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1)
“人生裏最值得回憶的旅行就是和某個來你窗下喊你的神經病一起跳上加滿油的車,揮舞着地圖沖向夜幕的旅行啊!連目的地在哪個方向都沒弄明白,只是想跑得越遠越好。”恺撒挑起眉毛,“世界上不該有任何牢籠能困住一個真正的男人,只有一樣例外,那就是你喜歡的姑娘。”
夜幕降臨東京,長街上霓虹燈從東往西依次亮起,夜色中的東京又由素衣的運動女孩變成了誘惑的禦姐,燈紅酒綠的意味漸漸濃郁。
被稱作“醒神寺”的露臺上鋪上了一張張榻榻米,長桌上擺着那條重達兩百公斤的深海藍鳍金槍魚,光明如鏡的本燒廚刀把魚腹切開,魚腩肉就像粉紅色的大理石那樣誘人。圍繞着這道主菜的是照燒河豚、碳烤多春魚、牡丹蝦刺身,還有自法國空運來的藍龍蝦刺身,酒壺中冰着醇厚芬芳的清酒。
今夜是本家的主廚親自操刀,待遇遠比中午的米其林三星餐館要高。主廚當年曾經侍奉天皇家族,屢次在國宴中用美味的刺身征服外國大使,主廚的學生遍及東京各五星級酒店的日式廚房。為了招待本部的貴賓主廚親自出馬,料理取泰戈爾《飛鳥集》中的詩意,名叫“生如夏花”,把日式料理中最盛大最絢爛的一面呈獻給食客。但在源稚生看來這純屬俏媚眼做給瞎子看,桌對面的三個二百五完全不懂領略夏花的絢爛,正沉浸在白天購物的收獲中。
楚子航買到了關西鐵茶壺和蘇茜要他帶的燒果子,路明非買到了朝比奈實玖瑠的限量版手辦,而恺撒買的東西正停在樓下,那是一輛廂式貨車。恺撒走進漆器店翻了翻産品目錄說這些每樣三件請給我包好,然後他雇的廂式貨車就開過來了,接着走進京都銀器店說銀茶具三十套開始裝車吧,接着走進“七寶燒”的店……他在守夜人讨論區發帖說會給學生會的每個人都帶一份禮物,這方面他是言出必踐的。
源稚生當了整整一天的導游和導購,看着恺撒帶着廂式貨車從這家店轉到那家店,刷卡刷卡再刷卡;看着路明非在秋葉原的街頭和cosplay女孩們合影,合了這個合那個;看着楚子航獨自在街頭漫步,目光掃過一切,卻又像對什麽都漠不關心。直到陰雲蓋過天空豆大的雨點落下來,路明非和恺撒才跟着四散躲雨的人一起奔跑起來,而楚子航有十足的準備,打開随身的Burberry雨傘漫步在雨中,櫻花徐徐落在他的傘上。源稚生搞不清是這三個男人是神經太大條還是信心十足,明夜他們将執行“SS”級的高危任務,可看不出他們有多少緊張感。
“這種脫衣人偶就是你喜歡的朝比奈實玖瑠?真是色狼玩具啊。”恺撒好奇地看着路明非擺弄手辦,“可脫掉衣服她也就是個身材平平的塑料娃娃啊。”
“首先這不叫脫衣人偶這叫手辦,其次這不是什麽色狼玩具,能脫衣服是因為有換裝功能不是讓你把衣服拿掉觀賞裸體!”
“我看到有家店裏有賣類似的,跟真人一樣大,也能換裝。”恺撒喝着清酒。
“你是誤入了什麽奇怪的成人用品店吧?那不是手辦是充氣娃娃!”
“哦,确實是充氣的……我當時也好奇日本人為什麽會制造人形的救生圈。”
這種毫無營養的對白源稚生實在不想聽下去了,他很想立刻起身走人但是不能,只能低頭擦拭蜘蛛切。
“可以看看你的刀麽?”
源稚生擡起頭,對上楚子航的眼睛,他想起楚子航慣用的武器也是日本刀。源稚生雙手把蜘蛛切捧了過去,楚子航雙手接過,就着桌上燭火的微光凝視刀刃。他吹滅了燭火,光源消失之後蜘蛛切反而明亮起來,仿佛夜空中有看不見的冷月照亮了它。
“喂喂不能滅燈啊,黑燈瞎火的我會把芥末吃到鼻孔裏。”路明非說。
“是古刀吧?這麽昂貴的東西還作為武器使用?”楚子航交還了蜘蛛切。
“放在刀劍博物館裏算是古物了,”源稚生淡淡地說,“不過刀還是要用才能稱之為刀,放進博物館裏去的話就只是刀的屍體。”
“總覺得透着一股血腥氣。”楚子航說。
“刀造出來就是髒東西,用得越多越髒,沾過的血能洗掉,腥氣卻留在上面。”源稚生說,“我看見你也用日本刀。”
“爸爸留下來的東西,但是後來斷掉了,現在用的是仿造的。”
“你父親?”
“過世了。”楚子航淡淡地說,“能拜托你一件事麽?”
“請說。”
楚子航從背包裏取出一個盒子,在源稚生面前打開,裏面是手指長的一截斷刀:“這是煉金制品,無論是古物還是當代的作品,能打出這柄刀的人不多。我聽說日本刀的傳承很清晰,應該可以從碎片查出這柄刀的來歷。”
源稚生重新點燃蠟燭,就着光看刀身的紋路:“這是古物,庖丁鐵造,這種刃紋稱作‘稻妻’,有電光形狀的折紋。這柄刀不會少于三百年的歷史,在拍賣會上能拍出上億日元的價格,能用作武器的人應該有很強的財力。它有刀銘麽?”
“沒有刀銘,但有一種奇怪的特性,如果長時間揮舞,刀上會凝結露水,每一揮刀像是潑灑雨水那樣。”
“這是《南總裏見八犬傳》中提到的那柄‘村雨’的特點,說這柄刀殺人之後刀身會自動地凝出露珠清洗刀上的血跡。不過村雨是虛構的,刀上凝結露水是某些煉金刀劍的屬性,露珠來自空氣中的水分。根據這些線索應該能查出這柄刀的打造者,甚至能查出它的傳承。這件事就交給日本分部來做吧,應該會給你滿意的答複。”
“謝謝。”楚子航說,“你的刀也是家傳的?”
“不,我沒見過我父親,他也沒給我留下什麽東西。我是個孤兒,從小跟弟弟一起被人收養,直到長大了才被确認有源家的血統。”源稚生說,“就像孤獨的喬治,你知道孤獨的喬治麽?”
“聽說過,它很有名,有人說它是世界上最孤獨的動物。”楚子航說。
楚子航不多的愛好之一是讀書,而且他不論什麽書都會捧起來讀,所以會知道很多冷門的知識,比如那只名叫喬治的平塔島象龜。象龜是世界上最大的陸生龜,最大的象龜能長到接近兩米長超過200公斤重。南美洲的加拉帕戈斯群島曾經是象龜的栖息地,這些笨拙的大家夥平靜地遠離人類生活,直到被開拓新大陸的海員們發現。海員們把整只整只的象龜搬上船,這些家夥非常耐餓,不吃不喝一年都不會死,是不會腐敗的鮮肉庫存,有時候海員們又會因為不堪重負把這些不會游泳的烏龜扔到大海裏。
加拉帕戈斯群島上的象龜越來越少,其中最稀有的是平塔島上的亞種,有記載的平塔島象龜只剩下最後一只雄龜,它被發現的時候孤零零地縮在荒蕪的平塔島上,島上的植被已經被外來的野山羊啃光了。之後的幾十年中科學家再也沒有找到純種的平塔島象龜,所以這只名叫喬治的雄龜是世界上最後的平塔島象龜,人們叫它孤獨的喬治。
“源家是個古老的家族,但從江戶時代開始源家的人就越來越少,一度家族長老們認為源家已經沒有後裔了,但他們在山裏找到了我和弟弟,我們被确認有源家的血統,源家在家族中的席位這才恢複了。我被稱作源家的家主,但源家只有我一個人。所以我覺得自己就像那只象龜。”源稚生說,“它在加拉巴戈斯國家公園,如果有機會環球旅行的話我想去看看它。”
“你剛才說你有個弟弟。”
“他大概已經死了。”
“唉,想不到大家小時候過得都不容易,”路明非一口喝幹清酒感慨萬千,“我剛上初中老爹老娘就出國了,現在我都上到大學二年級了他們也沒說回來看我一眼。有時候我就想啊,是不是他倆又給我生了個弟弟妹妹什麽的,偷偷藏在國外不告訴我,否則我們家就我這麽一根獨苗,怎麽也不至于把我扔在叔叔家不管吧?”
“我還以為我們四個人是完全找不出相同點的,想不到在父母問題上還能找到。”恺撒也仰頭喝幹杯中的清酒,“我覺得我也可以參加你們父母雙亡組。”
楚子航黑着臉。
“喂喂,我不是父母雙亡我只是爹媽不靠譜,他們都在世界某地活蹦亂跳呢!師兄的老娘也活蹦亂跳!老大你不還有花花公子老爹麽?”路明非說。
“我當他死了很多年了。”恺撒聳聳肩。
“你喜歡旅行?”楚子航問。他懶得搭理那兩個醉醺醺的家夥。
“喜歡,但是很少有機會去旅行。最想去法國,那裏有個很有名的天體海灘,我想去那裏找份賣防曬油的工作。”源稚生說。
楚子航說到父親的時候語氣很淡,可他的眼角輕輕抽搐了一下,出賣了自己的內心。源稚生對楚子航的第一印象是那種完全沒有溫度的人,無論對什麽事情都不放在心上,但談到父親的時候楚子航堅硬的外殼出現了一絲裂縫,源稚生想借這個機會多了解這些號稱本部王牌的家夥。從直覺上來說源稚生不喜歡這三個人,但橘政宗說得對,能被昂熱看作王牌,必然有過人的地方。
“從黑道家主轉去賣防曬油?不覺得太跨行業了麽?”恺撒給自己斟滿,重新加入了話題。
雖然無法領略“生如夏花”中的禪意,但好吃的他還是吃得出來。外面是暴雨雷鳴,他們赤腳坐在微涼的榻榻米上吃着日本料理俯瞰雨中的東京,醺醺然中有股快意,他已經喝了不少,很想找個人聊聊天。而且如果只有楚子航跟日本分部的人聊得熱火朝天,未免影響他這個組長的地位。
“管理黑道是源家家主的工作,至于我自己,”源稚生說,“我想離開東京,找個溫暖舒服的城市過混吃等死的日子。”
恺撒輕蔑地笑笑:“我叔叔弗羅斯特也常說他想過平淡的生活,他現在是加圖索家的代理家主,經常有銀行家排隊求見他。他忙得不可開交時就會抱怨說真見鬼,要是有那麽一個月我的日程表是空的該多好,這樣我就能回鄉下的老宅裏住上一陣子,就着好酒讀一本好書,跟老鄰居們打打招呼。可只要手機半天沒響他就坐立不安,覺得事情超出了自己的控制。”
“你是說我跟你叔叔一樣虛僞?”源稚生不動聲色。
“我不想嘲諷你,可人都是這樣。他們叫你少主,你在一個掌管日本黑道的家族裏地位僅次于大家長,你是這座城市裏呼風喚雨的人,你想怎麽樣就怎麽樣,可離開了這裏你就不是大人物了,”恺撒叼上一根雪茄,“從大人物變回普通人的感覺可不好。”
源稚生想了想:“加圖索君,如果你是那只叫喬治的象龜,你想過什麽樣的生活?”
“老大不是我疑心重,他說你是烏龜。我不知道你什麽脾氣,這事兒要擱我身上我可忍不了!”路明非滿臉奸臣模樣。
“什麽意思?”恺撒想了想沒明白源稚生話裏的意思。
“作為最後一只平塔島象龜,大家都希望喬治生下後代,就算是和其他亞種的母象龜也好,至少可以保留平塔島象龜的部分基因。新聞裏說動物學家給它找了其他種類的母象龜來,但喬治卻不願意親近他們找來的母象龜,動物學家們很焦急,不知道喬治喜歡什麽樣的母象龜。”源稚生說,“我讀到那則新聞的時候忽然冒出一個奇怪的想法,不是喬治不喜歡動物學家們給它物色的母象龜,而是喬治根本不想跟母象龜們搞在一起,有沒有後代對它來說根本不重要,它只是想離開國家公園爬向自己當年的水坑,去泥裏打滾。那麽加圖索君,假如你是喬治,你會選擇呆在國家公園裏跟母象龜努力繁殖後代,還是咬開國家公園的鐵絲網爬回你當年的水坑呢?”
“咬開鐵絲網。”恺撒說,“這好比說世界上只剩下我一個人類,不論你給我找來多少母猩猩我都不會跟它們發生禁斷的愛情,我的理想是爬回波濤菲諾作為歷史上最後一個人類眺望大海死去。”
“老大你說爬回……你已經很好地把自己代入了象龜。”路明非說。
“喬治是世界上最後一只平塔島象龜,而我是世界上最後一個源家後裔,最後一只平塔島象龜應該為了種族不滅努力地繁殖後代,最後一個源家後裔應該重振家族在黑道中的威望,但是喬治只是想回自己的水坑裏去打滾,而我只是想去天體海灘上賣防曬油。”源稚生盯着恺撒的眼睛,“我就是這種人,其實蛇岐八家的黑道事業和秘黨的使命對我來說都不重要,我的人生理想就是去賣防曬油。我跟你叔叔不是一種人。”
“那為什麽還不去?如果你在午夜跳上飛機,明晚任務開始的時候你已經在南美洲的陽光裏喂鴿子了。”恺撒說,“任務的事我們自己可以搞定。”
“這算對我的挑戰麽?”源稚生的眼神銳利起來,唇邊帶着一絲冷冷的笑意。
“算是吧。”恺撒舒展身體靠在圈形的木扶手上,“如果你接受這個挑戰今夜跳上飛機離開東京,我保證我不會告訴任何人,還會在任務完成之後也跳上飛機去找你,帶上學生會的所有女生一起,讓她們都穿上白色的蕾絲裙,我們在海灘上喝酒。”
“什麽意思?”這次輪到源稚生聽不懂了。
“人生裏最值得回憶的旅行就是和某個來你窗下喊你的神經病一起跳上加滿油的車,揮舞着地圖沖向夜幕的旅行啊!連目的地在哪個方向都沒弄明白,只是想跑得越遠越好。”恺撒挑起眉毛,“世界上不該有任何牢籠能困住一個真正的男人,只有一樣例外那就是你喜歡的姑娘。”
“你有喜歡的姑娘了麽?”
“準确地說,是未婚妻!”恺撒望着外面的滂沱大雨,“我愛上她的那個晚上也在下雨,她像個小瘋子那樣開着敞篷車圍繞着宿舍樓轉圈,大聲喊說我要去芝加哥我要去芝加哥,有人願意跟我一起去芝加哥麽?那時候她還是個一年級的新生,整棟宿舍樓上每一扇窗都打開了,所有高年級的男生都低頭看着她,我敢打賭所有人都在那一刻愛過她。她打開了敞篷,頭發被雨淋得濕透,裙子黏在身上線條那麽美好,眼睛那麽亮。”
“你被打動了?”源稚生問。
“那還用問?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抽出沙漠之鷹,一邊對空鳴槍一邊從三層樓上跳了下去!”
“我可以理解你從三樓直接跳下去是為了搶時間,可你雙槍齊射是為什麽?”
“吓唬一下其他的神經病,免得他們搶先。”恺撒撓撓頭,“不過我剛剛跳上她的車就被幾十支槍指住了,是校工部那些家夥,他們說除了自由一日不能在校園中動用槍械。然後我倆就濕漉漉地被帶到風紀委員會去接受曼施坦因教授訓話……如果你真的不想呆在這個城市當黑道老大,就該不管三七二十一離開,想一想也許正有一個女孩在那架航班上等你,如果你不去的話她的鄰座就會被一個禿頭的鹹濕佬占了。你現在沖過去,就可以用槍指着鹹濕佬的眉心叫他把位子讓給你,跟你喜歡的姑娘飛往法國的天體海灘!棒極了對不對?”
“棒極了。”源稚生舉杯,“大家為棒極了的想法喝一杯。”
四個人都喝幹了杯中的酒。确實是個值得為之幹杯的想法,恺撒就是這樣,平時還有些矜持,喝了酒之後渾身就全是澎湃的正能量,即使從他嘴裏說出少年啊我們就是要向着太陽奔跑這樣的傻逼臺詞,也會沒來由地動人心魄。連路明非也有些感動,想象那一刻傾盆暴雨中恺撒雙手持沙漠之鷹連射從三樓窗口一躍而下,以王者姿态宣布自己要占據諾諾的副駕駛座,槍火映照之下這家夥必然是帥氣爆表,大概連諾諾那種女孩也無法拒絕。路明非很希望自己是那一幕的主角,晨星般璀璨。
“但是我做不到。”源稚生把瓷杯放在桌上。
“放不下家主地位?”恺撒皺眉。
源稚生沒有回答,起身走到露臺邊眺望着雨幕中的東京:“這座城市當年叫江戶[1],下雨的時候我會覺得東京又變成了當初的江戶,燭光火影。那時它是日本最時尚和新潮的城市,征夷大将軍在這裏開府,葡萄牙人在港口販賣鐵炮和紅衣大炮,挎着籃子的女孩們走街串巷販售小鐵盒裝的舶來品。那時候的武士還有佩刀權,總是昂首闊步走在街道中央,如果平民擋路武士就會拔刀威脅要砍了他們,夜裏維新派的人斬們很活躍,幕府要員們惶惶不可終日。江戶城裏的黑道就是在那時形成的,那時組成黑道的是沒落武士、手工藝人、碼頭工人和妓女,他們靠一技之長讨生活,為了不被別人欺負而組成行會。”
“我還以為日本的黑道是蛇岐八家開的呢。”路明非說。
“不,黑道是從江戶時代以後才有的,在那以前蛇岐八家都是貴族家族,古代日本平民是沒有姓氏的,而混血種有姓氏,本身就說明他們都是貴族。從前蛇岐八家侍奉過不同的君主,包括天皇、幕府和戰國的諸位大名,歷史上那位忍者之王風魔小太郎就是蛇岐八家的人,風魔家代代家主都叫風魔小太郎。”源稚生說,“黑道幫會在最初都是弱者的組織,那種能體面地賺到錢過上富裕生活的人是不屑于黑道的。原本蛇岐八家也是不屑于黑道的,直到他們在變革中失去了田産和地産,再也無力養活自己。于是當初的八姓家主介入黑道,把手弄髒來賺錢,他們借助混血種的天賦,以武力在黑道中立威,庇護那些窮苦人成立的幫會,收取他們的供奉,給他們提供保護。蛇岐八家作為黑道執法人的身份是從那時開始一步步确立的,至今也沒有多少年。”
“那又怎樣?”恺撒沒聽明白。
“想必你們也知道,日本是允許黑道組織依法注冊的國家,因為有些年代久遠的黑道幫會就是當初的行會,是弱者為了保護自己而建立的組織。多年之前他們是弱者,現在他們中大多數人也還是弱者,只參觀這座大廈是沒法了解日本黑道的,真正的黑道在那些燈光照不到的角落和巷子裏,是弱者組成的影子社會。黑道是不容于世的,但黑道又是不能根除的,因為世上永遠有卑微的、弱小的、陰暗的人,他們跟那些成功的善良的人比起來醜陋不堪,是社會中的下等人,但既然有了上等人就一定會有下等人,下等人中滋生了黑色的組織。”
“你想說蛇岐八家是弱者的領袖?”恺撒說,“混黑道的這麽給自己做定位未免有粉飾的嫌疑吧?”
“我們當然不是救世主,也無意帶領弱者建立沒有壓迫的社會,我們是跟黑道做生意的人,我們收幫會的錢來協調黑道中的平衡。但我們确實是弱者的領袖,這點沒錯。”源稚生說,“很多人只要提起黑道,想到的就是那種掌握着生殺大權的黑道領袖,他們享用着妖嬈的女人,随意地掏出大把現金打賞下屬,看誰不爽就滅掉誰。可那些生活在黑道底層的人多半都是無法進入主流社會的弱者,拿着小刀去店裏讨要保護費的小混混,很多都是單親家庭的孩子、被學校開除的孩子、沒錢上大學的孩子。而那些在夜總會裏賣弄風情的女人有不少是單親媽媽,還有些嘗過父親的家庭暴力,甚至被繼父強奸的,在這種女人看來自己的身體不是什麽珍貴的東西了,她們沒想過自己老了勾引不到男人了該怎麽辦,她們只活在當下,她們也只能活在當下。這就是陰影中的社會。”
“只能活在當下?”恺撒品味着這句話。
“所以本家才會建立基金會給這些人提供醫療和養老保險,設立了熱線電話方便他們求助。”源稚生接着說,“日本黑道是靠着本家的鐵腕在維護,如果有人想在黑道中濫用武力,他立刻就會被列入本家的清洗名單,如果雙方沖突械鬥超過了限度,本家會出面調停,拒絕接受調停的,也被列入本家的清洗名單。日本有超過十萬的注冊黑幫成員,關聯的人員有幾百萬,這個陰影中的社會遠比你們想象的龐大,在這個社會中大家都習慣用暴力說話。但本家的暴力淩駕于他們之上。如果有一天蛇岐八家解散了,黑道中就沒有了皇帝,沒有了皇帝的社會就是戰國,大家都用暴力說話,不知道多少人會死在街頭鬥毆中,也不知道多少女人會被逼賣身甚至出賣自己的女兒。”
“你們中國有個叫曹操的男人,在漢朝末年是最大的暴力者,他說過一句話,”源稚生看着路明非的眼睛,一字一頓,“‘設使天下無有孤,不知當幾人稱王,幾人稱帝?’”
這一刻狂風驟來吹動他的黑色風衣,呼啦啦如大旗般作響,這個年輕的黑道家主身上散發出帝王般的赫赫威嚴,令人不由得仰視。
“所以我還沒有下定決心爬向自己的水坑,我可以放棄自己的權勢地位,但是我不能為此動搖家族的根基。”源稚生回到桌邊坐下,“不說這些沒意思的話了,你們的行程表上沒有晚間節目,有沒有什麽想法?本家在歌舞伎劇院有固定的包廂,犬山家經營的玉藻前俱樂部號稱東京美女最多的地方,土耳其風情浴場?或者去佛寺為你們明天的任務上柱香?”
恺撒慢悠悠地喝完了杯中酒:“說得那麽有意思,怎麽忽然就不說了?你說的那些我都沒興趣,不如領我們見識一下你說的真正的日本黑道。”
源稚生微微皺眉:“那些都不是什麽上等地方,在那種地方我沒法保證你們的安全。”
“安全問題我們自己會搞定。我對什麽上等地方也沒興趣,街頭巷尾的小館子才是本地特色。”恺撒聳聳肩,“我們喜歡本地黑道。”
楚子航點頭:“聽起來會有意思。”
沉吟了片刻,源稚生按下桌上的對講機:“櫻,給三位貴賓準備制服,去聯絡部取一支飛镖來,要紮在新宿區的。”
“少主,今晚新宿區的狀況很棘手,”櫻的聲音有些猶豫,“沼鴉會和火堂組沖突,歌舞伎町聚集了幾百人,随時可能擦槍走火,戰略部的老人分為兩批分別拜訪火堂組和沼鴉會,正試圖平息局面,這時候不建議您和貴賓接近歌舞伎町。”
“那不正好麽?就讓本部的王牌專員們看看真正的影中社會。至于安全,”源稚生淡淡地說,“能在秘黨中號稱王牌的,難道還怕街頭拿棍棒的小混混麽?”
火紅色的法拉利FF奔馳在高架公路上,大排量引擎高亢地轟鳴。
沒有喝酒的櫻駕車,源稚生坐在副駕駛座上,後排是恺撒小組。櫻看起來是那麽溫和低調的女孩,可駕車的風格就像賽手,法拉利在車流中穿梭,把一輛又一輛車甩在身後。
“你的助理很棒!”恺撒大聲說。他欣賞一切開快車的女孩,因為每個開快車的女孩都讓他想起諾諾。
源稚生從前排遞來一支飛镖,那是櫻從聯絡部的地圖上取來的,每支飛镖都意味着一個需要被處理的麻煩。這支飛镖插在新宿區的歌舞伎町,那是東京最富盛名的紅燈區,是最容易出現摩擦的地方。
“新宿區的一家店向我們求助,說街上的黑幫忽然要求把保護費提高15%,如果不同意就砸店,黑幫的人已經在店裏坐了三天,吓得沒有客人敢光臨。”源稚生說。
“這麽小的事情?”恺撒有點失望,“不過是費率變化而已。我期待的是首腦們在神社裏談判,神社外站滿黑衣保镖的大場面。”
“不是砸便利店那麽簡單,”源稚生說,“新宿區是保護費的豐收地,靠近歌舞伎町的很多夜總會和酒吧都按期繳納保護費,保護費的比例是他們利潤的20%,脫衣舞夜總會和那些有女人陪酒的場子交得更多。如果整個新宿區的保護費費率上調,每年幫會要多收上百億,這種事情本家不能不過問。而且脫衣舞夜總會之類的場子自己也會有保镖,如果保镖和黑幫沖突起來,沒準會有死傷。這不算是小事情。”
“你的意思是我們會沖進那種放眼都是短裙和大腿的夜總會?黑幫坐在沙發上,武器放在桌上?聽起來有意思多了。”恺撒打了個響指,“我們是不是該用槍指着頭目的腦門,給他遞上一支煙說抽完這支煙從正門離開,今後不要讓我在新宿區看見你,否則我見一次砍下你一根手指?”
“那是中二病階段的黑幫,”源稚生說,“通常不需要有任何過激手段,我們只需要在對面的沙發上坐下,他們看到我們的制服就會明白我們的身份。然後握手寒暄,照本宣科,告訴他們按規矩想變更費率的話本家新年的年會上會開會讨論,現在是營業時間,還請他們照顧照顧,不要在公共場所惹出事情來。”
“這腔調是黑道麽?倒像是銀行裏做理財的。”路明非說。
“可我說完這番話之後如果他有任何不馴服的地方我就拔槍對他腳面開槍,銀行裏做理財的大概不會這麽幹。”源稚生說,“不過需要用槍的時候很罕見,一旦他們明白你的身份就會紛紛起身表示他們要上洗手間,你甚至來不及跟他們說完三句話。有件事我得提醒諸位,請務必和我一起行動,因為很不巧沼鴉會和火堂組正在歌舞伎町沖突,這兩個幫會控制着進出歌舞伎町的物流系統,火堂組的勢力越來越大而老牌的幫會沼鴉會不肯輕易出讓地盤,雙方聚集了幾百人在歌舞伎町。本家的使者已經出面調停,警視廳也在嚴密監視那個地區。”
“我們穿上這身衣服就由少主您說了算。”恺撒叼着雪茄,“我們正去處理脫衣舞夜總會的麻煩,誰還有心思管一幫物流工人?”
“真不敢當,您比我像少主多了,還抽這麽男人的煙。“源稚生揶揄。
晚間七點半,真看了一眼貨架上的液晶小鬧鐘,每天晚上那個收保護費的混混都會來,準時準點風雨無阻,已經連續一星期了。
今晚的雨特別大,街面上的積水能沒腳背,也許那個兇神惡煞的家夥不會來了吧?真暗暗祈求。
麻生真十八歲,高中畢業以後沒有考大學,找了一份玩具店店員的工作。她沒錢繼續上學了,父母離異之後她一直跟在奶奶身邊,只靠奶奶的養老金生活。但真還沒有放棄大學的夢想,她決心努力工作攢錢上學,她還沒有戀愛過,不知道會有什麽樣的男孩在大學裏等她。可運氣真是糟透了,玩具店居然會被黑幫勒索,街面上的幫會非說這間店以前是給他們交保護費的,現在改成了玩具店也要繼續交下去。如果不交的話他們就會砸店,砸店之前他們每晚都會派人來店裏坐着。賣玩具和漫畫的店裏坐着面目猙獰的混混,還有什麽客人敢光顧?
這幾周真上晚班,每天晚上都是她留下來獨自面對混混。她躲在櫃臺後面盯着收銀箱,混混坐在店中央玩着球棒。店裏甚至不能報警,因為在玩具店裏玩球棒是不犯法的。
“叮當”一聲,門上的青銅小鈴響了。那家夥進來,一如既往地穿着花哨的白色長風衣,腰間吊着跟他身高很不相稱的大號球棒。
“今晚還是你值班啊。”那家夥熟人似的打招呼。
“歡迎光臨。”真用顫巍巍的聲音說。
她覺得自己完了,高中生的學歷就只能找店員這類沒有技術含量的工作,最近的工作市場又不景氣,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一定是毀了,自己攢不下上大學的錢了,奶奶又得辛苦地算計每月的養老金。
野田壽拿了把椅子在店中央坐下,脫下白色長風衣搭在椅背上,風衣背後是他的家紋“螣蛇”。
在歌舞伎町的幫會中野田組不算是規模很大的,但以勇猛出名,野田壽從小看着那幫袖口繡有螣蛇紋的哥哥們在街面上出沒,他們所到之處人流自然為他們讓道,他們的背影就像是大河中的礁石那樣堅硬。野田壽覺得天下最英武的男人就是混黑道的男人,就辍學追随野田組的組長浩三,浩三是他的堂兄。浩三非常激賞堂弟的志氣,把自己地盤上的七家店都交給堂弟打理,工作倒是不複雜,就是收保護費。從那一天起,看見野田壽的白色長風衣這些店主們都會深鞠躬說您來啦拜托您的照顧生意最近又有增長,每月不用吩咐就把保護費送到野田壽的公寓。以前的同學都視野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