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懾魂
季遙歌确認任仲平真的離開後轉身進屋,白硯心情欠佳,把腳步踏得啪啪響,還沒邁進門就聽季遙歌的聲音從裏邊傳來:“把桃子給我帶進來。”
白硯發洩般踢踢筐,還是認命地把筐抱起。
家徒四壁的洞裏仍空空如也,季遙歌坐在桌旁已倒好杯水,他“砰”地将整筐桃子砸在桌上,從她手裏搶走了水仰頭喝下。季遙歌好笑地看着他,從筐裏摸出顆桃,在桃尖上劃了十字口,拿指甲剝桃皮。
“也不怕有毒?”白硯睨了一眼。
桃子大且香,汗水豐沛,看着便誘人,季遙歌将皮撕了一半,用掌托着就往嘴裏送,可沒等咬下去,手被人一巅,桃子就落進白硯手裏。白硯不客氣地大口一咬,發現痛快的“啧”聲,那桃汁挂着唇,他伸舌舔舔,看着她只笑。
“你不怕毒了?”季遙歌挑了眉。
“哼。”他不客氣地坐下,把筐又扔到地上,“任仲平是兇手的嫌疑最大,他半夜出現在你洞府外定沒安好心,還向你施媚術,你也不怕有個萬一?敢與他私會?”
他嘴皮子張啊張,桃子的香氣從他口中散出,那唇亦染得透光。
季遙歌揉揉鼻子,轉開眼:“難道他找上門我能不見?”
“就怕你見了小命就沒了。”白硯兩口吃完桃,将桃胡往洞門外一抛,又道,“我暗地裏查過了,你受傷那日,就是任仲平尋的借口把你誘出山門外,不過他在門內頗有地位,知情的師妹不敢作聲,這才叫他瞞了過去。”
若是早一天知道這事,季遙歌可能會很高興,但現在,她很平靜:“我知道了。”
“你知道?”白硯查得辛苦,存了邀功的心,結果只得她輕飄飄一句,“你怎麽知道的?”
“你又如何知道的?”季遙歌反問。
“我……”白硯剛想誇自己,忽然想起自己的法子不太光彩,馬上閉嘴。
“知情的小師妹?”季遙歌可以想象,白硯能有什麽法子?無非就是靠這張臉這張嘴。
白硯“哼”了聲,并不解釋,道:“你知道還不離他遠點?他還練了那歪門邪功,也不知哪裏尋來的,不成,要把此事禀報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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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去!”季遙歌急忙拉住他,“無憑無據的誰會信我們的話?事情捅大了,我們也不是他的對手,萬一鬥起來,我們自保都困難。”
她這麽一說,白硯倒真冷靜下來,回握她的手問道:“那咱們另想法子。”
季遙歌不動聲色抽走了手:“我會另想法子,不過你就別再插手,這事本就與你無關,你莫要再查。”
因為扯上了蕭無珩那大魔頭,事關重大,自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季遙歌不能讓白硯知道,更不願讓他涉險。
這本是好意,豈料白硯卻沉了臉:“師姐的事便是我的事,我怎能坐視不理。”
“這事太危險。”季遙歌勸道。
“危險就更需要我了,師姐的修為還不如我呢。”白硯那胡攪蠻纏的勁上來,十個季遙歌也不是他的對手,“我既能保護你,又比你熟悉門派內的人事,還比你人緣好,你有了我,簡直如虎添翼……”
季遙歌被他鬧得頭疼,起身就将人往洞外推:“走走走,別說了,我要修練。”
洞門“砰”地落下,白硯被趕到洞外,對着緊閉的洞門恨道:“一時冷,一時熱,一時好,一時歹,師姐你真是善變,沒良心的……”
是啊,他已經摸不透這個師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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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清妙蓮咒》頌起,季遙歌便自動屏蔽了白硯的聲音,也讓有些不安的情緒逐漸冷靜。
任仲平的話尤在耳畔,他既是收走“季遙歌”魂魄之人,自然知道現在這個季遙歌已非原主,百裏晴不肯放過她,已經另派人尋到此地,若是任仲平将這件事洩露給對方,那她的身份便隐藏不住。
可任仲平似乎又沒告訴對方,反來找她,似乎是要以此要脅于她,他想要她做什麽?
或者說,他身後那人想要她做什麽?
本以為找出殺害原主的兇手,她便能暫時避過危險,不想卻又扯出更可怕的人來。如今一邊是尚未确認的蕭無珩,一邊是緊追不舍的百裏晴,她的修為又如此之低,光想想就頭疼。
不過任仲平既然給她三日之期,那麽在試舞結束前,她應該不會有麻煩。
唯今之計,先過了三天後的試舞再說吧。
這決定一下,季遙歌便不作多想,将注意力投入到十二仙魔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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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遙歌的悟性絕佳,又有那兩百年的修行打底,無相劍宗的高階步法,随便一套都複雜過十二仙魔舞,這舞步難不倒她。至第二日傍晚,除了最後那步仙魔十二象外,她已能完整并且流利地跳完整套舞。
光柱中的人躍飛半空,折腰展臂,再度嘗試仙魔十二象,可惜連地上的塵土都沒能揚起,更別提幻象了。
季遙歌頹然落地,有些洩氣,倚壁而立的夜珑卻已久未言語,只抱胸看着她。見她站在法陣仍在兀自摸索仙魔十二象,夜珑方開口。
“別嘗試了,若你真在三日內練就仙魔十二象,那就是妖孽。”
被一語打斷的季遙歌停止動作:“不試試怎麽知道不成功呢?”
“你能在兩日內就将此舞熟練到現在程度,已大出我的意料。我入門百多年,還沒見過哪個弟子練得這麽快。”夜珑緩緩直起身子,眼裏閃過幾許探尋幽光,“不想你身體資質雖差,但悟性卻高,倒是可惜了。”
整個赤秀宮裏,練此舞最快的人就是她,但即便是她,練到季遙歌眼前程度,也花了五日時間,季遙歌比她快了一倍不止。
“坐下吧,我授你仙魔舞心法,你想幻化十二象,沒有心法是無法成功的。”夜珑一邊說話一邊飛至光柱下盤膝坐定,掌心中擎出一只極微小的瓷瓶,看着依言坐在對面的季遙歌道,“這是髓蜂毒液,你可信我?”
“髓蜂?”季遙歌盯着瓷瓶道,“一滴就能讓人瘋颠至亡的毒物?”
夜珑點頭:“髓蜂毒不攻血脈,只攻五感神識,能讓中毒者對外界的感觸提升百倍,修士的敏銳度本就比常人要大,若中此毒,所有知覺均被擴大至超出承受範圍,便會出現幻覺、迷心、谵妄,陷入瘋狂,或死或傻,是極可怕的毒素,但同樣,至毒之物必也為至藥,一點點的髓蜂毒能讓修士神識更為敏感,可捕捉外界的變化,不論是氣息,還是微不可察的情緒。如今你要練的,就是感知情緒。不管是你自己的,還是他人的。只有你感知到了,才能融入仙魔舞內,否則你就算跳得更美,也只是沒有靈魂的傀儡。”
她說話間已拈起根銀針,在瓶中輕輕一蘸,沖季遙歌揚手。
針尖折出細微青光,晃過季遙歌的眼,她毫不猶豫地點下頭,轉過身去。
後頸處傳來一點刺癢,夜珑将針入她頸間。
剎那間,夜珑清冷的聲音顯得空曠:“仙魔舞入門境界分兩重,一重是知已,二重是知彼。所謂知己知彼,都是指捕捉情緒,先捕捉自己的情緒,再捕捉他人情緒,掌握知己,方能把你的情緒投放舞中,再傳達給觀者;掌握知彼,你便能明白他人情緒,進而以已之力控制他人之情。這是最粗淺的境界,然而情緒不能實物化,只靠感覺,比靈氣還難捕捉。”
随着髓蜂毒的擴散,季遙歌的感知已被無限擴大,夜珑的聲音宛如直達元神,除了她的聲音外,這屋裏所有細微的動靜——手腹摩挲、衣料輕擦、發絲揚動,甚至于牆根裏的蟲蟻聲,都清晰入耳。
“髓蜂毒雖能助你五感敏銳,但能不能體會到虛渺情緒,還要靠你的領悟力。你的境界不夠,我會在你周身設下靈氣場,讓你暫時感悟到大境界之妙。自己的情緒好感知,但外界的情緒卻很難捕捉,我這練功室的牆上刻有衆生三十六态像,拟的就是情緒,你必須在後天前找出這三十六像中的喜像,如此,才算成功,待你明白情緒何物時,自然就知道何為以情入舞了,月宵的試煉,也就不是問題。”
夜珑邊說邊出掌,以掌風将自己推離到陣外,雙手疾速掐訣,在季遙歌身邊布下濃厚的靈氣場。
“這兩日我有要事,不會回來,你就在我洞府修煉。這瓶髓蜂毒我留給你,每日至多兩針,不可再超。後日我會親臨舞堂,你不必緊張。”
看着被青光籠置的季遙歌,夜珑拭着汗站起,季遙歌雙眸緊閉,無法開口言謝,只略點點頭,耳邊就不再響起夜珑聲音,過了片刻,外間傳來洞門開合聲,夜珑已離,偌大洞府,只乘是季遙歌一人。
季遙歌卻倏爾睜眼。
澄澈如鏡的眼眸裏發出懾人光芒,不屬于低修遙歌,那是昔年白韻。
萬華修仙界上百年結丹的天縱之才,借着夜珑所留的靈氣場,短暫回歸。她感受到暌違已久的境界之力,眼界、心界、元神,都不可同日而語,就連感知,也是螆蜉瀚海之別。
她深吸口氣,開始感悟自己的情緒。何為喜,百年結丹時是喜;何為怒,百裏晴奪舍時為怒;何為哀,百年修為一朝盡失為哀;何為樂,少時師兄扶她踏上的第一柄飛劍為樂……喜怒哀樂,由人之七情演化,人之一生,不論凡仙都在體味,尋常日子,非是至喜至怒至哀至樂,不過涓涓細流,由心所化。她從過去回憶至今,在漫長歲月裏尋找各種情緒,逐一領會存心。
眼眸再度緩緩閉上。
兩百多年的歲月,她一夜回望,萬般情緒湧堵至心,最後通通散去,只留一片清明。
知己,方明白何為情緒。再來,才是知彼。
外界情緒,更加繁雜,她的感知雖被放大,又有境界在身,卻也被各種聲音所擾亂,捕捉起來,比感悟自己情緒要難許多。她不僅要領會外界情緒,還需學着從繁雜情緒中找出自己的目标。
感知被放大後,四周所有動靜都清清楚楚,牆上的壁畫卻似同時飛快轉起,人像發出的笑聲、哭聲、嘆息聲、咒罵聲、呢喃聲,聲聲入耳,她睜開眼,壁上的畫像卻又靜止,所有表情都一般無二。
修煉之途無捷徑,她索性逐一捕捉,從笑聲開始,再對比已領悟的情緒,卻發現那笑非喜非樂,也不知是何情緒,再看哭,非悲非痛,也不知是何情緒……時間一點點過去,她仍未能窺得真谛。
儲物袋裏卻傳來一絲震意,是那《媚骨訣》的玉簡,似在回應她的修煉。
季遙歌暫緩修煉,将玉簡取出,還不等她以神識探知,便有聲音直接在她元神裏響起——
“情緒不能用表相判斷,你所感受的七情六欲太少,啓靈眼,以衆生靈骨助你修行吧。”
短短一語,很快又歸于寂靜。
季遙歌不作多想,額間朱砂一亮,無數光點朝她湧來。因有夜珑靈氣場的加持,她的境界之力回歸結丹,所能吸納的範圍急速擴大,緊閉的洞門處、天洞處,都有靈骨湧來,沒入她額間。
她的神識敏感度正值巅峰,數以萬計的靈骨攜生靈之情湧入,剎那間讓她窒息。她似被海浪吞噬的人,而身邊所有,皆是無形之情,各種各樣,她只能逐一領會。
笑非喜,也可能是大悲後的徹悟;同樣的,哭非悲,也許是生命誕生最初的喜悅。
衆生萬像,萬情,萬心,種種情緒,矛盾非常,不以眼觀,只以心聞。
那哭聲像,才是夜珑要她找的——喜像。
季遙歌閉着眼微微勾唇,卻沒急着停止修煉,借着夜珑最後這點靈氣場,她要嘗試進階。
知己,知彼,而後才能化情。
控制別人的情緒。
夜珑所留的靈氣在第三日天明時分,消失殆盡,青光氤氲而散,髓蜂毒性也褪盡,季遙歌的世界恢複寧靜,她緩慢睜眼,在光柱之下騰躍入空。
十二仙魔舞,一舞懾魂。
法陣中落下的人影,不斷變幻姿态,良久,方歇。
天已大亮,三日之期到了。
季遙歌輕整衣襟,朝外行去,走至洞口時,忽回頭。
澄如水鏡的眼中,須臾閃過無數影像,輕勾的唇畔,是似笑非笑的邪。
若然夜珑此刻在此,定會震驚。
偌大石室壁上所刻的衆生三十六态,表情盡皆轉為哭态,無一例外。
三十六尊,哭态,喜像。
為她所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