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花眠
今夜雲厚,黑得深沉。白斐攥緊衣襟,頂着夜風走昨晚那段漆黑無人的巷弄,一邊戰戰兢兢地邁步,一邊不安地回頭,試圖從眼前漆黑的夜色裏找出花小爺的身影,然而仍舊徒勞。他說過他會跟在後面,應該不會離得太遠。說來這花爺也是個怪人,模樣打扮像個有錢人家的公子哥兒,可看着卻像個沒見過世面的雛——雛是什麽?白斐也不大清楚,快活樓的姐姐們私下都這麽議論那位花財神的。
可能人傻錢多吧,要不怎麽包下大半個快活樓,每天只是飲酒作樂,不是讓姑娘們唱小曲,就是揀稀奇的見聞聽,要不就是點名要吃街頭巷尾的平民食物。
今晚更好,一聽說有女鬼作祟,那眼睛锃亮,賞了大把銀子要白斐帶他去見見。看在銀子的份上,白斐才勉強應了。希望諸天神佛保佑,別讓他們撞上那女鬼,讓他安安穩穩賺了這錢。
可能是他的祈禱生效,一條巷子走到底,別說女鬼,人影都沒見着一個,他心裏大安,腳步也輕快起來。不過花爺沒喊停,他也不能停,就循着昨晚的路走下去,臨近北街時,迎面被個慌不擇路的人撞了滿懷。他揉着胸罵了兩句不長眼,對方聽到聲音,卻一把攥住他的手:“白斐,你還在街上閑晃,不家去瞅瞅?青龍會那幫混混白天砸爛了鈴草的攤子,晚上趙二錢又帶人到你家去,說是替他們會的六爺來給鈴草說親,要讨鈴草去做六爺的四姨娘。”
白斐一聽臉色大變,哪還管女鬼不女鬼,忙拔腿往家裏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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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青龍會,那算是本城的一大地頭蛇,幾個當家都是居平城一惡,估摸着與關外的幾個馬匪幫子還有些牽扯,在居平城已經盤踞多年。這些年戰亂連連,關內關外流民紛紛,朝廷安撫不了這麽多人,落草為寇的不在少數,世道不好,城裏的地痞無賴也成倍滋長,都投奔了青龍會。
從前常和白斐不對付的那幾個人,前些日子也才加入青龍會,青龍會的六爺出了名的好色,趙二錢是想走六爺那條路子,打起鈴草的主意。
鈴草是誰?
鈴草是白斐的姐姐,不是親姐,是早年流落居平城的孤女,比白斐年長四年,今年十四,起先住在白斐隔壁,白斐爹娘過世後,因見白斐年幼,她便搬來照顧他,兩人也有個照應。這些年來,二人姐弟相稱,不過白斐心裏卻暗暗打定主意,若不能在這亂世給鈴草找門好親事,找個妥帖男人來照顧她,還不如等他大了将她娶來。這無關情愛,不過是亂世之中相互扶持的一份恩義。
北街是貧民窟,到處都是黃土壘的房子,髒黃的牆被風蝕得斑駁,挨得十分密集,白斐的小土房在這裏尤其不顯眼。
靠近自家時,白斐順手從牆根下壘的柴禾裏抽了根小臂粗的木棍,滿眼戾色地盯着圍在自家門口的三個男人,蹑手蹑腳地從背後靠近他們。門前的争吵聲越發清晰,纖細的人影站在門口,罵罵咧咧地将紅紙包好的趙二錢送上門的禮儀通通擲了出來。趙二錢帶着兩個手下堵在白斐家門口,厚沉的五花肉迎面扔來,砸得趙二錢狼狽不堪,嘴裏跟着诨罵:“臭娘們,敬酒不吃吃罰酒。”
鈴草這名字聽着雖然溫柔,可這人卻一點也不溫柔,叉着腰站在門口和趙二錢對罵:“滾,你個小癟三,我就是嫁雞嫁狗也不嫁給青龍會那老王八,快給我滾!”
她生得不算美,瓜子臉,皮膚糙黃,頰上幾顆雀斑,身材很瘦,不過身上有股辣勁,野得很。
就是這野性,投了青龍會六爺的脾性。
見鈴草沒受傷,白斐安了安心,抄着那棍跳起來就往趙二錢腦門上砸——這會也顧不上怕不怕了,都讓人欺負到家裏來,他要再忍,豈不真成了河裏的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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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死吧。”
白斐人雖然小,可常年混跡街巷,力氣可不小,這一棍子下去,趙二錢後腦就開了花。他慘叫一聲捂着腦袋轉過身,看到赤紅眼的白斐,拼命似的站在跟前,舉着棍子還要打,他退了半步,讓兩個手下頂上。白斐抄着棍子不要命似的沖上來,倒叫人害怕。站在門口的鈴草見狀,也沒幹看着,沖到門前,擡腳就往趙二錢臀上一踹,把人踉跄踹了出去。
“你,你們給老子等着,我們青龍會不會放過你們的。”趙二錢一邊威脅,一邊抱着頭讓兩個手下扶着離開。倒不是怕這姐弟兩,頭上見血,他是怕死。
趕走了趙二錢三人,白斐搏命似的神情才柔緩下來,将長棍一擲,跑到鈴草身邊:“姐,沒事吧?”
鈴草搖頭,潑辣勁過去,眉心透出幾許憂心:“沒事,就是擔心他們不死心。小斐,咱們鬥不過他們,他們要是再來,你別管我。”
“說什麽話呢,你是我姐,我不管你管誰去。”白斐揉揉肚子,“我餓了,進屋說話呗。”
鈴草“嗯”了聲,忽又想件事來,指着屋檐:“小斐,那燈是你挂上去的?”
白斐轉頭一看,臉色頓白。檐下挂的可不是昨個兒夜女鬼手裏拎的那盞羊皮燈?她這是尋上門了……
“姐,我想起來,我還有些事要出去趟。你快進屋,把門關好別出來,我去去就回。”白斐強咬着牙讓自己的聲音不打顫。
待鈴草進屋關上房門,他才一個哆嗦走到牆根下,又抽根長棍去夠那燈,豈料那燈有靈性似的,還沒等長棍碰上燈,那燈就飄起來。白斐吓得手一松,長棍“咚”地墜地,他按着貼胸放的兩張黃符,往家外跑,邊跑邊嚷:“花爺,女……女鬼來了!”
隐隐約約的,只傳來一聲笑:“找了幫手?”
白斐轉頭,也沒見着人,只看到黑暗裏一道電光亮起,直奔他身後某處。只聞“嗤”的一聲,那道電光似乎沒入什麽物件,無聲無息地消失,但一直隐匿在白斐身後的人卻現了身。
“閣下好身手,卻為何藏頭縮尾不肯露面。讓在下來會會你。”年輕的公子躍至白斐身畔,濃眉大眼,臉頰豐潤,有些許富态,笑得一派純良,人畜無害的模樣,下手卻不含糊,話都沒說完,手中便卷了一道鞭朝那人襲去。
“看看你這女鬼是何模樣。”聲音與人影同時随長鞭掠去。
這鞭子古怪,鞭身不知何物所煉,白森森的似一段龍脊,在暗夜中卷出驚電,而這骨鞭又會随時向外抽生骨刺,讓這長鞭宛如巨蜈,十分淩厲霸道。
季遙歌眯了眯眼,對方的修為不高,約是築基中後期,但他手上這武器卻讓人有些顧忌。騰身躍自半空,“铮”地一聲,她抽劍格開這道卷來的長鞭,心裏只有些詫異——原以為白斐不過是個市井潑皮,沒想到竟認識修士?
白斐老早就矮身躲到牆前碼好的柴垛旁,擡頭看天上這場根本看不清的鬥法。
半空中除了銀白鞭光如電外,另有一道虹芒似霞似日,在鞭光中驚若翩鴻。西街因為這場鬥法刮起怪風,風沙突如其來在半空形成龍卷,夾雜着電光虹芒呼嘯在西街上空,不僅吸引了西街百姓,也吸引了居平關闕樓之上的權佑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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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什麽?天降異象?”副将沈同遙指城中異象,“好像是西街。”
權佑安手撫腰間佩劍,拿着觀遠鏡朝城中看去,也只看到一團電光疾閃的風卷,但他并不覺得是天降異象。身為武者的敏銳直覺讓他嗅到空氣中傳來的一絲飽含巨大壓力的緊迫感。
他的武功在人間已幾無敵手,能帶給她這樣感覺的,必非凡輩,可居平城裏什麽時候來了這樣的人物?他竟一無所知?
“我先去看看,你帶上兩隊人悄悄過去,別打草驚蛇。”權佑安一按佩劍,縱身躍出闕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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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卷風越轉越大,四周沙石草木紛紛,其中似有龍吟虎嘯傳出,可就在電光火石之間,一道炸眼銀電竄起,化作白色蛟龍自風卷中央騰起,至半空盤旋兩周之後驟然俯沖而下,沖着白斐所在處撲去。
白斐吓得癱坐在地,驚愕至極地張大嘴,逃都來不及,白龍張着巨嘴咬來,刺眼的光芒讓他緊閉雙眼,連尖叫的時間都沒有,只覺得一股強風刮入身體……
不知多久,風勢才停歇,光芒漸淡,白龍已不知去向,天際的龍卷風也已消失不見。
四野歸于平靜,剛才的異象仿如幻覺,只有白斐知道那并非幻覺,他擡頭尋找那兩人身影,可天上只有散落的草木塵沙。
他呆呆坐在牆根下,渾然不知四周無數敬畏的目光盯着他。
白龍入體,那可不就是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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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友,有話好說。”花財神技不如人,被“女鬼”用劍架在脖子上,倒也不怕,照舊揚着人畜無害的笑,眼珠子往下直盯着季遙歌手裏那柄劍,全然不管剛才被她利用,以骨鞭制造白蛟幻象之事。
架在他脖子上這柄劍,劍刃殷紅似血霞,劍身之上有四指寬的銀電紋,而這銀電紋的正中,又有一道金紋,如同劍上繪劍一般,龐大的雷靈威壓自劍上傳來,電光時不時便從金紋間竄出,仿佛跳動不安的小銀蛟。
好劍!這是絕世好劍!
他看了又看,覺得這劍格外眼熟。
這架打得莫名其妙,季遙歌料想他被白斐诓了,也無意傷他,正要收劍,這人卻大喊一聲:“別動!”竟探手搶劍,季遙歌将劍刃一翻,電光差點燒上他的手,他吓得停手,激動道:“道友別誤會,你可能不知道,這劍……這劍是在下所煉的荒波金……”
“廢劍。”季遙歌替他說完後兩字。
花財神讪笑:“道友,此劍劍柄處留有銘刻,為一朵六瓣紫棠,那是在下的銘刻,足證此劍出自在下之手。”他說着遞上一枚玉牌,玉牌上果然刻有一朵六瓣紫棠,恰與季遙歌破霞劍劍柄上所留銘刻相同。
“閣下何人?”季遙歌記起了元還看到破霞劍時所提及的話。
破霞劍應該是哪個煉器世家的新手弟子所煉,所以能毫無顧忌地浪費荒波金與殛火這兩種稀缺材料。而能夠接觸到這兩種材料,這個人必定是世家重點栽培的對象。
“在下姓花,單名一個眠字,號六棠手。”花眠一正衣襟,報上名號。
花眠?季遙歌嚼着這名姓,忖道:“昆都花家?”
“正是在下的家門,道友也聽說過?”提及家門,花眠不無驕傲。
“萬華諸修有誰不知,昆都花家,鑄劍至尊。”季遙歌邊說邊将兜帽摘下。
昆都是萬華的劍城,花家是以鑄劍為修的大世家,在萬華修仙界盛名遠播,曾鑄造過萬華兵器譜中排行第三的神劍青蚩,如今整個萬華大部分修士的飛劍,有泰半産自昆都,可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但花家的後人在萬華呆得好好的,怎會無緣無故跑來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