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夜談
上百名持槍帶刀的紅巾軍高呼“誅殺狗官,還我公道”,聲勢浩大,義無反顧,幾乎是不要命地往知府衙門內沖。待徐建勳帶人趕去支援時,發現知府大人已遇害身亡,衙門已被占領。百姓在府衙外肩并肩、手勾手圍成一堵保護牆,以己身的血肉之軀阻擋指揮使司兵将殺進去,而保護圈內正是來自于百姓的紅巾軍,以及他們奉為神明的天王。
當時徐建勳道:“有種你出來,跟我倆單挑,別躲着當縮頭烏龜!”
天王卻道:“我受百姓所托,殺狗官,替天行道,占府衙,從此為他們做主,日後遼順府便是百姓的。天下為公,整個天下都将是百姓的,你無權幹涉。我念你是一位好官,百姓多愛戴你,奉勸你同你的指揮使司,與紅巾軍聯手,一齊守衛遼順府的太平,保護遼順府百姓的安全。”
徐建勳罵道:“少扯犢子!你是亂黨,老子豈能跟你同流合污!快快出來受死,放過這些無辜百姓!”
“叫你罵天王!”
徐建勳的腦袋被一枚雞蛋砸中,蛋液沿着臉頰流下來,将右眼糊住。
“你才是亂黨!”
又一枚雞蛋糊住了左眼。
徐建勳掄起袖子胡亂擦幹淨臉上的污漬,怒吼道:“誰幹的?”
面前的百姓“人牆”齊刷刷道:“俺們幹的!”
徐建勳轉而将怒氣撒在天王身上,一手指着他道:“你給我出來!”
百姓“人牆”異口同聲道:“就不出去!”
天王平靜開口:“我是殺不死的!我對百姓有求必應,他們請我掌管遼順府,帶他們走向永生安樂,死後進入天堂。這是人之常情,你何苦為難他們?”
徐建勳怒極反笑:“我為難他們?你再敢胡咧咧,信不信老子一箭射死你!”
“叫你對天王不敬!”
雞蛋再次将右眼糊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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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才胡咧咧!”
左眼再次跟着遭殃。
便是這麽一小會兒的工夫,徐建勳統共被砸了四枚雞蛋,比他每日裏吃的量還要多。他身為朝廷命官,理應愛民如子,自是不能對手無縛雞之力的百姓動粗,于是果真張弓搭箭瞄準了場中的天王。
說時遲那時快,他這廂一箭射出去,天王那廂本是無處可躲藏,也來不及避開,在徐建勳看來必死無疑。豈料飛箭離天王胸口不到三寸的地方竟神奇地停滞在半空中,而後失力墜地。天王依然雲淡風輕道:“我說過,我是殺不死的。”
百姓激動齊呼:“信紅巾,得永生!天王萬歲!天王萬歲!天王萬萬歲!”喊聲震天動地,撼徹人心。原先只是遠遠圍觀的人群亦情不自禁地一個接一個屈膝叩拜,跟着山呼“萬歲”。
見此盛況,徐建勳只覺心驚,以為此事幹系甚大,不可再輕舉妄動,遂決定撤回指揮使司,從長計議。然而,令他萬萬不曾想到的是,一隊紅巾軍攻占知府衙門之際,另一隊人馬則倚仗人數衆多,出其不意将城門守衛全部俘虜。府衙之後,城門亦失守。不管徐建勳的手下是強行闖出城去,抑或喬裝掩人耳目,均不幸接連失敗,淪為紅巾軍的階下囚。
向外傳遞消息的途徑受阻。
徐建勳道:“如今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盡力保全指揮使司,好在紅巾軍膽子再大,也不敢肆意跑到我這裏撒野。我一方面等待朝廷發現異常後派兵支援,另一方面正尋思刺殺天王,釜底抽薪,從根兒上瓦解紅巾軍。”
尹清風卻道:“可我覺得天王是好人。”
徐建勳一拳砸在桌子上,怒目而視,大如銅鈴,嘴巴在胡須叢中快速地一張一合:“此人殺朝廷命官,占知府衙門,煽動百姓,聚衆造反,犯的可都是死罪!張夫人,但凡你懂點兒大昭律,也不能說出如此扯淡的話!”
尹清風據理力争:“哎,偏我不懂什麽大昭律,我只知道他為百姓做了許多好事,而那位知府大人呢,他又做過什麽?難道大昭律只管束百姓,卻對朝廷命官無效嗎?”
“非也非也,知府大人确實……但……”徐建勳詞窮,急得直抓自己臉上的胡須。
張玘緩緩開口道:“若這位天王真心為百姓着想,實不該誤導百姓尊其為神明,對其行大禮、稱萬歲,此乃欺騙、愚弄大衆之舉。他利用百姓的信任與敬畏,建立紅巾軍,與朝廷作對,不顧百姓安危 ,令其沖鋒陷陣,充當自己奪.權的利器,是何等卑鄙無恥之徒!徐大人愛民如子,那些紅巾軍與百姓才逃過一劫,否則兩軍開戰,死傷無數,流血千裏,死的會是百姓,流血的也只會是無辜百姓。”
“沒錯,就是這個理兒。”徐建勳拊掌贊道。
尹清風道:“夫君你講的在理,但那個知府大人确實該死,死有餘辜。若不是天王宰了他,只怕遼順府的百姓,至今仍活在水深火熱當中呢。”
徐建勳試圖辯解道:“事實上……他也沒那麽壞,遼順府的百姓也沒那麽慘。”
尹清風哼道:“官官相護!”
張玘道:“知府該殺,但絕不是以此種方式,否則天下必定大亂,百姓不得安寧。”
“算啦,朝廷大事我想不明白,也懶得想,一切都聽你的。”尹清風反手拍了拍張玘的肚子。
張玘心跳一滞。
卻聞徐建勳道:“時候不早了,我安排二位先去歇息,明日再商讨對策。”
張玘謹慎問道:“指揮使司中可安全?”
徐建勳清楚他話中含意,笑道:“百姓我動不得,手底下的兵還管不住嗎?殺了幾個不幹淨的,剩下的都老實了。”
張玘颔首道:“如此甚好,我二人的身份不能洩露。”
徐建勳道:“放心,沒毛病。”
毫無意外,張玘與尹清風被安排在一間房中。燭光照影成雙,暧昧頓生。
張玘道:“不妥,我到隔壁去。”
尹清風拉住他的手:“夫君,在這裏我人生地不熟,我只認識你。我要跟你睡一間!”
張玘強硬道:“不行!”
尹清風撒嬌兼耍無賴:“你得保護我。”
張玘妥協道:“我在隔壁一樣保護你,你有事盡管叫我。”
“我有事兒!”尹清風信誓旦旦。
張玘看向她:“你說。”
“第一,徐建勳明明未能成功将消息傳出去,太子是如何得知遼順府的情況的?”
張玘道:“太子自有他的途徑。”但他心中同樣存疑。
“第二,太子知道了,是否意味着朝廷也知道了,那為何不派出援兵,反而私下命你一人前來遼順府解困?”
張玘皺眉不語。
尹清風接着道:“你還不能向徐建勳透露,其實你是太子的人。”
張玘道:“我為太子辦事,一直以來都是在暗中進行,只有太子身邊的親信才清楚。而太子委派于我的任務,向來是機密,因他不便在明面上出手,才交給我。但平心而論,我也想不明白,遼順府的叛亂究竟有何隐情?太子為何不大張旗鼓地借此立下功勞,豈非更好?”
尹清風附和道:“對啊,眼下遼順府的事兒多棘手,多難辦,多危險,他卻偏偏只安排你單獨出面解決,連幫手都沒有。當然,除了你夫人我幫你。我看那太子分明不安好心,故意讓你以身犯險。”
張玘沉思片刻,忽然道:“夜深了,別再想這些,睡罷。”
“我再問最後一個問題。”
“嗯。”
尹清風道:“那個徐建勳口音好怪,一會兒本地的,一會兒外地的,他到底是哪裏人?”
張玘道:“他祖籍何處,我不大清楚。我只記得他原是在京任職,後因得罪某位權貴而被貶遼順府,距今大概已有不少年頭。”
尹清風強忍困意,道:“看他的樣子就猜到他好得罪人,他有沒有什麽糗事兒,你給我講講……”話至尾音,漸不聞其聲。
張玘見她仍然拉着自己,側臉貼在自己的手背上,閉目張口,呼吸均勻,一副墜入夢鄉的模樣。他微微一笑,小心将尹清風置于床上,錦被加身,而後悄聲退出房間。
翌日清晨,張玘打算前去會一會傳說中的天王。未料臉上蒙了一塊紅布的尹清風自然地挽起他的手臂,輕松道:“夫君,我們走罷。”
張玘倒未躲開她的接觸,只是看着她唯一裸.露在外的一雙遠山眉,并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奇道:“你蒙面做什麽?”
尹清風笑道:“上人家的地盤兒去,不該做些僞裝,以掩蓋身份嗎?”
張玘道:“眼下青天白日,你如此裝扮,招搖過市,只怕适得其反。”
尹清風自信道:“我特意挑了塊兒紅布,那些紅巾軍見到我這個模樣,定會覺得親切,不可能對我有戒備。再說外頭天兒多冷,旁人看我這副打扮,還以為我在給臉保暖呢。”
張玘正話反說:“不管做什麽,你總有一番道理,叫人無法反駁。”
尹清風笑得眼睛眯起來:“夫君誇我,好開心。”
張玘心道:這是真傻還是裝瘋賣傻?
指揮使司的後門開在一條僻靜的小巷,乏人路過。張玘與尹清風向盡忠職守的門口兵士們打過招呼後,小心現身熱鬧的大街上,融入人群中,并時刻警惕是否有人跟蹤監視。一切安全,二人疾步趕往知府衙門。
府衙大門外多出兩杆高高豎起的旗幟,紅底金字,一左一右。右邊寫的是“有求必應”,乃天王的“老本行”;左邊題的是“天下為公”,此為天王的“新口號”。明明莊嚴肅穆的朝廷辦公重地,卻莫名給添了幾分灑脫不羁的江湖氣息,仿佛能感受到門中英雄好漢光着膀子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義薄雲天的豪爽。
尹清風評點道:“不錯,有幾分我清風寨的味道。”
張玘默然無語。
二人不動聲色混入堂外聽審的百姓中,恰逢堂內一案已審完,原告與被告握手言和,歡天喜地地離開大堂,出了知府衙門的大門。
遠觀堂上“明鏡高懸”的匾額之下,一輪紅日高升的“江牙山海圖”之前,一名黑發如瀑散開、白袍交領寬袖的年輕人正襟危坐,貌不驚人卻耐看,面似平和淡淡然,然別有獨一無二、冠絕天下的風采。尹清風暗道:原來世上竟存在這樣一類男子,長得算不上好看,但可輕易撥動少女的心弦。她狡黠抿唇,浮起極淡的一笑,而後高聲疾呼:“求天王為小女子做主!”
下一刻,纖身自人群中躍出,快速踩過站堂紅巾軍衙役的頭頂,雙足猛然向天王發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