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歲河

“唔……”

所有的小蘿蔔頭都圍過來,探頭看着被吐出來的人。始作俑者是個青色的木靈根,肉乎乎的手摸着後腦勺,正因為受到過度的關注而滿臉憨笑。

被吐出來的是個中等身材的男人,軟軟癱倒在地,臉色泛青,長得端正,高顴厚唇,容貌陌生,不是蕭無珩、謝冷月諸人。

元還蹲到這人左邊,将人翻過身來探指查看:“氣息已絕,靈氣潰散,元神亦離,他已經死了。”

“死了?此人不是跟着我們進來的,靈海一千年一開啓,他難道是一千年前進來的人?看得出來是被誰殺的嗎?”季遙歌正翻檢此人的物件,聞言看向此人,此人屍身不腐不僵,只面部泛青,像剛死去沒多久。靈海開啓後,進來的人她都有數,莫非此人是被其他幾人所殺?

“此人死法很古怪,我也沒見過,應該不是其他幾人所殺。”元還猜中她所思所想,回道。

季遙歌揀起一件法寶在掌中随意翻看,卻是滿心疑惑,咣當兩聲,這一小堆寶貝被從底部掀倒,高八鬥打個飽嗝飛出來,慢條斯理道:“依老夫所見,此人乃是萬年前的修士。”

沒想到這老蠹竟會主動和陌生人說話,季遙歌被迫介紹道:“我朋友,高八鬥。”

元還眯了眯眼,抛給季遙歌一個“你朋友都很特別”的眼神讓她自行體會,口中只道:“此話怎講?”

蠹蟲用觸須扒拉出一本冊子推到元還面前,那是本記載風物志的冊子,非以玉石為載,而是繪于某種鱗片之上,高八鬥指着那鱗片道:“此乃荒澤鱷鱗,據史冊記載,荒澤鱷早在萬年前便已絕跡萬華,這起碼是萬年之物。再看此書,此書乃是《荒澤水經》,荒澤亦是萬年前神州之上的虛境,《荒澤經》分有《水經》與《川經》兩部,《川經》現藏于萬華藏家秋嚴子手中,而據載《水經》并未編撰完成,而是随其作者一起泯于人世,其作者是兩萬年前萬華赫赫有名的上修連海。我适才閱讀此書,發現确未完成。”

“連海,三星挂月。”季遙歌勾起一塊玉牌讀出其上小字。一般作為名門大宗亦或是身份地位特殊的修士,身上便有象征其身份的名牌,她手裏這塊名牌,就是此人的身份象征。

“三星挂月閣是萬年前專門研究水川及天象的組織,與我的五獄塔有些類似。”元還忖道,“兩萬年前的修士,按時間推算應該恰逢靈海封印期前後。”

現階段埋在靈海內的各個洞府及墳冢,都是當初靈海之争時死在這裏的修士所遺留下的寶貝,随着禁制的降臨而被留在這裏,如果連海真是那個時期的修士,又在大戰中死去,如何能将屍身保存至今不壞不敗?

三個人都很疑惑,高八鬥又看向身後高如山的寶貝,小豆眼眨也不眨地道:“這堆寶貝應該都是上古之物,絕大多數功法冊子是失傳已久的法訣。”

“嗯,法寶武器也都是上古的煉器之法,料來時日久遠。”元還點頭應和,只是尚存疑惑,“可這些東西歷兩萬年之久,在這無人之地為何竟保存得簇新如初?”

他不說還沒人發現,這些法寶、武器看上去锃亮嶄新,全無古物的磨砺。

Advertisement

“小家夥,你過來。”季遙歌想了想,把戊土靈根叫了過來。

小靈根正把手伸到木靈根的嘴裏扒開,探頭去找他還有沒有藏什麽人在肚子裏,聽到季遙歌的召喚屁/股一颠滾了過來,叽咕兩聲跳到她手上。季遙歌迫于無奈只好抱住他,問道:“這些寶貝都是你們平時在這裏搜集來的?”

小靈根的頭點如搗蒜,手指着底下的小蘿蔔頭一通揮,小蘿蔔頭們一齊蹦噠起來,獻寶似的得意。

季遙歌不得不猜測他的意思:“是你們的一起搜集的?”靈根屬于有了靈性的天材地寶,這些寶貝對他們無用,料想搜集來只是作為玩樂所用。

“嗯嗯嗯。”小靈根答得簡單。

“那這個人呢?你們發現的時候就這樣子了?”她又指着連海的屍首問。

小靈根沖木靈根吐了顆熒石,叽哩咕嚕地問他,木靈根憨憨地坐在地上,一邊把被小靈根掰大的嘴合攏,一邊點頭。

季遙歌抱着小靈根陷入沉思,這些東西恐怕不是一朝一夕之間搜集完成的,應該是他們居于靈海之內一點點搜集回來的,那意味着連海的屍體已經存放此地很久,但為何不壞不敗?這些古物又為何如此簇新?

小靈根見她發呆,将手伸到她臉上左捏右掐,待季遙歌回神,好好的一張臉已被揉得眼斜鼻歪。她拉下小靈根的手,佯怒發作:“別鬧!”表情語氣都兇,小靈根委屈地扁嘴,季遙歌不吃這套,瞪着他:“下去。”她不想再抱他了。小靈根大眼睛轉了轉,委屈的表情很轉化成一個鬼臉,他“卟嚕嚕”吐着舌頭,手臂勾着她的脖子瞬間就翻到她背後,吊在她背上不肯下去。

季遙歌拿他沒辦法,随便他折騰去。元還已又起身在洞中四處查看,許是呆了一會已有些熟稔,其餘靈根不懼怕他們,三三兩兩的靈根跑在元還前面,拽着他的衣袂往前走去。

這洞穴很大,剛才被靈根一耽擱,他們沒來得及查看完全洞。季遙歌跟在元還身後,展眼四望這晶彩四綻的洞穴,濃郁的靈氣似乎從四周牆壁上湧出,朝她裹來,比外面還要精純,如同一層潮氣附着在她的皮膚上,她的經脈已在不自覺地吸納這些靈氣。

若能在這裏修行,想必是事半功倍。

季遙歌如此想着,發現元還已被拉到洞穴盡頭。盡頭豎着柄石劍,劍身鈍拙,卻被人刻了字。幾個靈根已經爬到劍上,坐在劍柄處玩耍,元還站在劍前看了片刻,倏爾伸手在劍柄處灌入一道靈力。

“唔……”所有的小靈根同時驚訝地将嘴一圓。

洞中晶石光芒陡然全暗,而随着這暗去的光芒,洞內并沒陷入黑暗,反而被幽青的光線所籠罩,而那光線并非源自洞中某外,而是源自洞外。這個古怪的石洞,洞壁竟如鏡面一般,在晶石亮起時能折射出五色光芒,讓人誤以為洞壁亦是晶石所成,然而這些晶石光芒一散,洞壁便不再折射光線,透明的牆體就讓人将外界看得清清楚楚。

青幽光線,來自此刻洞外翻湧的海浪。

這個洞室,懸浮在靈海中間,四周各有五條甬道連接到海面,對應着秘境中的五行之地。

季遙歌震愕地站在原處。包括地面在內,洞室成了透明的球體,仿佛一枚海中心髒,而五根甬道便是這連心髒的脈絡。青幽的海水中,無數游魚徜徉其間,其形各異,卻皆呈半透明,像光芒彙聚的幻象。

洞頂上鑲有無數銀石,被青幽的光芒一照,仿若星河蒼穹,深邃神秘,讓季遙歌久久回不過神來,似置身蒼穹之間。

元還卻蹲到石劍旁,摸到劍側被人刻上的幾個字,落款熟悉,正是他要尋找的,上仙裴不回的遺跡。

“确為上界禁咒穹光歲河,可至辰奔時湧,不宜久留,速離!

寥寥數字,警示後人。

他臉色一沉,速至季遙歌身邊,急道:“此地不能久留,我們要馬上出去。”

“出去?離開這個洞穴?”季遙歌不解。

“不,是離開這個秘境。”他一邊說,一邊自儲物空間裏翻出塊黑布,擡手祭起。

那塊黑布在二人頭上漸漸張大到整個洞頂的大小後蒙在洞頂之上,季遙歌看着銀色星石的光點被拓在這塊黑布上,問道:“為何?”

靈海法陣雖然會關閉,但就算他們出不去,留在這裏修煉也沒什麽不好,這裏靈氣龐大純粹,修煉速度至少是外界兩倍,而法陣一千年一開啓,他們修煉千年後再離開,并無不妥。

元還一心多用,一邊留意黑布上的拓印速度,一邊掐指算着時間,還要兼顧她的問題:“靈海秘境被人下了雙重禁咒,外面是防止外人進來的七巒陣,內部是……是以整個靈海為源的穹光歲河陣,此二陣皆是上界法陣,極為繁複。這個穹光歲河陣尤其厲害,布陣者效仿星辰之列,更改此地天象,令其不受外界天地法則所控,而是獨有一套動轉氣象。以我們目前的能力,在此陣之中,只有死路一條。”

“……”季遙歌聽得似懂非懂,她關于陣法的修習只有萬仞山給的基礎功課,遠遠及不上元還兩千多年的研究,但這并不妨礙她明白,這個地方是極其危險的所在,她沒有猶豫,亦不再多問,轉身打算将地上的寶貝收起。

千辛萬苦來這一趟,沒有收獲也太說不過去,何況是小靈根們的贈予。

“別拿了。”元還一把拽住她,“帶不出去的。”

季遙歌疑惑地蹙眉,他很快便解釋:“這裏的時間,比外界快了至少十倍,這是穹光歲河的可怕所在。這些東西若是兩萬年前留下,那在此陣法中,按外界的時間來算就是已經過了二十萬年。沒有什麽法寶能夠在無人打理的狀态保存二十萬年,你帶出去,這些東西就會灰飛煙滅。這裏能留下的,只有像靈根這樣需時間來培育的天材地寶。”

十倍的時間流逝,就意味着,哪怕這裏的靈氣充郁可以讓他們加快修行速度,可依舊趕不上時間的流逝,一千年就是一萬年,他們極有可能在突破境界之前,就已經到達壽元終點。

下陣之人厲害,知道永遠阻擋不了修士的野心,所以未在其間設下別的攻擊陣法,只這時間流逝一條,便足以成為所有修士的噩夢,沒有人,沒有任何一個人,能敵過時間。

季遙歌住手——難怪,難怪這裏會出現這麽多的靈根。靈根生成本就要萬年時間,而能脫物化人的靈根,沒有十萬年是不可能出現的。

她看了眼趴在自己肩頭一臉懵懂的小家夥,小家夥恐怕還不知道,在這龐大的靈海秘境之內,他與他的這些小夥伴已經成為僅次于靈海的第二大秘寶。

“老夫還是不明白,按你所言,時間既然比外界快了至少十倍,那這些法寶武器為何依舊簇新,而連海的屍身亦不腐不壞?”高八鬥亦從那堆寶貝裏再度飛出,語氣前所未有的嚴肅。

“因為靈氣。這裏實體化的靈氣可以最大限制修補破損,只要是在靈氣滋養之下,這些法寶就能永遠如新,而連海的屍首亦是同樣的道理。他應該是在穹光歲河陣降臨之時死在秘境中的,所以人雖已氣絕,屍首卻在靈氣滋養下兩萬年未腐。如果我們不出去,時日久遠,雖在靈海之內可以永遠活着,但只要一踏出靈海,便會終結。”元還說着擎起件法寶——巴掌大的透明容器,泛着層淺紫的光華。

季遙歌與高八鬥都不明白此為何物,只能看他演示。

“這是以能隔絕所有術法的昆金所制容器,法陣的效力在此容器內部不起作用,你們看着。”元還從地上随手挑了件小小的法寶丢入容器內部,再将開口封緊。

那件小小的法寶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喑啞,失光,粉化,碎成齑粉。

他演示完畢,洞頂的黑布恰好将穹光歲河陣拓印完畢,他伸手将這仿佛繪上蒼穹的幕布收回,道:“走吧,讓他們帶我們出去找出口。法陣再過一段時間就要閉合,若不趕在關閉前出去,我們就再也出不去了”

留在這裏的,永遠都帶不出去,能進來的,終将迷失在時間裏,永不得出。

要麽,活在與世隔絕的永生孤獨裏;要麽,抛開桎梏,尋到自由,卻要瞬間消亡。

————

“萬岩,你不随我們出去嗎?”應霜拉住萬岩的手,哀傷遍眼。

“應霜,我出不去了。”萬岩撫過應霜鬓角的發,昔年在啼魚州曾驚才絕豔的男人,歷經漫長的孤獨,只剩下茍延殘喘的軀殼。

不複從前。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