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2)
刃把隆踢上天空。
“還差一絲血他媽的!”烏鴉心裏連叫可惜。
這套連招的時機把握得剛剛好,本來可以一發逆轉,但是隆的血槽剩得太多,雖然三招全中,但是為了連招所以中途取消了重踢和重拳,給隆留下了最後一絲血。
春麗落地,隆也落地,春麗起身,隆也起身。春麗和隆都只剩最後一絲血,這時無論是誰只要被磕碰到就會結束戰鬥。在這種情況下隆占據絕對的優勢,因為隆有小升龍拳,帶無敵時間的小升龍拳。夜叉松了一口氣,沒有任務的時候他和烏鴉就用《街霸IV》來消磨時間,天長日久都算好手了。他完全可以想象這時隆的玩家已經完成了小升龍拳的輸入,這樣在隆起身的瞬間小升龍拳就會發動,升在空中的隆無懼任何攻擊,而即便春麗防禦,小升龍拳也會磨去她最後一絲血。
沒有預料中的小升龍拳,隆的頭頂上飛着星星和小鳥,他被連招打暈了!夜叉和烏鴉這才想起那套連招雖然不是傷害最高的,卻是暈值最高的!
春麗走過去和隆貼面而立,輕拳一點,“K.O.”。
源稚生把手柄塞回上杉家主手裏:“勝了一局就別老想着了,開完會再玩。”
他從側門入場,入場後悄悄地跪坐在上杉家主背後。最後一刻上杉家主敗局已定的時候源稚生一把接過手柄,利用版邊彈跳延緩落地時間,而後狂風驟雨般反擊。他只用了五秒鐘,五秒鐘裏把本來已經在對方懷中的勝利女神強行拉回了自己這邊。他跟上杉家主說話的語氣并不疾聲厲色,也不像哄孩子,就像長兄對妹妹說話,略微帶一點點嚴厲。
“我有空會陪你玩的。”源稚生又說。
上杉家主點點頭,收起了手柄,在源稚生面前她顯得格外乖巧。本殿中尴尬的場面終于結束了,源稚生起身鞠躬,和服和禮節都一絲不茍:“抱歉來晚了,已經檢查了神社前後,确認了安全事宜。”
沉默了幾秒鐘之後,橘政宗率先鼓掌,跟着所有人都鼓起掌來。
“不愧是少主啊!”烏鴉贊嘆。
“不愧是少主啊!”夜叉也低聲說,“政宗先生到場都沒有這麽多的掌聲,不愧是天照命啊。”
“不,我是說酒量那麽好,撒起謊來居然還這麽淡定自若。”
“來了就好,快坐下吧,這種大風大雨的天還要你親自檢查安全事宜,真辛苦你了。”政宗先生說。
源稚生在源家的小桌邊坐下,本殿中忽然靜到了極致,雨聲越發清晰起來,絲絲入耳。所有人都看向政宗先生,政宗先生整了整自己的和服,站起身來,退後幾步,深鞠躬。
這個舉動令所有人都意外,家族中有地位的老人立刻俯拜下去,後輩們也跟着效仿。蛇岐八家奉行着非常古老的家族制度,大家長地位之尊崇,平時這些後輩連拜見政宗先生的機會都沒有,如蒙“召見”莫不心存感激,有些平時嚣張跋扈的組長在走進政宗先生辦公室的瞬間就變得溫馴如綿羊,政宗先生若不責問而是和顏悅色地鼓勵幾句,他們就會覺得莫大的光榮。而現在政宗先生居然向他們行大禮,這個禮不是他們能受得起的。
有些人則意識到今天的議題可能比重新規劃黑道格局還驚人。戰國時期的武道家說言談之術就像拉弓射箭,往後引弓引得越多,發出的箭矢就越兇猛,步入正題之前越是謙遜委婉,正題也就越叫人心驚膽戰。
“我擔當大家長已經有十年了。十年中有幸認識諸位,有幸被諸位認可,也有幸和諸位一起承擔這段歷史,這些年過得無怨無悔。多年來托諸位的照顧,勉強地維持着這個家,很多事情做得不盡完善,給諸位添麻煩了。”政宗先生說。
“是政宗先生照顧我們。”風魔家主說。
“是政宗先生照顧我們!”所有人異口同聲。
“大家都是一家人,我确實努力照顧諸位,希望各位能過上好生活,諸位也确實照顧我,沒有諸位的努力,我這個大家長早已經死了。”政宗先生招招手,示意大家都坐下。
“又是雨天,真懷念啊。”政宗先生自己也坐下,“很多年前我第一次來到日本,飛機落地的時候打開艙門,外面也下着這樣的雨,風又濕又冷,冷到骨頭裏。”
他頓了頓:“這裏的很多人都知道我并非生在日本,得以被大家推舉為大家長,對我來說是意外的光榮。但在過去的十年裏我确實有很大的失職,我想諸位都清楚在過去的十年裏,我們損失了很多地盤,也損失了很多同胞。每年我都要出席這樣那樣的葬禮,穿着黑色的和服,戴着墨鏡來遮掩悲痛。戰後日本越來越繁榮,家族也随之興盛,然而我們的敵人也越來越壯大,我未能将他們擊潰。”
“這些并非政宗先生您的責任,在對抗猛鬼衆這件事上您已經身先士卒,如果沒有您,家族的局面會更加危急。”風魔家主說。
政宗先生伸手示意他不必勸慰自己:“今天我想先給大家講一個故事,這個故事的主角叫櫻井明。”
源稚生微微一怔。
“他出身在櫻井家,各方面都算是個健全的孩子。但在五歲的時候被檢測出血統不穩定,換而言之他是個‘鬼’,檢測結束後他就不再是我們的同胞,而變成了我們監控的目标。他被送往神戶深山中的寄宿學校,那以後他再也沒能出來,直到二十三歲。他是那麽孤獨的一個孩子,每年只有一個人去探望他,卻不是父母,而是家族的執法人。他沒有過女友,也沒有過生日蛋糕,沒有去過游樂場,也沒有畢業旅行。諸位都應該能明白他是多想要這些東西,但因為他是個鬼,所以他得不到。”政宗先生的聲音如古鐘低鳴,“有一天有人給了他一種藥物,說那種藥能純化他的血統,給他力量和自由,你們說那麽一個年輕人,怎麽能拒絕這種誘惑呢?”
“他把藥劑注入了自己的身體,喚醒了自己體內的龍血。他确實獲得了力量和自由,但僅僅是十五天的自由,十五天之後他被執行局抹掉了。執行局局長源稚生親自執行了抹殺。”政宗先生嘆了口氣,“十五天裏他強暴并殺死了許多女人,他瘋狂地發洩着欲望,好像一個餓了太久的人要把沒吃的東西都補回來。”
“你們怎麽看待那個死去的年輕人呢?”政宗先生環視四周,“厭惡麽?憎恨麽?嫌棄麽?還是可憐、可悲、可恥?”
無人回答,在蛇岐八家中這是一個令人迷惑的問題。
“我只是覺得很難過。”政宗先生輕聲說,“他是我們的家人,他犯了錯,被處決。可他還是我們的家人,作為大家長,我有權厭惡或者憎恨他麽?我只是覺得……很難過。”
“政宗先生……這是自有家族以來就有的詛咒啊。”櫻井家主說。
“是的,我們每個人都是被詛咒的,這個詛咒随着我們的血統傳承。在外人看來也許龍之血脈是值得自豪的,但它同時也是魔鬼,它成就我們中的某些人,卻毀掉另一些人。諸位今天能在這裏集會,是因為你們有幸擁有穩定的血統,但假想你們生下來就像櫻井明那樣,那麽你們一個個都是那張監控名單上等待被抹殺的人。但我無法改變自古以來的規矩,因為我們不能允許龍之血脈侵蝕我們的家族,蛇岐八家從古代存續至今,便是要鎮守龍之大門,決不允許龍族複活于世!”
“是!”所有後輩彎腰行禮。
“接下來我想請問諸位一個問題,是誰給了櫻井明危險的藥劑呢?岩流研究所的分析結果已經出來了,那種藥劑确實有激活龍血的效力,它被研制出來是為了幫助混血種進化為真正的龍類。那麽,又是誰這麽多年來一直想放棄自己人類的身份進化為龍呢?”
“猛鬼衆?”沉默了許久,龍馬家主低聲說。
“那麽又是誰一直在黑道中和我們競争呢?是誰教唆那些曾經依附于我們的幫會背叛,又是誰這些年來不斷地蠶食我們的地盤呢?”政宗先生接着發問。
“猛鬼衆!”風魔家主說。
“是的,還是猛鬼衆,只有和我們一樣繼承了龍血的猛鬼衆才能挑戰我們,正是因為猛鬼衆的存在,我們才一刻不敢放松劍柄!每一個違逆我們的幫會都有猛鬼衆在背後支持,也是猛鬼衆不斷地教唆那些血統不穩定的孩子,誘惑他們堕落。正是因為有猛鬼衆的存在,我們才不得不嚴密監視每一個血統不穩定的孩子。執法人的刀上沾滿了血污,因為我們不敢冒險留下任何堕落者!我們擔心他們落入猛鬼衆的手中!”政宗先生吐氣開聲,聲如驚雷,“在日本我們只有一個敵人,那就是猛鬼衆!但我們為什麽多年來始終無法消滅猛鬼衆呢?”
下面一片沉默。
“因為所謂猛鬼衆,其實都是我們自己的同胞啊。”很久之後,櫻井家主輕聲嘆息。
“是的,因為猛鬼衆就是我們的同胞,和我們流着完全相同的血。猛鬼衆中的每一個鬼都從家族中誕生,你們的兒女都有可能變成鬼,他們的龍血越純能力越出色越可能變成鬼。猛鬼衆就是蛇岐八家的影子,我們沒法殺掉自己的影子。只要我們一代代繁衍下去,後代中總會出現新的鬼,鬼聚集在一起就是猛鬼衆。這支猛鬼千年來一直跟随在蛇岐八家身後,這是我們的宿命!”政宗先生說到這裏忽然頓住,“是時候把宿命斬斷了,這件事總要有人來做。”
他原本中氣十足聲如洪鐘,可說到最後一句的時候忽然平淡下來,仿佛随口道來。但熟悉這位大家長的人會明白,在政宗先生口中越是淡淡的仿佛随口道來的話越是堅硬,這說明他反複思考這個問題已經得到最終的結論。此刻他便如久經沙場的武士已經把刀拔了出來,反而殺氣內斂雲淡風輕。
“政宗先生是要對猛鬼衆發動戰争麽?”犬山家主說,“先不論家族的勝算有幾何,但在家族中的某些人看來這無異于手足相殘。猛鬼衆并不都是堕落者,他們只是血統不穩定的混血種,不留生路……這好麽?畢竟是有血緣關系的同胞啊!”
“猛鬼衆确實跟我們有血緣關系,但他們真能說是我們的同胞麽?他們選擇了龍的道路,在他們眼裏龍是完美的生物是世界的皇帝,人類就該匍匐在那些完美生物腳下,忍受它們的奴役,這是自然競争的規律,那就是強者為王!而我們選擇的是人的道路。在我們眼裏龍是魔鬼,是我們流盡鮮血也要誅殺的宿敵!龍類的仆從和人類的守護者,兩者能說是同胞麽?”政宗先生伸手指天,“猛鬼衆,那是一切的惡!一切的罪!唯有徹底把猛鬼衆抹掉,才有和平和安寧!”
各家主人都露出震驚的神色,包括源稚生。他比其他人更早知道政宗先生的計劃,但在他想來也不過是給猛鬼衆沉重的一擊,而不是将其徹底抹殺。蛇岐八家中從來沒有人想過要把猛鬼衆徹底抹殺,因為這是根本不可能的,猛鬼衆是蛇岐八家的影子,有蛇岐八家就有猛鬼衆,要抹殺猛鬼衆就得把蛇岐八家也抹殺掉。
“徹底抹掉?”宮本家主問,“我們能做到麽?”
“能,但那絕不是容易的事,所以需要極大的決意!”政宗先生轉向風魔家主,“風魔先生的話,應該是聽說過‘黃泉之路’這個詞的。”
風魔家主沉吟了片刻,微微點頭:“自從那個人焚毀了家族的檔案館,很多以前的資料已經失傳了,尤其是那些荒誕不經的東西。如今的後輩們很少聽說黃泉之路了,但在猛鬼衆心裏,那是救贖之路。猛鬼衆相信世界上存在一條路,可以讓混血種進化為純血的龍。”
“純血的龍?”其他家主都震驚地看向風魔家主,唯有上杉家主把玩着自己的衣角。自始至終無論任何人說任何話她都無動于衷,非常清楚地表達出“我只是來列席的你們說什麽都跟我沒關系”的意思。
“被龍血吞噬的人唯一結果是成為死侍,我從未聽說過有混血種能夠進化為真正的龍。”櫻井家主說。
“所以我說那是荒誕不經的傳說,”風魔家主說,“神話中說諸神的父親伊邪那岐曾經沿着神秘的道路去往黃泉幽冥救他的妻子,那就是所謂黃泉之路。那是一條沒有光的小徑,蜿蜒入深山,羊腸般曲折,活人能夠從那條路抵達幽冥。因為進化之路極其神秘而艱險,所以猛鬼衆就用‘黃泉之路’來暗指進化的方法。這是禁忌之路,即使能找到那條路,一千個人裏九百九十九個都會走着走着走進永遠出不來的迷宮,唯一意志最堅定的那人能從萬千路徑中分辨出真實的道路。但即使最熱衷于此的人也不曾摸索到哪怕一點線索,只是從古代文獻知道這個名字罷了。”
“但千年來猛鬼衆仍前赴後繼地追尋着黃泉之路,這是猛鬼衆的信仰。”政宗先生說,“現在他們終于摸索到了一點線索。”
風魔家主的瞳孔驟然放大:“真有黃泉之路?歷史上從未有混血種進化為龍的先例!”
“我不知道他們找到的線索對不對,但猛鬼衆正準備探索神葬所!”政宗先生環顧衆人,“最近五年來,日本有三個機構在研究能夠潛到日本海溝底部的深潛器!而這三個機構都有猛鬼衆的資金支持!他們相信黃泉之路的開端就在先輩埋葬神的地方,而黃泉之路的盡頭就是‘龍門’,越過那扇門他們就能進化為純血的龍!而打開那扇門的鑰匙就是深井中神的骨骸!”
“他們想開掘神葬所?那不可能……不可能有人重回那裏!那是被天照和月讀封印之地!”風魔家主說。
“封印又有什麽用?只要神葬所仍舊存在于世間,封印總有破損脫落的一天,這一天已經來了。”政宗先生低聲說,“所以要不要開戰并不由我們決定,在諸位不知道的時候戰争早已一觸即發。”
“那麽政宗先生,您所謂永遠抹去猛鬼衆的辦法是?”櫻井家主問。
“炸毀神葬所,連同神的遺骨,斬斷黃泉之路,毀掉猛鬼衆的希望!然後全面清洗猛鬼衆的勢力,依附于他們的人、依附于他們的幫會、依附于他們的企業,一個都不放過!用這場戰争來終結一切!”
“戰争一旦開啓……恐怕會血流成河。”風魔家主說。
“這世間總有正義的血不得不流。”政宗先生說,“然而雖則作為家族的大家長,我卻不能以一己的決意把諸位推向戰場。我知道前路艱難,已有殒身之志,但我不知道多少人會贊同我,多少人會追随我。家族的未來應該由家族中的每個人決定,因此我召集大家到這裏來,請每個人告訴我你們心中所想。”
他拍拍手,側門開了,穿着白衣的神官們擡着兩面白色的屏風進來,樹立在政宗先生背後,在屏風下擺放筆架和蘸飽墨水的毛筆。政宗先生起身,在左側屏風上寫下墨意淋漓的“戰”字,在右側屏風上寫下婉約的“忍”字。同是一個人的書法,“戰”字仿佛刀劍交錯殺機縱橫,“忍”字則圓融不露一點鋒芒,都有名家的風範。
“覺得家族應該和猛鬼衆決一死戰的,請提筆在左側屏風上寫‘正’字。覺得家族應該繼續隐忍不發的,請在右側屏風上寫‘正’字。”政宗先生說,“我身為大家長,雖然一心求戰,卻不能脅迫家中的所有人,所以我放棄我的那一筆。我以橘家家主橘政宗的尊嚴起誓,今夜無論什麽樣的言論都不會受到懲罰,無論諸位是支持我還是反對我,我都衷心感激。”
他從懷中抽出白色的布帶蒙住眼睛,端坐在兩面屏風中間:“諸位請賜予我你們的判斷,打消我殺人的惡念或者助我戰氣!”
“大家長,這樣的方式在家族中從未有過。年輕的後輩怎麽敢在這種事情上做判斷呢?如果大家長真的決意跟猛鬼衆開戰……我們也只有以命奉陪。”風魔家主長嘆。
“小太郎,你我都是老人啦!這個家族,最後還是年輕人的家族,為什麽不能由他們來決定未來呢?如果這場戰争真的開啓了,我希望先流你和我的血,因為我們已經太老了,也該活夠了。”政宗先生微笑,“如果用我的命能終結家族的詛咒,我無怨無悔。”
滿堂寂靜,只聞風如鬼嘯,窗外櫻花紛墜,令人覺得生命之無常。沒有人起身,連家主們都躊躇着,無論在哪一扇屏風上落筆都很難,筆上仿佛蘸滿了年輕人的血。
死寂足足維持了五分鐘,忽然犬山家家主起身離座,走到右側屏風前提筆一畫,然後把筆扔在筆架上調頭離去,推開沖上來給他打傘的随從,直撲風雨中去了。
有些人的目光有些松動,犬山家主的态度也是很多人的态度,還能維持和平的時候人總想維持和平,而且猛鬼衆畢竟是大家的同胞。他們雖然叛離了家族,可他們仍舊流着蛇岐八家的血。
更多的人起身在屏風上寫畫,有的寫在“戰”字下,有的寫在“忍”字下,更多的人選擇了“忍”字。寫完的人走到蒙住雙眼的政宗先生面前深鞠躬,然後走出本殿。
除了犬山家主其他的各姓家主都沒有表态,他們清楚此刻自己的表态會影響到家中的後輩。如果按照西方民主來投票應該匿名,但在日本,每個勇于作出決定的人都該敢于把自己的決定告知其他人。
源稚生看着屏風中間端坐的橘政宗,忽然想起西鄉隆盛來,那個為了維護下層武士利益和武士道精神而死的男人,那麽固執卻又那麽孤獨。其實在他帶領武士們舉起戰旗的時候,日本已經不再是武士的國家了,新的階級已經興起,商人和政治家們在主導國家的未來,人們雖然贊賞他的勇毅,卻也只會旁觀他如落櫻般死去。
“稚生,很對不起。”橘政宗含笑說。
源稚生一愣:“為什麽這麽說?”
“我曾經答應你會竭盡全力消除暴力,卻決意要用暴力的方式來争取美好的未來。這很可笑不是麽?為了将來不流血,今天要流更多的血。可放棄暴力對我們這種黑道家族來說真的太難,就像一生不敗的劍聖,他的道場前生徒如雲,根本沒有仇家敢接近大門,可一旦他決意封劍不殺,生徒會散去門庭會冷落,多年未見的仇家們會接二連三地來拜訪。所以學習殺人劍的武士們都會在第一次握劍前被老師警告說,握住劍柄的手,松開的時候便是死期。”橘政宗輕聲說。
“我知道老爹你已經很努力了。”源稚生用了私下裏的稱呼,“但你不是個會輕易放棄的人。”
“人性中就有暴力的一面,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暴力。想要控制暴力,就需要掌握更大的暴力。”橘政宗緩緩地說,“想要終結暴力……就得先成為最大的暴力。”
源稚生悚然,不由自主地坐直了。
會議開始前他一直在喝酒,因為他心底裏抗拒出席。橘政宗說這次家族集會會開啓家族全新的時代,但源稚生覺得自己無法承受它的重量。執行局是日本分部中最令人敬畏的機構,被某些人稱作殺人機構,在下面的人看來身為執行局局長的源稚生應該是那種決斷力極強的鐵腕人物,但其實源稚生是個不願做決定的人。
每個新時代的來臨都意味着要流無辜者的血,若幹年前倒幕派的人斬們聞着江戶月夜中彌漫的血腥氣,說着“這是為了新時代必須流的血,這氣息便是新時代的風”之類的壯烈之詞,可倒在血泊中的那個人卻看不到以自己的鮮血和白骨鑄就的新時代了。橘政宗曾送大久保利通的傳記給他看,大概是想鼓勵他成為一個能夠掌握權柄的男人,但讀完之後源稚生奉還了那本書,言下之意是他無法成為那樣的男人,他握刀的手堅硬如鐵,握住權力的手卻遠不夠有力。如果置身在那個動蕩不安的江戶時代,他既不會是固守武士道殺身成仁的西鄉隆盛[1],也不會是堅忍卓絕的木戶孝允[2],更不可能如大久保利通[3]那樣在腥風血雨中牢牢掌握權柄,他會逃去法國賣防曬油。
但此刻他無法什麽都不做就轉身走出這座神社,他看着橘政宗蒼老的面孔和挺得筆直的腰,想起多年前這個男人手把手地教他打刀。年少的源稚生問他說大叔你什麽時候才能打出好刀呢?橘政宗淡淡地笑着說,大叔打的刀其實是大叔自己啊,總有一天我把自己磨砺為寶刀,我要做驚世的一斬,我斬出去的時候妖魔會退散!
這就是橘政宗一直期待的出鞘之日吧?一柄鍛打了幾十年的刀,源稚生不忍心它出鞘時發現自己是那麽的孤獨,沒有名刀和它一起轟鳴。
源稚生霍地起身,從橘政宗身邊經過,拾起飽蘸濃墨的筆在左側屏風上畫下粗重的一筆!然後他扔下筆頭也不回地離去,留下滿殿隐約的驚嘆聲。上杉家主也急忙起身在左側屏風上畫了一筆,拖着木屐踢踢踏踏地跟上源稚生。她站起來便可見是成年女孩,身體修長,但她拉着源稚生的袖子輕輕地搖着,渾如嬌憨的少女要兄長陪她玩。
在家主們猶豫不決的時候,大三姓中的源家和上杉家都宣布了對橘家的支持,戰與忍的天平必将因此颠倒。
* * *
[1][2][3] 西鄉隆盛、木戶孝允和大久保利通合稱“明治維新三傑”,其中木戶孝允又名桂小五郎,因為曾經在江戶領導倒幕的地下運動,經常出演各種熱銷漫畫如《銀魂》和《浪客劍心》。明治維新結束了幕府統治,這三人都是新政府領袖,但随後的廢藩置縣運動中,三人站在了不同的立場上。推翻幕府統治的過程中諸侯也有出力,但以大久保利通為首的政治家們力圖學習西方政治,廢除諸侯控制藩政的制度,這危害到了下層武士的利益。西鄉隆盛為維護武士之道而發動西南戰争,戰敗由部下“介錯”而死,他曾感慨武士的時代已如薄櫻飄落,最終鐵血宰相大久保利通以鐵腕鎮壓了所有反對者,推動了日本政治的現代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