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隐情

載有張玘與尹清風二人的馬車自指揮使司後門出發,停在他二人曾住過的客棧門前。二人下了車,在車夫協助下穿過客棧,換乘客棧後門處的另一輛馬車,重新上路。車夫則原路返回,趕着馬車在遼順府繞圈子。而換裝後的尹清風帶着張玘直奔知府衙門。

衙門口朝南開,豎兩杆紅旗,右“有求必應”,左“天下為公”。尹清風将馬車停在稍遠的位置,獨自下地後,一路緩步走過去,一路放聲疾呼:“天王慈悲為懷,解救衆生,有求必應,尹新月求天王救我夫君一命!”

“天王,尹新月前來求救!”

“天王,尹新月前來求救!”

“尹新月前來求救,求天王救我夫君一命!”

“天王,尹新月前來求……”

“別喊啦!你擱這兒嚎喪呢!”把門的紅巾軍衙役道,“天王叫你進去。”

尹清風左右看了看聚衆圍觀的百姓,仍然放大聲音道:“那我夫君怎麽辦?”

紅巾軍衙役吓一跳:“你就不能小點兒聲兒?你爺們兒擱哪兒呢?”眼瞅面前的女子欲再次開口,這位紅巾軍趕忙捂住自己的雙耳,小心露出一絲縫隙去聽。

尹清風反而聲音不大不小道:“在馬車裏,煩請小哥兒搭把手。”

捂耳朵的紅巾軍頓覺自己多此一舉,悻悻然放下手,同尹清風去擡人。

重傷昏迷的張玘被安排在知府衙門內院的廂房中。依照天王醫病的規矩,任何旁人都不得在場,固執的尹清風卻不肯離開半步。她慌不擇言道:“我要親眼看着你,确實是在為我夫君診治。”

年輕的天王微擡眼睫瞥其一眼,淡淡道:“怎麽,你怕我不是在救他,而是加害于他?”

“我……”尹清風語塞。

天王繼續波瀾不驚道:“既然并不信任我,是走是留,随你。”

尹清風想: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拖拖拉拉的對夫君的傷勢絕無好處,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他若敢傷害夫君一根毫毛,我立馬同他拼命!于是尹清風擠出個難看的笑容,道:“我哪兒能不信任天王?我只是怕天王身邊沒個幫手,不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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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

尹清風被毫不留情地關在廂房門外,混亂的腦中仍嗡嗡響着上一刻自己還身處門裏的那一端,天王的聲音明明近在耳畔——“我不需要。”“我不需要。”亂七八糟反複響了一陣,尹清風靜下心來,始覺天王講的每一句話均話裏有話:難道他早已識破我與夫君的僞裝?他是真心為夫君療傷的嗎?

為誰風霜立多時,直把月兒換上天,才等到眼前這扇生死攸關的大門重新打開。

天王滿臉倦色,低聲道:“他已無大礙。”

尹清風聞言喜極而泣,迫不及待自天王身側擠進房去,撲向床上的張玘,泣不成聲。張玘受傷時,她曾一度告誡自己:冷靜,不能哭,她要想盡一切辦法救他。如今張玘大有好轉,氣色、呼吸、體溫都正常,神态平和,仿佛睡着一般。尹清風終于放下心,情不自禁、痛痛快快哭出來。哭半天又猝然打住,頂着滿臉的淚水、眼角的淚花,肆無忌憚、發自肺腑地笑。

“尹大當家果真是性情中人,想哭便哭,想笑便笑,可苦了在下這一雙耳朵。”眠于床榻之上的張玘一字一句緩緩道,聲音雖虛弱卻無比清晰,而後星眸睜開,定定注視近在咫尺的尹清風,溫情流轉。

尹清風驚道:“你醒啦!你吓死我了!”

張玘向她伸出手去,尹清風遲疑着五指輕握置于其寬厚的掌心。張玘溫柔地環住她的小手,疲弱笑道:“天不怕,地不怕的清風寨大當家,豈能輕易被吓死?”

尹清風嗔道:“你再不快些好起來,只怕我這個大當家也要跟着病了。”

張玘道:“你不必擔心,我好多了。”

“你餓嗎?”

“不餓。”

尹清風的肚子“咕嚕”一聲。

張玘忍不住笑道:“好罷,我餓了,辛苦你去弄些吃的來。”

尹清風的害羞一閃即逝,大眼睛炯炯有神道:“你等我,待會兒我喂你。”

一路上興奮得像花蝴蝶似的尹清風在內院橫沖直撞,恰巧撞上一位送飯丫鬟。尹清風道:“正好,你交給我罷,省得你跑一趟。”

丫鬟奇怪地瞧着她。

尹清風反問道:“你不是給病人送飯的嗎?”

丫鬟義憤填膺道:“什麽病人,這是天王的膳食!”

“噢。”尹清風略感失望,接着催促道,“那你快送去給他吃罷,想必他早餓壞了。”

沒想到丫鬟愁容滿面,垂頭喪氣道:“天王不吃。”

“也對,他是神仙下凡,不食人間煙火的嘛。”尹清風道,心中卻暗自氣憤:他不吃,你也不給我吃,白白浪費糧食,可恥!

丫鬟道:“話是這麽說,但眼下天王使的畢竟是具肉體凡胎,兩天勉勉強強才吃上一頓飯,一頓飯才吃上兩三口,擱誰誰受得了?”

尹清風安慰她道:“天王說他死不了,肯定也餓不死,你放寬心啊。”

“你瞎咧咧啥呢?”丫鬟的細眼睛中恨不得射出刀子,“天王當然死不了!我是瞅天王整天悶悶不樂,不把自個兒身子當回事兒,淨想着幫這個幫那個,老苦着自己個兒,折騰自己個兒,我心裏難受。嗚嗚嗚……”言至最後竟痛哭流涕。

尹清風瞠目結舌,驚得下巴幾乎掉下來。

丫鬟抹了抹眼淚,擤了擤鼻涕,取下挂在臂彎處的食盒塞進尹清風手中,道:“拿去吃罷。”低着頭袖着手,孤單的身影漸漸走遠不見。

尹清風手提食盒,半糊塗半清醒地轉回張玘所在廂房,卻發現床上的傷者已沉沉睡去。她不敢靠他太近,以免在外沾染上的寒氣過他的身。

夜深人靜,尹清風呆立在房中,盯着張玘的睡顏胡思亂想了一陣,後果斷拎食盒出門。七繞八轉,找見天王住的房間,“啪啪”敲響。

“進。”是天王淡薄如水的聲音。

尹清風推門而入,連帶一陣寒意侵室,她轉身關上房門。

滿室暖香熏人,天王除去外袍,僅着雪白單衣,秉燭夜讀。眼見進門的是尹清風,他放下手中的書,黑發散落雙肩,半遮的一張臉明暗相間,平淡無奇中卻盡顯光影追逐之神姿。天王注視尹清風,靜靜開口:“你找我有事?”

不知為何,尹清風在此房間中隐約覺出絲絲縷縷的冷清,以及天王眉眼之間刻意掩藏的落寞。她高舉手中的食盒,極力鼓動歡快的情緒,挑眉道:“要不要喝一杯?”

天王微怔,後道:“好。”

尹清風将食盒放于天王面前的圓桌上,打開一看,裏面是一碗粥,一碟餃子,再打開第二層一看:一盤酸菜白肉,一條魚。她尴尬“呃”了三聲,方道:“好像忘記放酒了。”

天王起身道:“我命人去準備。”

尹清風忙收拾好食盒遞給他:“順便幫我把飯菜熱一熱,都涼透了。”

天王不動聲色打量她,并未着急伸手。

尹清風想自己膽子太肥,竟敢使喚天王,遂改口道:“還是我去罷。”

“無妨,你稍等。”天王接過食盒,徑直出門,不過尹清風打個哈欠的工夫,再轉回時兩手空空,道,“稍後自會有人送來。”

尹清風強忍困意點一點頭。往日她在清風寨上整宿整宿地劃拳痛飲,在山下路旁徹夜埋伏只為打劫一回,卻也不見累倦,次日照樣生龍活虎。但伺候病人似乎更加耗費心力,空着肚子竟也想睡覺。

天王親自為她倒一杯茶,道:“張夫人找我不只為喝酒罷?”

“張夫人”三字令尹清風驚得睡意全無,雖未吐露一言一語,但臉上分明寫着“你怎麽知道……你都知道了……你想怎麽樣……”諸如此類。

天王将茶杯推向她,緩而低語道:“我記得你這雙眼睛,大卻傳神,靈動有氣勢,黑白分明,顧盼生狡黠之光,令人看一眼便印象深刻。更何況,在今日之前,我們曾有過兩面之緣。”

尹清風穩住心神,鎮定道:“我想知道,你為何肯出手救我夫君?”

天王道:“我既稱‘有求必應’,自然有求必應,不論對方是何身份,是何目的。”

“如果有人求你做大逆不道的事兒呢?”

“我會勸他改變主意。”

“那你還煽動百姓造反,強占遼順府,究竟是何人指使?”

天王不以為然道:“非也,我并不認為這是大逆不道之事。”

尹清風抿了一口茶,放軟語氣道:“其實誰當皇帝誰當官兒,誰占了衙門誰主事兒,我毫不關心。但我夫君講話,你這樣做,純屬把遼順府的百姓往火坑裏推。一旦朝廷派下大軍,打算強行奪回遼順府城,到時候你便是他們的眼中釘,紅巾軍也是,他們絕不會放過你們。攻城戰役打響,百姓必定也會跟着遭殃,你說你豈不是害了他們?”

“死于我手的遼順府知府貪贓枉法,草菅人命,玩忽職守,假公濟私,簡直将為官的壞事做盡,惡貫滿盈。若我不除了他,遼順府百姓同樣活得苦不堪言,倒不如奮起反抗,做自己的主人。天下為公,整個天下都是百姓的,到那時無人可壓迫,無處分尊卑貴賤,人人自由,處處平等,豈不美妙?”

尹清風聽得似懂非懂,嘗試勸道:“你的想法是好的,但實現起來未免太難了。你殺了知府,占了知府衙門,在百姓眼裏,你就成了新的父母官。因為你為他們着想,所以他們愛戴你;因為你神通廣大,所以他們敬畏你。你讓他們做自己的主人,但事實上,他們根本離不開你。除非你永遠保持初心,否則遲早百姓也會背棄你。天下為公不為公,只是上嘴唇碰下嘴唇的事兒,都是虛的,關鍵看百姓得到手的實惠。哪怕是山賊,他們常年救濟百姓,也會受百姓無數稱贊的。其實依我看,你手刃了那個狗官知府,只管等朝廷換個好官來,不就了結了?何必鬧出這許多事情,難以收尾?”說完,尹清風急切地灌下半杯茶,心道:這飯菜怎麽還不到,快餓死我了。

天王看她一眼,自嘲笑道:“是呵,可我等的人始終不肯現身,不肯見我,反而派出殺手行刺我。”

尹清風隐隐覺得哪裏不對,謹慎問道:“你什麽意思?”

天王輕描淡寫道:“你夫君不正是殿下派來殺我的麽?我一死,朝廷不費一兵一卒,便可順利化解遼順府的困局。所謂擒賊先擒王,講的無非就是這個道理。”

尹清風辯道:“可現在你是我夫君的救命恩人,我夫君決不會恩将仇報。”

“但除非我死,否則遼順府難免生靈塗炭。孰輕孰重,以你夫君的心計,一目了然。再者,我傷了他,由我來醫治他,天經地義……”

唇齒動個不停的天王明明近在咫尺,尹清風卻覺得視線愈來愈模糊,其聲音離自己愈來愈遠。她雙目似睜非睜,喃喃道:“天,天無絕人之路,總會有別的法子,萬事好商量……我,我太困了,等我睡醒了,咱再接着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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