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1)
路明非打了個寒戰。身處這座繁華的城市,想着120 海裏之外有條龍正在海底悄悄地孵化。等到它浮出水面的那一天,街上那些按部就班的學生和上班族會吓得四散奔逃,全世界都會在它的龍吼中震怖。
“路明非你什麽時候變得那麽勤奮了?”恺撒說,“早晨起來就看書。”
路明非正在翻那本《日本神話與歷史100講》。委實說他對這種書興趣不大,但這本書是路鳴澤硬塞給他的,說明這書有用。從歷次的經驗來看,路鳴澤給的東西既不會多一件也不會少一件,每樣東西都有用武之地,這就好比在游戲裏接任務時你獲得了一個狗罐頭,這個任務裏就一定會出現一條狗,你需要用這個罐頭把它誘開,如果你半路上把狗罐頭丢掉了,那就對不起了,你只有重新回去接任務拿狗罐頭。以路明非從游戲中得來的智慧,這本小冊子裏的內容應該會有什麽用。
“了解日本文化嘛,回去好吹吹牛。”路明非滿嘴胡說八道。
小冊子裏講的都是日本神話中最粗淺的部分,類似的內容路明非已經從動畫片裏了解得差不多了。但沉下心來領悟領悟還是有必要的,教授們說各民族的神話都是根據歷史重寫的,那些看似荒誕不經的神話故事其實在歷史上都有其原型。
最典型的例子是大洪水,《聖經》中說在那場淹沒整個世界的洪水中只有諾亞一家和方舟上的動物們活了下來,20世紀以前不信教的科學家們都認為大洪水是完全虛構的,他們無法想象一場淹沒全世界的洪水,那樣從太空中往下看去,地球豈不是個湛藍色的水球?即使真的有那麽一場洪水,那也會有高達數百米的洪濤巨浪橫行在水面上,連航空母艦都無法幸存,何況諾亞的木頭船。這種級別的洪水只可能發生在幾億甚至十幾億年前,那時候地球上可能還是三葉蟲稱霸的寒武紀,別說人類了,連恐龍都沒有進化出來。
但漸漸地神話學家們發現有大洪水神話的不止《聖經》,從美索不達米亞神話到古代中國神話再到印度神話,歐亞大陸從東到西各民族都流傳着洪水淹沒世界的故事,不同的只是救世主,中國人認為一個叫大禹的強者搞定了洪水,印度古籍《摩奴法典》則說人類得以在大洪水中幸存是因為人類始祖摩奴的船被一條巨魚帶往喜馬拉雅山而獲得拯救。再然後有學者測算說大約一萬兩千年之前地球的第四紀大冰期結束,巨量的冰川融化,海面上漲導致了被稱作“大海浸”的地質現象,海水把低地都淹沒了,那場世界範圍的大洪水殘留在古人的記憶中,所以各族都留下了洪水滅世的神話。如今有人正滿世界尋找諾亞方舟,他們在黑海沿岸和希臘山間尋找大船的遺跡,在洪水淹沒地球的年代,無論黑海還是希臘的山區都被淹沒在水下。
日本既然從古至今都有混血種,那麽日本神話中也應該有龍族文明的影子,但路明非完全摸不着頭緒,在他讀來日本神話很小家子氣,和恢宏的龍族文明沾不上邊。小冊子裏說是一對男女神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從海底攪起泥沙,泥沙沉澱形成了日本國。接下來這對兄妹神結婚了,因為找不到其他的相親對象,逼得他們搞出如此禁斷的戀情來。兄妹神升格為夫婦神,他們繁衍了日本的整個神系,火神、雷神、山神、水神……造神造得轟轟烈烈,甚至連大個便都能變成神。日本神話就是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這對夫妻的家史,所有的神都是他們家裏人,所有的事也都是他們家裏事。
“你是想找出日本神話和龍族文明的關系?”楚子航說,“恐怕這很難,教授們試過解讀日本神話,但遇到了巨大的阻礙,日本神話跟已知的龍族歷史完全不吻合,比如日本神話中的諸神是沒有宿敵的,就像一個大家族那樣不斷地繁衍下去,教授們無法從中解讀出沖突和戰争,而戰争是龍族歷史的主軸。”
“這本書上說,天皇家族就是神的後代。”路明非翻着那本小冊子,“第一任天皇神武天皇是天照大神的後裔,這也太神棍了吧?”
“這是日本神話的特點。它有一條非常連貫的時間線,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的每一代後裔都在一本名為《古事記》的書中寫明了,從神武天皇開始,之後的每一代後裔都是天皇,之前的每一代都是神。從這個角度來說,日本天皇家族是世界上現存的唯一一個有家譜的神族。”
“史官是他們家養的,他們自然想怎麽扯淡就怎麽扯淡咯。我要是發財了也給自己修一部家譜,說我祖上都是英雄人物,比如那誰還有那誰誰……”路明非說到這裏開始撓頭。
“你說的好像都是姓那的吧?”恺撒說。
“媽的我們老路家在歷史上就沒出過什麽叫得響的人物!”路明非嘆了口氣。
“日本天皇的家譜确實不可靠,前十代天皇都只有文字記載卻無法考證。日本人寫歷史就像寫神話,直到二戰之前還有很多日本人相信天皇是神的後代,可以說日本的神話和歷史是一體的,也可以說日本人從古至今都生活在神話中,神裔仍舊是這個國家名義上的皇帝。”楚子航說。
“日本歷史上有過古龍複蘇的事件麽?”路明非問。
“完全沒有記載。我已經連線諾瑪查過,日本境內沒有過複蘇事件,也沒有龍族文明的遺跡。日本是全世界最‘幹淨’的地域,完全沒有龍類活動。日本分部處理過的案件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比如歐洲出土的某件龍族文明有關的古物在日本被拍賣。”
“日本境內沒有過龍族文明?那混血種哪裏來的?”路明非問。
“沒人知道,日本混血種的來歷就像日本神話一樣,至今都是個謎,據說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楚子航扭頭看向窗外。
黑色的雷克薩斯轎車在東京街頭經過,一夜雨後,東京的空氣清新,微微透着海藻般的氣味。新聞說這是太平洋來的暖濕氣流正控制着日本全境的氣候,最近會有連續的雨天。恺撒小組坐在這輛豪華駕車的後排,楚子航和恺撒毫無懸念地選擇了兩側靠窗的座位,路明非只有坐在他們兩人中間。從昨天落地到今天早晨,恺撒和楚子航之間沒怎麽說過話,他們都跟路明非說話,即使就一個問題進行争論也都是通過和路明非說話來交換意見。路明非有種感覺,作為這個三口之家的老爺,他的兩房姨太太正在冷戰,而他被夾在中間。
路明非老爺現在的狀況很微妙,名義上他是學生會的狗腿子,私下裏跟獅心會會長有過命的交情,暗地裏還觊觎未來的大嫂……他要真是在演黑幫片,下場絕對是被亂槍打爆在街頭。總之恺撒小組雖然只有區區三個人,但彼此之間複雜的關系就像定時炸彈,不知什麽時候就會爆炸。
夜晚的東京和白天的東京完全不同,夜色中的東京五光十色,透着一股妖冶美豔,像個穿着和服身材誘惑的禦姐,而白天的東京卻是個運動系的女孩,色調簡約,遠眺出去樓群融在天空的背景中毫不突兀。這是座整饬有序的城市,趕時間的上班族小跑着進出地鐵,行人步伐很快,但他們的行動都有規律可循,每個人都像是在看不見的鐵軌上運行着,很少有人會從自己的軌道上脫離,過街的紅綠燈邊人們無聲地等候,人群積得越來越大卻沒有人焦急和大聲說話,然後随着紅燈變綠,街上的車在一秒鐘之內完全停下,人潮湧過街道,沿着各自的軌道分散,紅燈亮起車流恢複,新的人群又在紅燈下無聲地等候。
楚子航扭頭看見路明非也正望着車窗外的景色出神,瞳孔中映出車水馬龍川流不息。
“這是個被規則約束的國家。整個國家是一部複雜的機器,每個人都是這部機器上的零件,被規則約束着高速運轉。這樣的生活想起來也真可怕。”楚子航輕聲說,“你是不是也在想這個?”
“不……我是在想日本女孩的小腿好粗……”
楚子航默默地把頭轉了回去。同樣認真的眼睛凝視同樣的東西,觀察者的心理活動可能是迥然不同的,看到林黛玉的賈寶玉心底一動,心說這妹妹我曾見過的……看到林黛玉的薛蟠心說,蘿莉有三好,聲嬌體柔好推倒。
車停下了。穿黑色西裝的女孩拉開車門,雙手貼着褲線深鞠躬:“歡迎本部專員駕臨日本分部參觀。”
早餐之後,日本分部的車就已經等在酒店樓下了,接他們參觀日本分部在東京的基地。早餐由餐車直接推進套房,除了主廚親自制作的餐點還有一份傳真文件,文件中是他們今日的行程。行程以每十五分鐘為一個時間段,排得密密麻麻,從早晨九點到晚上六點,他們預期要參觀日本分部在東京的辦公中心、由宮內廳安排參觀日本皇宮、參拜1400年歷史的淺草寺、還要去銀座購物,午餐被安排在米其林三星的法餐館,晚餐則由本家廚師親自上陣烹制頂級日式料理,晚餐中要用到的鮮魚已經于今天早晨六點整從築地的魚市場發貨,其中包括一條1.86米的深海金槍魚。這份行程表詳細得連楚子航都驚訝,如果遭遇交通堵塞的話,備份方案都做好了,從早晨九點到下午六點,他們完全沒有所謂的自由時間。他們也變成日本這部巨型機械上的零件了,不由自主地跟着這部機械一起轉動。
“我本來以為會有黑衣男夾道鞠躬的。”恺撒鑽出車來,仰望那座黑色的摩天大樓。
在淡雅的灰色樓群中,這樣一座被鐵黑色玻璃幕牆包裹的大廈顯得非常突兀。它如同一塊黑色的鐵碑,暗示着入住其中的機構有着何等的實力。
“如果參觀家族神社的話他們還保持着夾道歡迎的傳統,但在東京市內不得不低調一些,以免驚擾周邊鄰居,請貴賓見諒。”站在車門外迎接的是源稚生的助理矢吹櫻,昨夜已經見過面了,是日本女孩中罕見的纖瘦高挑型,漆黑的長發梳成劍道少女那樣的高馬尾。
“因為交通堵塞,諸位已經晚于行程表四分鐘,不過沒關系,我們事先已經查過沿途的交通狀況,所以諸位和家主們的會議被延遲了十五分鐘。就由我帶諸位參觀一下辦公區吧。”
“這座大廈在2004年年底落成,是源氏重工株式會社的總部,也是學院在東京的辦公中心。”櫻帶着恺撒三人組走進開闊的大廳。
大廳中随處可以聽到急促有力的腳步聲,抱着文件夾的職員們來來往往,空氣中彌漫着淡雅的香水味,電梯到達的鈴聲此起彼伏。看起來這座大廈和銀座那些頂級的商務中心全無區別,除了他們正在處理的公務……
“課長!沼鴉會的傳真,他們和火堂組的關系最近急劇惡化,三天來四次械鬥,兩個人受了輕傷還有一個重傷住院,請本家出面調停。”戴着厚底眼鏡的年輕人跟在中年男子身後沖出電梯,念着手中的傳真件。
“沼鴉會在當地的影響力越來越小,社團規模同比縮小了22%,對本家的供奉也縮減了11.2%,這樣下去我們只有把它的信用級別從‘C’級将為‘D’級了!這種情況下要調停它和‘B’級的火堂組之間的沖突,本家是很難做出對沼鴉會有利的決定的!”課長懊惱地說,“可是沼鴉會的問題如果不解決,會影響到大家的年終獎金啊!”
“是啊是啊我還在還房屋貸款……課長你看我們直接消滅沼鴉會是不是可以把這個包袱甩掉?”
“昨天夜裏我們裝運戰斧導彈戰鬥部的船在長崎港外沉沒,現在出事的海域被海岸警備隊封鎖,如果他們把那艘船打撈出來的話……”兩個身穿黑色西裝的男人懷抱雙手在角落裏踱步,臉色沉重。
“給賄賂給海岸警備隊的負責人呢?讓他暫停打撈,見鬼那些戰鬥部價值12億美元如果落到海岸警備隊手裏我們不得在家主面前切腹麽?”
“對方好像是非常剛正不阿的人啊,賄賂戰術在他身上沒有用。我說要不還是用妻子和女兒要挾他吧!現在不用點雷厲風行的手段就來不及了!”
“新版的家規禁止再用綁票要挾的手段了,雷厲風行我們也得切腹!”
“未必一定要綁架嘛,用他老婆的色情錄像呢?”
“強制無關女性拍攝色情錄像來威脅好像也被新版家規禁止了啊,我記得第六章第四節第三條。新版家規真是太嚴格,我們現在還是黑道組織麽?連美國中央情報局那幫家夥能做的壞事都比我們多!”
“不用強制,根據檔案來看他老婆跟他結婚前是家族旗下的AV工作室的簽約藝人哦。”
“啊!真是太好了!趕快把她的作品調出來我們先驗驗貨!”
“事情都談好了,我通過青川議員解決了牌照的事,諸君就好好地在橫濱做一番事業吧!你們都是我最看重的學生,我就相信你們總有一天會做得比老師更好!做好了自己的事業要記得回報家族,給弟弟們也樹立榜樣啊!”頭發花白衣着考究的老人在休息區的沙發上給三個不斷點頭哈腰的年輕人訓話,話裏話外都是正能量。
“如果沒有老師的幫助只憑我們幾個怎麽能擁有自己的夜總會和賭場?老師在我們心中就像父親一樣慈愛和偉岸!我們實在沒有什麽能為老師做的,這裏是夜總會的終生名譽金卡,所有消費費用全免,請老師有空的時候帶着朋友光顧,我們一定安排最年輕的小妹們伺候老師!老師好像以前一樣喜歡水手服麽?”學生中領頭的家夥滿臉感激涕零,跪地把一張純金卡片捧在老師面前。
“唉呀唉呀還有什麽能比收到學生的禮物更能讓老師欣慰呢?你們長大啦,是棟梁之才啦!老師很欣慰,不過這張金卡老師不能收……倒不是老師對水手服沒興趣了,而是最近師娘管得很嚴格啊。師娘說如果我真的熱愛水手服的話她也可以穿什麽的……”老師花白的眉毛一抖一抖。
“大家都……很有幹勁的樣子,”路明非眼角抽搐,“這就是新一代的黑道組織麽?”
“應該說是黑道的管理組織。源氏重工的機房中存儲着整個日本黑道的資料,所有黑道成員在這裏都有備案。為了管理這個龐大的組織,家族共有十三個課超過兩千人輪班工作,接線生就有六百名,她們晝夜接聽來自日本各地的求助電話,這些電話都來自我們認定的黑道成員。”櫻說,“你們可以把這裏看作日本黑道的信息中心。”
“一個藏在陰影裏的社會,”恺撒說,“黑道中人遇到麻煩第一時間是求助于你們而不是警察,是這樣吧?”
“是,凡是承認蛇岐八家是本家并定期繳納會費的黑道幫會,本家都有義務為他們提供幫助。加入這些黑道幫會的年輕人都會在簽合同的同時收到一張身份卡,這說明家族承認他們在黑道中的地位,他們可以直接打電話向本家要求幫助。同時家族下屬還有一家基金會,為大家提供醫療和養老保險。”
“還有醫保和社保?”路明非驚嘆,“待遇這麽好?”
“多數保險公司在給黑道從業人員辦理醫療和養老保險的時候都會很苛刻,所以本家籌集了一筆一千六百億日元的基金,在全世界範圍內投資,用投資的紅利為社團成員們提供福利。基金的運作模式和加拿大教師退休基金相同。如果社團成員不幸亡故,本家還會承擔他的孩子直到十八歲的學費和生活費。”
“說得我也很想加入啊!”路明非說。
“這方面我可以試着為您聯系人力資源部,但委實說家族很少招聘外國人。”櫻刷卡打開貴賓專用的觀景電梯,“請。”
觀景電梯一路上升,路明非可以透過鐵黑色的玻璃幕牆俯瞰繁華的景象,新宿區的高樓大廈之間有蛇形的高架公路隐現,車流不斷,其中一條高架公路居然穿過了源氏重工。這座大廈的五樓和六樓是不存在的,取而代之的是公路隧道,每天數以萬計的車輛從大廈內部穿行,而其他樓層完全不受影響。
“大廈接近完工的時候東京都政府才決定要修建那條高架公路,必須從這裏經過。但協商之後政府接受不了本家的開價,只有放棄拆除大廈的計劃,轉而簽訂了長達一百年的租約,租用這座大廈的五層和六層建設高架公路,而那上面的樓層是懸空的,由承重柱支撐。”櫻說。
恺撒也有些動容。以東京都政府的財力,有錢修建耗資驚人的高架公路,卻無力買下這座大廈,可見這座大廈的驚人地價以及蛇岐八家在日本的地位。
“六層以上幾萬噸的重量都壓在十二根承重柱上,結構穩定麽?我聽說日本是地震和飓風都很嚴重的地方。”楚子航說。
“設計和建造這座大廈的都是橘家旗下的丸山建造所,在日本的建築業沒有人會懷疑丸山建造所的作品,它已經有五百年的歷史,創始人曾為豐臣秀吉建造江戶的天守閣。東京都政府信任丸山建造所,才會讓關系重大的高架公路從源氏重工內部穿過。建成接近十年來,還從未有過地震或者飓風能影響那條隧道的通行。”
“厲害啊!”路明非贊嘆。
“叮”的一聲,電梯停在了第28層。電梯門打開的瞬間,視野一下子開闊起來,整層樓是一間辦公大廳,數以百計的女孩坐在隔間裏,一邊接聽電話一邊在電腦屏幕上搜索,滿耳都是她們清脆的“哈伊哈伊”。
“這些都本家的接線生,家族的熱線電話是24小時通暢的,對黑道成員來說,永遠有數百個接線生等待聽取他的求助。設置這個熱線電話的時候,家族要求服務一定要比警視廳的報警電話好,語氣和态度也務求親切。在遭遇地震和海嘯的時候,我們也接聽來自平民的求助電話,家族旗下超過五萬人參與過救災。”櫻說。
“本家真是日本人民的親爹啊!”路明非說。
穿過呼叫中心,沿着樓梯上到29層,路明非第一眼看到的是占據整面牆的巨幅東京地圖。不像本部中央控制室裏的3D投影地圖,這張地圖是印在紙上的,上面紮着五顏六色的飛镖。工作人員一邊接聽電話一邊在小紙條上做記錄,然後把紙條卷在五顏六色的飛镖上投出去。另一群人則面對地圖上若有所思,時而有人忽然起身從地圖上拔下一枚飛镖,返回自己的辦公桌前,呼啦啦一幫黑衣下屬就圍了上來。
“跟作戰指揮部似的。”路明非說。
“我們稱之為聯絡部。每天每小時甚至每分鐘幫會中都有沖突,如果是小事情,接到電話之後接線員會直接把任務丢給相關的課去處理,但如果接線生覺得這件事必須上報,她們就會把情況通報到聯絡部。聯絡部的幹部都是在黑道中有地位和閱歷的老人,他們有些跟警方的關系很好,有些則跟幫會領袖有私交,有些在特定的行業是行家,他們會根據自己的所長領取任務。老人不太習慣對着電腦,本家就同意他們沿用以前的辦法辦公。”櫻說。
“扔飛镖?”恺撒問。
“在江戶時代他們的習慣是把字條紮在肋差上扔出去。”
不同于28層的快節奏和29層的森嚴,第30層的環境叫人一下子放松下來,這一層是日式風格,老年人穿着和服圍坐在榻榻米上喝茶,竊竊私語。
“這是你們的老幹部活動室麽?”路明非問。
“他們被稱作戰略部,在本家中最有地位的老人才能進入戰略部,他們以前都是黑道幫會的領袖,需要他們出面的事情已經很少了。他們平時要做的事情也就是喝喝茶,但他們坐鎮這裏,這座大廈在日本黑道中的地位就會更加穩固。他們才是支撐這裏的柱石。”櫻說,“只有非常棘手的事情才會勞動他們出面,他們通常不能公開露面,因為他們都被警方通緝超過十年了。”
“就像古羅馬的上議院。”恺撒說,“真有意思。”
“我們就是要跟他們開會?”路明非問。
“不,雖然他們在家族中也是值得敬重的老人,但有資格跟諸位貴賓座談的是家族中地位最高的人,八姓家主。”櫻說,“這時候八姓家主已經在醒神寺中等待諸位了,請随我來。”
“八姓家主?”路明非心中浮現出八個形銷骨立的老爺子,穿着漆黑的和服,鼻孔中噴出陣陣陰氣。
櫻拉開了一處隐蔽的拉門,陽光透了進來,這一層居然有一處寬敞的露臺,它隐藏在大廈的一角,從地面和天空都不易覺察,唯有拉開這道拉門,才能踏入這處洞天。
名為醒神寺,果然就是寺廟的風格,但不是佛寺而是日本神道教的寺廟。有一座小小的朱紅色“鳥居”,花崗岩牆壁上雕刻着神道教中的諸般鬼神,從莊嚴的天照、月讀,到威猛的須佐之男,還有形狀兇惡的妖鬼,有的長着獅子般的面孔獠牙畢露,有的盤膝坐在骷髅堆上,風和雲簇擁着這些神魔,仿佛百鬼夜行。露臺上居然還有一道清澈的流泉,流泉周圍是白石和青草組成的枯山水,悠悠然透着禪意。
櫻捧上了銅盆,銅盆裏盛着清水。路明非趕緊識相地洗手漱口,路鳴澤推薦的書果然還是有用的,至少他知道參觀神社之前有淨手淨口的所謂“手水儀式”。
黑白兩色石桌拼成圓形的太極圖案,桌邊等候的六個人都起身鞠躬。
“諸位已經見過的,源家的家主源稚生先生……”櫻一一介紹。
恺撒有些訝異,他沒有想到昨天接機的年輕人居然是蛇岐八家中地位最高的幾個人之一,這麽說來蛇岐八家對他們真是格外親善。
“龍馬家的家主,龍馬弦一郎先生,龍馬弦一郎先生是現任的日本分部分部長。”
龍馬家的家主既不形銷骨立也不噴陰氣,看起來是正經歷中年危機的男人,穿着一絲不茍的西裝,頭發梳得很精心,但沒什麽精氣神,好像滿臉都寫着“加班壓力大老板對我兇升職沒指望老婆跟人亂搞女兒又早戀我為什麽不去死”。
這貨就是黑道中最恐怖的人?還是現任的日本分部分部長?這貨就是一個純粹的中年loser吧?路明非心裏嘀咕。
“犬山家的家主,犬山賀先生。犬山賀先生是第一任分部長,是昂熱校長的老朋友。”
頭發花白的犬山家家主看起來很和藹,笑容如陽光般照人。他撓着頭哈哈笑着說:“哎呀哎呀,因為殺不掉昂熱嘛,只好跟他當朋友了。真是遺憾啊!”
“櫻井家的家主,櫻井七海女士,她兼任日本分部的監察員。”
櫻井家的家主居然是個令人驚豔的少婦,雖然她衣着刻意保守,但套裝裙遮不住她火熱的曲線,那副深紅色的粗框眼鏡戴在她的臉上,素顏就像是盛妝般多了色彩。
“風魔家的家主風魔小太郎先生,蛇岐八家的‘若頭’,大家長不在的時候,家族的事務都由風魔先生決斷。風魔先生不在日本分部任職,但為了這次的任務我們借用了風魔家的忍者組,所以風魔先生也出席今天的會議。”
風魔家主終于有點符合路明非心中黑道大哥的感覺了,這個穿着黑色和服的老人如同精鐵鍛打出來的,目光冷厲如刀,站在他面前有種被刀指着眉心的感覺。只是這個名字有點搞怪,風魔小太郎?聽着不是藝名就是網名。這位老爺子是沉迷《信長的野望》系列呢?還是沉迷《戰國無雙》系列?總不能是歷史上真的風魔小太郎,那位忍者之王是四百多年前的人了。
“最後這位是橘家家主橘政宗先生,也是蛇岐八家的大家長。”
“各位是沒有想到所謂的黑道分子是我們這樣的人吧?”一身白麻衣的橘政宗微笑着和恺撒小組一一握手,“其實我們也沒有想到學院本部的王牌專員是這樣優秀的少年人啊。”
雖然已經是個白發蒼蒼的老人了,但橘政宗只憑那一笑就在客人們心中奠定了自己“領袖中的領袖”的地位,即便是淩厲如刀的風魔小太郎也沒有他身上那種坦然,那種自然親切的笑容中有種把事情牢牢掌握在手中的自信。
“宮本家主在做些準備工作,諸位一會兒就會見到。至于上杉家主,她身體不太好,昨夜後半夜又出了狀況,現在還在卧床靜養,還請諸位貴賓原諒她的失禮。”橘政宗說。
“高層會議我不便在場,我這就退席。”櫻深鞠躬。
“不急,等等我和犬山、風魔先生,我和風魔先生不是日本分部的人,只需全心全力為學院的任務提供幫助就可以。至于犬山君,雖然曾經是日本分部長,但如今已經退休,也不便出席這樣機密的會議。我們和學院優秀的年輕人見上一面聊聊家常,然後就可以去跟戰略部的老不死們去喝茶了。”橘政宗笑笑。
“茶很香。”恺撒随口說。
桌上點着一個炭火爐子,爐上坐着一把關西鐵壺,鐵壺黝黑沉重,上半截像榴蓮般有無數鈍刺,下半截雕刻着赤面長鼻子的鴉天狗,張開雙翼飛翔在流雲火焰中。炭火把壺底燒得通紅,鴉天狗的臉和羽翼邊緣泛出熒熒的火光。水即将沸騰。微風吹過,壺中的水咕咕作響。在這麽高的地方能直接眺望到東京灣的海面,陽光下白帆片片。
“能得到加圖索家繼承人的贊許,這茶也算有幸。”橘政宗說,“沒什麽可以招待諸位的,就用這日本的茶道吧。”
“您是日本人麽?”恺撒以審視的目光看着橘政宗。
橘政宗的鼻梁挺直眼睛深陷,面部線條如刀刻般清晰,跟一般的日本老人有些區別,但他有着色澤純正的黑瞳,一舉一動都帶着濃厚的日本味。
“我只有一半日本血統,另一半是俄國人。”橘政宗說。
恺撒皺了皺眉,這讓他不由自主地想到那艘前蘇聯破冰船。
“我來日本很多年了,很多人都看不出我還有一半俄國血統,加圖索先生你是怎麽看出來的?”橘政宗問。
“口音,你的口音帶有斯拉夫語系的特點。你會區分硬颚音和軟颚音,這是典型的俄語發音。”恺撒說,“你不止有俄國血統,你還在俄國生活過。”
這是路明非和楚子航都沒發言權的事,他們兩個的母語都是中文,楚子航因為寡言少語所以英語發音也只比路明非略強一點。但恺撒在聽橘政宗說第一句話的時候就覺察出來了,他從小就有不同語種的老師,除了意大利語之外還能流利地說英語、法語和西班牙語,歐洲每個國家的語言他都能分辨。
在座的人中連風魔小太郎和源稚生都流露出驚訝的表情,顯然其他家主也并不知道這件事。
“想不到這麽多年了這件事還是瞞不過人,”橘政宗笑笑,“是的,我在俄國生活過大概30年,那還是蘇聯的時代呢,大家吃着配給的食品,孩子們都以穿上軍裝為榮。”
恺撒遲疑了一下,沒有繼續問下去。橘政宗在俄國生活過無法推論出橘政宗跟列寧號有關,日本和俄國曾經在中國東北交戰,二戰之後有相當多的日俄混血兒。而且橘政宗很坦蕩,并不像是藏着什麽秘密。
水沸了,橘政宗提起鐵壺,把沸水倒進茶碗中,再把水倒掉。這是标準日本茶道的程序,第一道熱水只是用來加熱茶碗。接着他用木茶勺挑出兩勺茶粉放入茶碗,再從鐵壺中取一大勺熱水倒入茶碗,用茶筅輕輕攪拌。他的手法輕靈而神情肅穆,麻布和服的大袖在微風中飛揚,便如琴師在風中彈奏,無聲的琴曲如汪洋大海般四溢。
“查查參考書,這路數該怎麽破?”恺撒湊近路明非耳邊,壓低了聲音。
“有的有的!我那本《日本神話與歷史100講》的附錄裏有茶道禮節!”路明非在桌子底下翻書。
“有了!煮茶的人會把茶碗有花紋的一面朝向飲茶的人……然後……我們要拿古帛紗墊着,順時針旋轉兩次,把花紋對着煮茶的人表示尊重……然後,嗯,飲下茶湯,把茶碗逆時針旋轉兩次,低頭欣賞茶碗的花紋,表現出很欣賞的樣子,也可以贊嘆兩聲。”路明非小聲說。好在這張桌子夠寬夠大,他們說什麽對面的人大概聽不清楚,只看見他們三個交頭接耳。
恺撒和楚子航一言不發,都在心中默記流程。從進入這座大廈開始他們就意識到日本分部是個龍潭虎穴,但恺撒和楚子航不會像路明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