。
這時候源稚生的手機響了,源稚生看了一眼進來的短信。
“學院本部的人不日将抵達東京,政宗先生召喚我們。休假取消,”源稚生扔掉手中的煙蒂,“立刻返回東京!”
細雨落在山中,松風仿佛海潮。小屋中透出熾熱的火光,鐵錘敲擊鋼鐵的聲音清越綿長。源稚生推開門,穿着白麻衣的老人正在爐邊鍛打一條刀胚,火光四濺。
“我還以為你會在辦公室等我,本部的人要來,你還有閑心來山裏的刀舍打刀?”源稚生脫下衣服挂在火爐邊烘烤。
“中國古人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麋鹿興于左而目不瞬。劍聖宮本武藏先生也說過類似的話。臨敵的時候應該保持自我,如果被敵人的節奏調動了,自己就會露出破綻。”老人把刀胚重新插入炭火中,“你休息一下,然後我們再來說本部的事。你旁邊就有關西燒酒,喝一口取暖吧,這個春天真是多雨,冷氣都沁到人骨頭裏了。”
老人轉頭看見源稚生一邊喝着酒一邊盯着爐火出神:“你從小喜歡看我打刀,可惜這些年也沒能打出什麽好刀來送給你。”
“我只是喜歡看火光,覺得溫暖。”源稚生說,“喜歡好刀的話,家族的刀劍博物館裏有的是,為什麽還要自己打?”
“造刀是日本的國術啊,日本刀和大馬士革刀、克力士劍并稱世界三大名刃。可大馬士革刀和克力士劍都誕生在有好鐵的國家,伊斯蘭人的國土浩瀚,優質鐵礦任他們掘取,所以就冶煉出瑪瑙般美麗的熔煉花紋鋼;馬來諸島上有很多隕鐵,隕鐵是天賜的合金,蛇形克力士劍其實是靠隕鐵來打造的。可日本不同,日本是個貧瘠的國家,沒有好鐵礦,連優質的煤都沒有,刀匠們只能用紫薪和槲木燒成炭,再用炭來煉鐵。這種炭只能煉出粗糙的海綿鐵,只有靠千番鍛打令鐵與炭最終達到平衡。所以日本刀的鋒利,在于刀匠每一錘砸進去的心意。當武士揮舞這些刀對敵人閃電一擊的時候,刀匠砸入刀身中的千萬錘都一起發動,帶起赫赫的風雷。”
“你把打刀看成修行?”源稚生說。
“什麽都是修行,一茶一飯一花一葉都是修行,你執行任務也是修行。”老人拍了拍手上的炭灰,“櫻井明的事我聽說了,你做得對。”
“老爹你當年也處決過不少類似的人吧?眼睜睜地看着血流出來,紅得刺眼,有沒有心軟過?”
“開始有過,後來就漸漸地淡了。那些堕落的人最終都會變成死侍,唯有抹殺。既然免不了殺人,就把殺人也看作修行吧。”
“一旦堕落就人間失格?”
“是的,對于混血種來說世間有兩條路,人的路和龍的路,走上龍的路就是堕落,堕落者,人間失格。”
源稚生沉默了片刻:“那種名叫莫洛托夫雞尾酒的基因藥,樣本已經交給岩流研究所分析。雖然副作用明顯,但它确實能激活龍血。歷史上不少人追尋過純化龍族血統的進化之路,但很少有成功的案例,如今小山隆造居然能用基因技術強制進化。這麽發展下去,遲早有一天會出現真正的血統純化藥。到時候有多少混血種能夠抵抗它的誘惑呢?”
“這不正是猛鬼衆渴求的麽?他們早已厭倦了自己人類的身份,日夜盼望着進化為龍。”
“查不出是誰購買了莫洛托夫雞尾酒的配方,猛鬼衆的嫌疑很大。”
“不能放任他們繼續下去。禁忌的門是不能打開的,那後面藏着的絕對不是天堂而是地獄!追求龍的力量,必遭龍的吞噬!”老人聲如沉雷。
“明白!”
“執行局和你個人最近在家族的地位都在上升,我很欣慰。這樣我就能放心地把大家長的位置傳給你了,別放松啊孩子。”
“你辛辛苦苦經營到今天的家族,真準備傳給我?”源稚生沒有流露出絲毫欣喜。
老人不解地扭頭看着源稚生:“你是蛇岐八家的少主,少主就是大家長的繼承者,我不傳位你傳位給誰?而且你是懷着天照之命的男人啊。”
源稚生沉默了很久:“我對黑道大家長的職業沒什麽興趣,你就不怕我把家族解散了?解散了家族我就能去法國了……聽說那裏是混吃等死的好地方,我從網上認識了一個法國朋友,他在蒙塔利維海灘上有一個賣防曬油小店,過得很自在。”
“那個著名的天體海灘?”
“嗯,每年夏天他就去海灘開業,一夏天能見幾十萬個赤裸的女人。他只戴着遮陽帽走在海灘上,提着裝各種防曬油的木盒子,如果遇見身材好的女孩子他就贈送試用裝。夏季過完海灘上漸漸地人少了,他就鎖上小店,去巴黎領失業救濟,第二年再開業。”源稚生吐出一口煙,“那樣的生活多好,睡覺時不用在枕頭下塞着槍,喝酒能喝到爛醉。”
“厭倦了暴力麽?”
“那個櫻井明對我說,生在黑暗中的蛾子,會不顧一切地撲向火,即便被燒死也無所畏懼,即便燒死別人也在所不惜。那是一只蛾對光的渴望。”源稚生仰頭看着空氣中變化莫測的煙氣,“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氣裏滿是嘲諷,我真不敢想象一個堕落者敢嘲笑我……但一路上我都在想他的話,也許我沒有資格評論他的對錯,因為我不是生在黑暗中的蛾子,我是見過陽光的蝴蝶。蝴蝶憑什麽看不起蛾子呢?只因為蛾子的鱗翅是灰黑的,而我們身穿彩衣麽?”
老人沉吟良久,嘆了口氣:“稚生,你從小就是個善良的孩子……但一個背負天照之命的男人,是不該想那麽多的。”
“天照之命麽?”源稚生搖頭笑笑,“不說這個了,我已經準備好了,告訴我學院本部來人的事。”
“今天下午接到正式通知。校長派了一個精英團隊來日本,目标是海溝深處的東西。他們會用載人深潛器進行海底勘探,深潛器已經先行運抵東京港了。這是一次由學院本部主導的行動,深潛小組從本部直接派出,深潛器也由本部制造,執行部部長施耐德越洋指揮,諾瑪全程監控。”老人說,“我們只是輔助和支持。”
源稚生吃了一驚:“本部幾十年都沒有插手過我們的事,這次怎麽把手伸到日本來了?”
“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是‘日本海溝裏可能有龍的胚胎’這樣的理由,确實足夠讓昂熱把手伸到日本境內來。我們無法拒絕,除非我們能證明海溝裏的東西不是龍的胚胎。”
“載人深潛器的話……他們必然會發現神葬所!”源稚生說,“我們必須想辦法阻止他們!”
“昂熱決定要做的事,沒人能阻止。幾十年來這個男人的陰影一直籠罩在我們頭上,今天我們終于無法承受他的壓力了。”老人凝視着爐火,瞳孔熠熠生輝,“趁這個機會永遠掩埋掉神葬所吧,那裏只是神的墓地,神已經死了……就讓她永遠作為骨骸存在吧!絕不能允許她返回人世間,絕不能!”
源稚生沉默了很久很久:“走出這一步我們就不能回頭了,老爹你真的想好了麽?”
“人活在世上永遠如臨深淵,其實這世上從來就沒有‘回頭’二字,最多也只是重新開始!”
“各家家主能同意麽?”
“說服他們,這世上的任何征伐都是一個男人先站起來,然後一群男人跟着他沖向戰場!”
“老爹,這些年你一直對神葬所和猛鬼衆懷着那麽大的敵意,為什麽呢?”
“你是不是猜測我跟昂熱差不多?因為第一代獅心會的覆滅,昂熱對龍族懷着刻骨的仇恨,而我則不惜代價要把神葬所和猛鬼衆都抹掉。”老人仰頭灌下大口燒酒,“你錯了,我對神葬所和猛鬼衆都沒有敵意,我要鏟除他們,只是因為我想在我這一輩把蛇岐八家的悲運給掐斷!我的命沒多長了,就讓我死死地掐住悲運的魔鬼,帶着它去死好了。就像很多年以前天照和月讀做的那樣!”
“悲運……麽?”
“你記不記得你小時候我給你講北歐神話,神話裏說命運三女神紡出象征命運的絲線,把它拉長,然後剪斷。”
“記得,你那時候說真恨不得在命運女神的心口上刺一刀啊,這樣那些女人就不能像擺弄玩具那樣擺弄別人的命運了。”
“只是不甘心的話罷了,其實人的一生就是這樣,有生就有死,因為有了相遇之美才有了離別之悲。”老人輕聲說,“蛇岐八家的命運也是如此啊,那白色的皇帝締造了我們又注定要毀滅我們。至今她的幽靈還在冥冥中注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