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1)

“人性中就有暴力的一面,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暴力。想要控制暴力,就需要掌握更大的暴力。”橘政宗緩緩地說,“想要終結暴力……就得先成為最大的暴力。”

源稚生悚然,不由自主地坐直了。

“我從諾瑪的數據庫中調出了所有能調到的日本分部的檔案,有一個壞消息和一個好消息,先聽哪個?”恺撒合上了筆記本。

路明非想了想,“先聽壞的吧,這樣好歹還有些盼頭。”

“日本分部确實是個黑道組織,不僅如此它還是日本歷史最久遠的黑道家族,一直是日本黑道的至高領袖。”

“我就說嘛我就說嘛!那個源稚生一看就像黑道分子!”路明非心中的懷疑終于坐實了,“那好消息呢?”

“現在我們也是了。”

“這是屁的好消息啊!老大你腦抽了麽?”

“至少我們和黑道分子是一夥的,這樣他們不會砍我們的手,不會把我們澆築成水泥樁,也不會送我們去當男妓。”恺撒聳聳肩,“他們在這裏勢力很大,對我們的行動會有幫助,所以勉強可以算是好消息。”

“可是我履歷清白童叟無欺,沒毆打過男同學也沒偷窺過女浴室,要說違法亂紀的事只有下載過幾首盜版MP3,怎麽就成黑道了呢?”路明非很抓狂。

“別着急,我先對你普及一下日本法律,日本是世界上唯一一個允許黑道組織依法存在的國家。比如說三合會號稱日本最大的黑道組織,而且是個合法社團。日本法律只追究犯罪的人不追究犯罪的組織。黑道組織在日本民間很活躍,每逢地震或者水災,第一波趕去救援的往往不是軍隊和警察,而是黑道。在日本黑道是一種特殊的就業,在黑道工作還有社會保險和失業救濟。”恺撒說,“在日本我們是黑道分子,只是因為我們跟黑道組織有關聯,并不是說我們就是罪犯。”

“就是說在這裏黑道不是老鼠過街人人喊打的狗賊?”路明非有點明白了。

“不能完全這麽說,雖然依法可以存在,但民衆對黑道還是有戒心的。”楚子航說,“黑道在日本的歷史非常悠久,它們最初是各行各業的行會,碼頭工人有行會妓女也有行會,這些行會奉行自己的規矩,這些規矩往往跟法律有所沖突,但行會也有自己不見光的規矩。如果取締行會只靠警察來管理,有些行業就會亂套。一些行會最後演變為黑道幫會,歷史悠久的黑道幫會中會有黑道貴族。黑道貴族的生意多數合法,而且跟政要和大商人來往密切,因此日本才會允許幫會依法存在。黑道不一定都有案底,有個大阪婦女打電話給黑道公司說出錢雇黑道砍她丈夫的一條胳膊,黑道受不了騷擾最後報了警。”

“這日本黑道聽起來有點慫啊。”路明非說。

“總之日本黑道非常克制,非必要不會訴諸武力。他們這些年都收縮起來,維護着自己旗下的買賣,大家都不會輕易破壞行規。但一旦有人破壞了行規,報複還是會兇殘的。據說日本黑道幫會如果肆意報複和仇殺,全日本的警察出動也不夠鎮壓事态。”楚子航說,“所以我們确實要慶幸黑道是我們的朋友而不是敵人。”

“校長居然會允許日本分部搞這種飛機?”路明非說,“校長那種混上流社會的人,經常跟歐洲的皇室成員們喝下午茶,跟黑道格格不入啊。”

“具體內情我們這種級別的人是沒法知道的,諾瑪對日本分部的說明也很模糊。大致就是說日本分部不是學院的派駐機構,而是學院和日本混血種家族合作設立的。這個家族被稱作‘蛇岐八家’,分為三大姓和五小姓,全部都是混血種,他們上千年以來一直坐鎮日本黑道,任何黑道首領在打下一片地盤之後都得親自去蛇岐八家的神社‘燒香’,表示遵從蛇岐八家制訂的黑道法律,這樣才能名正言順地發展幫會。蛇岐八家的勢力強盛到連歐洲混血種家族都敬畏的地步,學院不能強迫他們,只能采取聯合的方式。所以日本分部喜歡虐待本部派來的專員,學院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态度還算不錯吧,開了豪華越野車來接機,還帶了好看的女孩。”路明非想想覺得櫻和源稚生也算俊男美女。

“對,他們對我們不錯,所以我才覺得詭異。”恺撒說,“我翻守夜人讨論區找到了以前來日本出差的專員發的游記帖。每個人都覺得日本分部是地獄一樣的地方,在這裏他們被百般虐待,完全沒有做人的尊嚴……媽的!”

“怎麽了?”路明非吃了一驚,恺撒那句罵忽如其來。

“我忽然明白了,難怪聽說我要來日本出差,學生會的幹部們集體跟我視頻告別。有個家夥很動情地湊在鏡頭前對我說:‘老大等你回來我們再一起去打獵’,讓我有種自己得了絕症不久于人世的錯覺。那幫家夥一定是覺得我來日本怕是沒法完整無缺地回去了。”

“難怪……上火車前蘭斯洛特趕到火車站跟我交接獅心會的工作,讓我簽署了一份文件,說如果超過三周以上無法聯系到我,那麽他會自動獲得代理會長的資格,如果三個月以上無法聯系到我,獅心會就會選舉新會長。”楚子航說。

“這已經不只是依依惜別了好麽,這是看着你立好了遺囑啊!”路明非瞪眼,“他這是做好了你回不去的準備啊!”

“反正從能找到的資料看來,日本不是好混的地方,”恺撒若有所思,“以前來日本出差的專員都患上了強迫症,見人就鞠躬,被批評時立刻會惶恐地大喊‘我錯了’,很神經質。日本分部奉行強者文化,唯有強者中的強者才會被尊重。”

“怎麽才能算強者?”楚子航問。

“在他們眼裏本部只有一個強者,希爾伯特·讓·昂熱。”

“那是強者麽?那是風騷的老瘋子。”路明非說。

“對比看來,日本分部對我們的優待确實有些不可思議。”楚子航說。

“看看我們下榻的這間酒店,看看你們周圍的香槟、水果和服務生……你們中國人不是說麽,無事獻殷情,非奸即盜。”恺撒從冰桶裏取出香槟。那是一支1998年出産的酩悅香槟,對于香槟收藏家來說也是難得的好酒,但在這裏它只是饋贈給頂級貴賓的小禮物,附贈的水果是來自臺灣的蓮霧、泰國的金芒果和從中國南方空運的名種荔枝“挂綠”,屋裏彌漫着優雅的白檀香氣。

入住之前他們只知道會下榻在東京半島酒店,這是東京最豪華的酒店之一。但直到VIP電梯把他們直接送上頂樓,兩側服務生同時深鞠躬說“您辛苦啦歡迎入住東京半島”,白檀木的房門敞開的瞬間,連恺撒也驚嘆了……日本分部給他們預定的居然是總統套房,而且是特別加料的總統套房。總經理親自等候在酒店門口迎接他們,行政主廚正在待命,随時為他們安排想吃的夜宵。服務生都是梳高髻的美女,一水兒的高開叉緊身小旗袍,款款扭動着細腰來去,為他們安置行李、沏好玄米茶和開夜床,而浴室裏他們的浴袍已經加熱完畢。

“請洗個澡好好休息,如果有什麽需要請随時通知我們。”美女們無需吩咐就抱走了他們受潮的衣物,這是要送去清洗和熨燙。

路明非無法克制自己三俗的心,盯着旗袍美女們線條優美含蓄的腰臀多看了幾眼。

“我也覺得,女服務員都在用眼神勾引我!”路明非揉着心口,“日本分部是想引誘意志堅定的我犯錯誤麽?然後用針孔攝像機拍豔照?”

“這倒不至于,”恺撒說,“想要誘惑你的話美女沒用,他們應該在你卧室裏放一個裸女抱枕,你一定會抱着它做出種種可供拍攝的奇怪pose來。”

“傷自尊了!”路明非抗議,“我可不是那種只會對着朝比奈實玖瑠的抱枕想入非非的死宅!”

“你已經把2D夢中情人的名字都說出來了!”

“這就是你們說的朝比奈實玖瑠?”楚子航去路明非的卧室轉了一圈,回來的時候腋下夾着一人高的大抱枕,抱枕上女仆裝美少女的胸部呼之欲出。

“居然真有的……”路明非滿臉黑線。

楚子航把抱枕扔給路明非:“這個套房的三個卧室各不相同,恺撒住的是歐式裝修風格,絲絨和水晶吊燈,我那間用的都是原木家具,而路明非的那間只要打開電視就是帶中文字幕的新番動畫,除了抱枕還有一臺大屏幕電腦,顯然他們知道我們每個人的喜好。他們調查過我們而且在用心地讨好我們。可我們不是校長,他們為什麽要優待我們?”

“我們組裏有老大,老大家在校董會裏有地位,日本分部是給老大家裏面子。”路明非說。

恺撒搖頭:“加圖索家在全世界各地都有産業,但在日本連一棟破房子都沒有,這說明加圖索家和日本的混血種家族之間并不和睦。”

“說得我心裏越來越沒底了……”路明非說。

恺撒給自己斟滿香槟:“倒也沒什麽可畏懼的,男人舉杯的時候就該暢飲,放下杯子拔劍決鬥。日本人向我們示好,我們就舉杯回敬。我們看日本人怎麽出招,他們怎麽出招我們就怎麽破。也許我們能征服的不止海溝裏那艘沉船,還有一群傲慢的日本人。”

恺撒心裏對日本分部的接待表示滿意,以他的自負樂觀和超長的反射弧,他覺得自己從落地開始已經初戰告捷。素來狂傲的日本分部已經低下了高昂的頭顱向他行禮,這是他征服日本的第一步。如果學院史上只有昂熱曾經征服日本人,那麽恺撒已經準備好做第二個了,雖然比昂熱晚了一步……但他畢竟比昂熱年輕,昂熱在日本分部建立威望的時候,恺撒還沒出生,再努力也沒法争第一了。

“要不要來一個香槟之夜?”恺撒舉杯,“為我們征伐日本!”

遺憾的是無人回答他此刻的雄心壯志,轉眼間路明非已經抱着他的朝比奈實玖瑠睡着了,總統套房寬大的沙發就像床一樣舒服。

恺撒沒有對飲的同伴,天上又沒有明月可以供他“對影成三人”,杯中的醇酒也顯得有點沒味道了。他猶豫着要不要向窗邊那個消瘦的背影發出邀約,杯子舉到一半在空中停了好幾秒鐘……最後手還是垂了下去,他起身走向自己那間歐式裝修的卧室,從背後關上門,摸出手機給諾諾發了個短信,等了很久沒有等到諾諾的回複,已經很久了,諾諾一直處于無法聯系的狀态,只有通過她登陸諾瑪系統,恺撒才能知道她還安好。

客廳裏路明非發出輕微的鼻息,楚子航默默地站在窗前,窗外下着雨,淅瀝瀝仿佛無始無終。

此時此刻東京郊外的山中,瓢潑大雨打在神社的屋頂,屋檐上飛落的雨水劃出漂亮的抛物線,園中的百年櫻樹下着哀豔的櫻雪。

身穿黑衣的男人們腰插白鞘的短刀,從燒焦的鳥居下經過,他們的步伐整齊劃一,走過灑滿櫻花的石階,在本殿前朱紅色的石壁下停步,深鞠躬三次,而後散開為兩隊夾道。

緊接着踏入神社的是打着紙傘的七人,他們都穿着正式的和服,男人們穿黑紋付羽織,女人們穿黑留袖,足下是白襪和木屐,目視前方,步伐極其穩重。他們穿過那座燒焦的鳥居時,先前引道的男人們深鞠躬,一言不發,場面肅穆得像是一場葬禮。打着紙傘的七人也在那面朱紅色的石壁前深鞠躬,為首的銀發老人點燃三支線香插在石壁前,看着香煙彌散在雨幕中,輕輕地嘆了口氣:“真是迷惑啊!”

這七個人進入本殿之後,大隊人馬才湧入了神社,這些穿着黑西裝的男人肩并着肩,雖然擁擠但秩序井然。沒有人搶道也沒有人拖後,所有人都在石壁前深鞠躬,然後把手中的傘放在本殿前,最後黑傘密密麻麻地一大片便如雲集的烏鴉。而此刻神社前後近百輛車封鎖了道路,荷槍實彈或者扛着長刀的男人們站在陰影中,沒有人敢再接近這座朱紅色的建築哪怕半步。

這是座非常古典的神社,但經過細致的翻修,沒有任何破落的感覺。唯獨沒有修的就是那座被燒焦的鳥居,還有就是朱紅色的石壁,仍舊保持着當年的模樣,甚至沒有雇人來清洗,石壁上大片大片幹涸的血跡,滲進了石縫裏。

本殿地上鋪着榻榻米,并未供奉神龛或者佛像,內壁一圈都是浮世繪,精心巧繪筆意淋漓,畫一場妖魔神鬼的戰争,雲氣噴薄火焰飛舞,鬼物的眼睛映着燭火瑩然生輝,居然是用磷質的顏料繪制的。幾百個黑衣男女跪坐在各自的位置上,他們都清楚自己在這個龐大組織中的地位,沒人跪錯位置。

“大家長,參會人員已經到齊。戰略部石舟齋、丹生嚴、左上部等長老、聯絡部負責人及屬下計三十四人、五小姓家人計一百三十四人、卡塞爾學院日本分部下轄關東支部支部長及組長十九人、關西支部支部長及組長十七人、岩流研究所十四人、丸山建造所七人……共計四百四十人在此。”黑衣的秘書把名冊呈到銀發老人的面前,“政宗先生請過目。”

“稚生呢?沒有他開什麽會啊?”政宗先生看了看場中唯一空着的座位,“夜叉烏鴉,稚生在哪裏?”

跪在後排的烏鴉小步出列:“少主已經到達很久,一直在巡視周圍以确保諸位家主的安全,可能還未得到大家都到了的消息,我和夜叉這就去通知他!”

大顆大顆的雨點在玻璃上撞得粉碎,從山上居高臨下地看去,東京蒙眬得像海市蜃樓。

本殿後的供奉殿裏黑着燈,源稚生坐在窗前,一個人喝一瓶18年的山崎威士忌,看着外面的雨景發呆。

“少主,大家長和各姓家主都到了,”烏鴉偷偷摸摸地進來,湊近源稚生耳邊,“他們都在等你,你再不去那些人又會嚼舌了!”

“知道了,喝完這杯就去。”源稚生皺眉,“你和夜叉都跑到這裏來開會了,誰負責監視恺撒小組?”

“櫻在那兒,少主你喝多了,是你說我和夜叉靠不住,還是櫻盯着他們比較好。”烏鴉摸出漱口水來,“去本殿前漱漱口,別讓他們聞見你滿嘴酒味,還有,我說你在四周巡視,少主你別露餡啊!”

此刻夜叉正在門口放風,以免有人接近供奉殿發現裏面酒氣熏天的真相。夜叉和烏鴉都知道源稚生沒到場肯定是因為喝得有點多了,源稚生對這種家族集會一直都很排斥,每次參加集會前他都會找各種理由推脫,如果不是今天這個會議重要到逃不過,源稚生大概會以必須盯住本部專員為名溜走了。但是這話是不能說的,作為家族的少主,卻不喜歡面對忠心耿耿的部将,怎麽說都讓人心寒。關于少主在美國留過學、喜歡的是西式生活、跟日本格格不入這樣的傳聞在家族中已經流傳得很盛了,好在同樣留學卡塞爾學院的少壯派力撐源稚生,情況還不至于太糟糕。

“我想起來了,”源稚生拍拍額頭,“我是不敢把你們留在半島酒店,你們會把本部專員赤身裸體地吊在東京塔上吧?”

“少主你對我和夜叉有偏見,我們雖然是變态可是對男性的裸體可完全沒興趣。但少主你想,要是櫻是個深藏不露的變态,她倒是有可能喜歡哦。”烏鴉說。

“櫻喜歡男性裸體那就不叫變态了,你和夜叉才是。”源稚生微微有些搖晃。

“哎喲哎喲喝到這種地步,”烏鴉趕快扶住,“那少主我先去回話就說你在換衣服,喝完這杯就別喝了啊!還有千萬記得用漱口水!”

他一邊說一邊跌跌撞撞地往外跑,這種家族集會,來的每個人身份都比他和夜叉高,要是他和夜叉也離場就沒影子了,會受罰也說不定。

關上門之後烏鴉又從門縫中偷看,源稚生仍舊一個人默默地坐在窗前,背影透出一股厭倦,不是對某個特定的人,而是對整個世界。烏鴉輕輕嘆了口氣。

有時候跟夜叉喝酒聊天,兩個人都有些擔憂自己的前途。他們都曾是組織裏聲名赫赫的精銳,憑借浴血搏殺的汗馬功勞才得以直接效忠于少主。令他們慶幸的是少主不但身份尊貴而且是名刀般犀利的人,無論能力還是性格都令人折服,掌握執行局只不過三年,執行局已經一躍成為日本分部中最強的部門,整個機構都圍繞着執行局運轉,毫無疑問下一任日本分部長會是源稚生。而在家族內部,他已經被确立為政宗先生的繼承人,總有一天會成為日本黑道中的皇帝。

按照舊例,他和夜叉也會随之嶄露頭角,拱衛在新家主的身邊,成為新一代的權力集團。

可源稚生居然是個沒什麽欲望的人,他拼殺在執行局第一線,只是出于某種責任感。雖然僅憑責任感源稚生就已經做得很好了,但沒有欲望的人是掌握不了蛇岐八家的。家族每年從日本黑道中收取超過300億日元的供奉,自己名下的産業則有上千億日元的收入,執掌它的應該是那種殺伐決斷的男人,他在人們心中的形象仿佛鬼神,聽到他的名字人們就會戰栗!可源稚生的人生理想真的是去法國賣防曬油,開始夜叉和烏鴉都以為源稚生在說笑,直到他們發現源稚生在桌上放着蒙塔利維海灘的照片,還會網購各種防曬油來研究它們的紫外線透過率和性價比……他們才不得不相信少主真的想在天體海灘的陽光中消磨此生……東京對他而言是個牢籠。

舊例又說一旦侍奉了少主就要終生盡忠,不能想辭職就辭職。即便少主真的去賣防曬油,夜叉和烏鴉也當随行,想象自己黑衣黑褲黑墨鏡一臉“擋我者死”的冷硬站在少主背後,一身格子襯衫的源稚生正給腰若凝脂的比基尼女孩抹防曬油,烏鴉就覺得自己的人生很幻滅很崩潰。

源稚生把瓶中殘酒淋在刀上,刃上流動着湛青色的寒光。刀銘“蜘蛛山中兇祓夜伏”,這柄刀的名字是“蜘蛛切”,上千年來傳承有序,歷代持有者用它斬殺過諸種不可思議的東西,留下一篇篇瑰麗的傳說。源稚生就是用它刺穿了櫻井明的心髒,那以後他便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起那個堕落者。

死前的櫻井明已經不能作為人類來看待了,如果畫進浮世繪裏必然是“青鬼”之類猙獰的怪物。如果在古代,家族的神官會把源稚生誅殺櫻井明寫成浪漫的斬鬼傳,描寫英雄源稚生如何千裏追殺吸食婦人骨血的青鬼。但源稚生卻無法把櫻井明看作一個鬼,因為被長刀貫穿心髒的櫻井明居然笑了起來。他的笑容那麽猙獰可怖,卻又透出刻骨的嘲諷。

将死的堕落者居然用他最後一絲力量去嘲諷執法人,源稚生驚得連握刀的手都僵硬了。幸好櫻井明沒有在那一瞬間反撲,下一秒鐘他就停止了呼吸,心髒裏漆黑的血像是被泵出來那樣沿着蜘蛛切的刀身噴湧。源稚生再去端詳那張猙獰的面孔,已經找不到嘲諷的痕跡了,莫洛托夫雞尾酒的藥效只對活人有效,櫻井明體表那些新生的鱗片脫落,重現顯露出一張幼稚的臉。他坐在破爛不堪的長椅上,被窗外的夕陽照亮,像是睡着了的孩子。而源稚生自己站在沒有光的角落中,喘息未定,刀上血跡斑駁。

生在黑暗中的蛾子終于把自己燒死在火中了,在化灰的同時,居然流露出一種獲得救贖的表情……真是荒唐。

源稚生用雙手蒙住眼睛,想象自己是只生在黑暗中的蛾子,在永夜的黑暗中飛舞,無從辨認方向也沒有目标,只能飛向自己認定的前方,永遠觸不到邊界也無從知道世界上還有沒有別的蛾子存在……寒冷的感覺一點點沁入身體裏,源稚生的耳邊又一次回響起櫻井明的話:“一輩子沒有見過光的蛾子,遇到火就會撲上去。燒死別人無所謂,燒死自己也不可惜,燒掉整個世界都沒什麽,只是想要那光……這是一只蛾子對光的饑渴。”源稚生看過櫻井明寫的小說,語法結構和詞彙運用上簡陋幼稚,跟這句話給人的感覺完全不同。那一刻仿佛有幽冥中的魂魄附在櫻井明身上,借他的嘴說出了這句哀豔中透着瘋狂的話。

那絕不是櫻井明自己的話,源稚生再次确定了自己的想法。他有種奇怪的感覺,那句話是有人故意說給櫻井明聽,又故意讓櫻井明在臨死之前說給自己聽的……也就是說櫻井明的死早已經被計算好,他是個被放棄的試驗品也是個信使,他坐上長途列車去往遙遠的北海道,其實是奔向自己的墓地,那節車廂是櫻井明的處刑地,也是幕後那個人設置好的舞臺。這場悲劇的結尾早已經寫好,櫻井明一定會死,死前一定會說出那句早就設計好的遺言……源稚生不寒而栗!

他隐約想到那個人可能是誰,那是個他拒絕回憶的名字,在記憶深處他已經把那個人的名字埋掉了!他下意識地握緊刀柄,豁然起身,便如一只預備捕獵的豹子繃緊全身的肌肉。

沒有敵人也沒有任何異狀,只聽見落地窗外的狂風暴雨聲,電蛇在烏雲中游走,在地面上投射出源稚生的影子。

源稚生默立良久收刀回鞘,披上黑紋付羽織轉身出門,整個家族都在等待着他,今天這場會議将決定家族的未來,也許日本黑道會迎來一個新的時代,他不能繼續放任自己胡思亂想了。

武士不能想得太多,想得太多拔刀的時候就會猶豫,武士的使命只是斬,把一切違背“道”的東西,都斬絕。

“嚎由根!嚎由根!”隆連續兩次躍起,打出他的升龍拳,春麗躲避不及,被斬去一大截血槽。

烏鴉和夜叉回到本殿的時候,神鬼繪卷前垂下了白色的投影幕布。家族的全體精英屏息靜氣神色嚴峻,觀賞大幕上的《街霸IV》的對戰。

大幕前擺着八張小桌,桌上供奉着不同的長刀,刀柄上用黃金描繪着八種不同的家紋,分別是橘家的十六瓣菊、源家的龍膽、上杉家的竹與雀、犬山家的赤鬼、風魔家的蜘蛛、龍馬家的馬頭、櫻井家的鳳凰和宮本家的夜叉。八姓家主都會出席這次家族聚會,此刻唯有源家的小桌前還空着。諸位家主也都保持着肅靜,畢竟這是家族的神社,神社中游蕩着祖先的魂靈,任何大呼小叫都是對祖先的不敬。

唯有上杉家主猛按手柄,在《街霸IV》中戰意飙升……春麗躍起空中用中腿點隆的頭,隆翻滾躲避之後推出了消耗氣槽的大氣功波,春麗再度躍起,輕踩之後落地重腿……上杉家主居然是街霸達人,她操縱的春麗動作精準,攻守一體;但隆的使用者同樣是高手級別,尤其是對升龍拳的時機判斷極準,春麗在空中技上有優勢,總要跳來跳去,而升龍拳則是幾乎一切空中技的克星,每一次隆喊着“嚎由根”躍起,便砍去春麗一大截血槽。

這是聯網對戰,操縱隆的玩家不知在日本的哪個角落,如果他知道自己的對戰正被幾百個黑道精英像看電影一樣觀賞,不知道會不會吓得手抖。

上杉家主居然是個很年輕的女孩,雖然她用黑紗遮面而且穿上了男人穿的黑紋付羽織,但寬大的和服遮掩不住她的身體曲線。玲珑窈窕,顯然是青春少女的身材。

最初她是老老實實的,坐在那裏不像個堂堂家主倒像是等待老師來上課的女學生,因為源家家主的缺席會議延後,這時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和服裏拿出了游戲機的手柄,然後本殿中的投影設備啓動,上杉家主麻利地進入游戲選擇人物。區區十幾秒鐘,其他幾位家主和下面的幾百人還沒明白過來怎麽回事,“fight”聲已經響徹本殿,對戰開始。

用“肆無忌憚”來形容她的舉動并不很合适,更合适的詞是“旁若無人”。似乎在她看來既然要等就抓緊時間玩兩把,至于場合至于祖先完全都不是問題。

“繪梨衣!繪梨衣!”政宗先生跟她隔得很遠,不便起身阻止,只能低喝。

但他的聲音淹沒在拳腳的風聲中,上杉家主的全副心思都在游戲上,目不轉睛地盯着屏幕。

場面有點尴尬,這是黑道宗家的重要集會,三大姓五小姓的家主到齊,又是在供奉祖先靈位的神社中舉行,氣氛極其凝重莊嚴,每個人都竭力表現出合乎這個場合的儀式感,屈膝坐在自己的腳後跟上,雙手按着膝蓋,腰挺得筆直。這時無論是誰都不便起身随意走動,政宗先生也不便在這種場合高聲地教育孩子,畢竟對方也是一家之主。

“少主已經完成了巡視,正在換衣服,片刻就到。”烏鴉和夜叉鞠躬之後小步疾奔回自己的位置,奔跑的時候他們拉緊自己的和服袖子以免帶起風來。在場的沒有人把目光投向他們,所有人都筆直地看向前方,就像戰國時代大名召集武士們商議出征之事,武士們心意已決,只等待着命令下達就拔刀上馬。

事實上沒有人知道這次家族集會的目的,足足有幾十年家族沒有舉辦過這樣隆重的集會了,在場的許多人平時都分散在外地,為家族駐守不同城市的地盤。即便是每年新年的慶典,到場人數也不過是這次集會的一半。這種規模的集會傳出去會令整個黑道不安,這可能意味着蛇岐八家要重新規劃日本黑道的格局,或是把某個幫會徹底抹掉。

但他們居然正在圍觀《街霸IV》的聯網對戰……這意味着家族要進軍游戲産業麽?或者開發《街霸IV》的CA得罪了家族,家族準備把它抹除?

“賭二十萬,繪梨衣小姐贏。”烏鴉壓低了聲音。

“難,她的血比隆少一半,對方走位準。”夜叉也壓低了聲音,兩人只是嘴唇微動。

“繪梨衣小姐怒槽滿了,隆已經把怒槽消耗掉了,只要把他逼到版邊,重腿接EX百裂腳,用風扇華當終結技,可以一發KO。”

“賭了。對方肯定不會讓繪梨衣小姐把自己逼到版邊的。要我說還是輕腳加中拳接千裂腳,慢慢磨隆的血,但磨着磨着他怒槽又滿了,他再出一次‘滅·波動拳’,繪梨衣小姐根本就躲不過去。”

“慶幸你們在少主身邊做事吧,在我身邊的話,你們十根手指全砍下來謝罪也不夠。”前面一排的關東支部支部長明智阿須矢也是嘴唇微動。

夜叉和烏鴉同時閉嘴,烏鴉暗暗地對夜叉豎起中指,這個動作在他們兩人之間代表“OK”,是說“我跟你賭了”,夜叉也豎起中指回應。

繪梨衣果然用了夜叉的辦法,重複地使用輕腳中拳和千裂腳,這套連招的優點是距離很長而破綻極小,用得好的話幾乎沒有被反制的機會。隆的策略也跟夜叉預想的一模一樣,他寧願傷一點血防禦也不願意躲到版邊去,他的血還夠跟春麗耗下去,但被逼到版邊的話他就可能被一招終結。春麗的每一次擊打都令他的怒槽增加,很快他就能再用一次恐怖的“滅·波動拳”了。夜叉露出得意的笑容,在他們三個人裏,烏鴉是個軍師類型的人物,更擅長紙上談兵,真正能領會街頭搏鬥精髓的還是夜叉這種在街面上混出來的兇神惡煞。

春麗躍起,再度中腿點隆的頭。這是要誘使隆發出升龍拳,這一次春麗躍起的時候略微留了一點距離,隆的小升龍拳無法命中她,她會比隆先落地,落地點接近版邊……她準備用烏鴉說的那一招了,這是她最後的機會。但隆依然防禦,春麗點中之後彈起,隆向後翻滾躲入了他一直不肯去的版邊,因為他的怒槽在這一點後終于滿了,“滅·波動拳”蓄勢待發。即使春麗落地防禦也沒有用了,隆的最強一擊會強行磨光她的血槽。

夜叉撚了撚手指,向烏鴉比出數鈔票的動作,烏鴉歪眉斜眼,心痛着即将飛走的鈔票。

春麗居然版邊彈跳!這是春麗和忍者特有的技能,在接近版邊的時候她能把版邊用作牆壁進行反彈。絢麗的特寫鏡頭,隆馬步收掌,大吼着推出了“滅·波動拳”,那是海潮般的氣功波。但他失去了目标,版邊反彈延緩了春麗的落地時間,雖然只有區區半秒鐘,但海潮般的氣功波貼着春麗的身體滑過。

春麗落地,隆的怒槽耗空……春麗近身重踢,中途取消,EX氣功掌,前沖,近身重拳,再次取消,EX百裂腳……風扇華!完美連擊!EX氣功掌、EX百裂腳和風扇華全中,春麗旋轉着,雙腿化作致命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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