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明家(蟲)

花眠的幻池水泡不能在池底保持太久,半個時辰未到,他就已帶着季遙歌浮出水面。在水裏行進困難,猿雕的全貌一時難以窺全,不過二人倒是探到幻池底部。幻池深約兩丈,猿雕底座深埋入地,座上繪有山川湖泊,與進來時墓道兩側圖案相仿。

“阿眠,可有辦法将這雕像繪成圖卷?”

二人從水裏出來後,去了水泡并排坐在葫蘆上往回走,花眠雙臂打開朝後躺下,季遙歌卻還惦記着元還交代的事,再加上城牆下那一行小字提醒,她也覺得若想出去,就要從這幻池着手。

“沒問題。”花眠懶洋洋躺着,仰面數天上的雲朵,鑄劍師亦是鑄造師,畫圖樣是他從小研習的基本功,再加上他有那麽一點過目不忘的天賦,要将雕像畫出來并不難,“你要我畫雕像有什麽原因嗎?”

“我懷疑能讓我們出去的通道在幻池之下,然而我們無法在幻池之下久待,一時半會窺不清幻池全貌,若你能将池下景致繪出參詳,也許我們能摸到破綻。”季遙歌道。

花眠一骨碌坐起來,挨近她:“你這麽一說,還真是,我瞧那猿雕也有些蹊跷,等我回去畫出來合計合計。”他說着一把摟住季遙歌的肩,“放心,小爺帶你進來,肯定能帶你出去,交給我吧。”末了又誇她,“你真聰明。”

季遙歌聳聳肩,任他哥倆好似的摟着,悠悠徜徉在銀彩流光的池面,順着池水一路漂下去。

幻池的終點,是城主觀。

————

元還果然不再出現,季遙歌也不知他下回出現會在幾時,亦或不會再回來了。将繪制圖樣的事交給花眠之後,她匆匆回了五獄塔。天色已晚,五獄塔沉入黑暗,聳然不動,似乎從未離開過地面半分,白天的人潮散去,四周恢複寂靜,沒有人阻攔她。

季遙歌将高八鬥召出,取了兩塊空白玉簡給他。高八鬥化身人形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地以眼神相詢。

“揀兩本靈海的功法謄錄進去,我有用。唔,要木土屬性的。”她道。

高八鬥雖然沒有什麽大法術,不過有個極特別的作用,就是他能将看過的八成功法都轉謄進新的玉簡中。靈海內的功法雖然帶不出來,但他吸食的過程中浏覽了不少,全都存在他腦子裏,要謄錄并不困難,只不過需要耗損他的靈元。

這個摳門的家夥一聽就皺了眉:“你說謄錄就謄錄嗎?幫你帶了五年娃,這筆賬都沒和你算呢!”

“那就再幫我一回?難道你想在這裏當只萬年老蠹蟲嗎?”季遙歌笑着道,“還是你想和我出去,一起尋找……《溯世書》?”

高八鬥心肝一顫,看着季遙歌慈愛的笑眼,拒絕的話打死說不出口,她總能那麽恰到好處地拿捏住他的命門,每回都能找出新鮮花樣來誘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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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兩本?”他恨恨妥協。

“乖。你想多謄錄幾本也可以。”她摸了摸他的頭,兩人已一般高矮,像對兄妹亦或是姐弟。

“別得寸進尺。”高八鬥拂開她的手,揣着玉坐到塔角的石座上,“不要打擾我。”說着閉眸入定。季遙歌則随意揀了個空處坐下,盤膝運氣。方都無生死,沒有靈骨可噬,她暗暗将魂海中沉澱的無數凡人靈骨逐一吸收。

在凡間游走四十五載,穿梭于戰場,也游走過大城小鎮,種種靈骨,執念紛雜,她幾乎天天都在吸納,并未完全吸收,所幸凡人靈骨不像修士那樣強悍,被壓入魂海亦很少反噬,留待她慢慢吸收。

一夜時間轉眼過去,季遙歌是在高八鬥的叫喚下收功醒來的。

天色已大亮,陽光從塔室小窗透進,照得一束束塵埃浮舞半空。高八鬥面色委頓地把兩枚玉簡扔到她懷中,謄錄這兩本功法耗去他許多精元,他一句話也沒說,就化回蟲身飛回玉管休息。

季遙歌抱着這兩枚玉簡起身,去尋薛湛袁牧青二人。

————

“薛兄,牧青姐。”向二人打過招呼後,季遙歌便被袁牧青拉進屋中。

她來得正巧,于海和孫不離兩人也來尋薛湛,已在廂房的小廳中與薛湛說了半天,看到季遙歌時面色均不大好,倒是薛湛仍舊冷冰冰一張臉,除了看袁牧青時有些暖意,對他們皆一視同仁。

季遙歌料想于孫兩人來找薛湛又是為了昨天争執的事,這二人跳梁小醜,只想着讓薛湛出頭,她也懶得理會,只朝薛湛開門見山道:“在下今日過來,是為昨日應承過薛兄之事,來給薛兄一個說法的。”

說話間她随袁牧青坐到薛湛對面的椅子上,薛湛點點頭,道:“希望季道友能給薛某一個合理的解釋。”

“我知道諸位在懷疑什麽,但若要說我和花眠勾結,暗中诓騙幾位進來,圖得又是什麽呢?請恕在下說句僭越的話,薛兄與牧青姐雖是長岚宗高徒,但阿眠亦是萬華昆都之後,以他的身份,萬沒必要貪圖幾位之物,還大費周章進這方都來。再退一步說,若我等真居心叵測,又怎會容幾位留到現在?”季遙歌接過袁牧青斟來的溫茶握在心中,語帶誠懇道。

“這麽說來,花道友與季道友事先完全不知方都情況?”薛湛輕叩桌子,眉色不動,只聽季遙歌解釋。

“不知,至少不知方都內城情況。阿眠欲進方都,是為了幻池水而來,靠的是他祖上流傳下的只言片語,只是典藉所載也沒提過方都內的具體情況,否則也不至于我和他都被困在這裏。我們與幾位一樣,都是第一次進方都,并沒隐瞞。”季遙歌摩挲着茶盞,抿了兩口,方續道,“至于方都城主像,我不敢說與我一點關系沒有,何素将軍請我入五獄塔時亦承認過,我極有可能與這位城主祖上有些淵源,但方都在衍州的史載已經超過兩千年,根據何将軍所言,方都乃是萬年前衍州小城,後為避戰禍才陰差陽錯之下經高人指點封入此地。幾位,別說萬年,就是兩千年,在下都尚未出生,而這方都合我們六人之力尚且進得如此艱難,在下若真有那本事,早就不在凡間修行了,不是嗎?”

她的話,亦真亦假,虛實難辨,但言語懇切,在情在理,很難叫人挑出錯處來,加之舉止有禮,神情不亢不卑,雖是貌不驚人,卻自有股沉着氣勢,不開口便罷,一開口就極容易讓人信服。

“好,就算我與內子相信季道友所言,但如今我六人被困此地,總要想個法子脫困才行,總不能真的一輩子留在方都。不知這件事,季道友可有打算?”薛湛問道,于海似乎又有話要争,卻被他一個眼神給瞪了回去。

袁牧青給季遙歌續了茶,季遙歌輕聲道謝後才回答薛湛:“自然有,阿眠要回昆都,在下也要回衍州,長生皆非我們等所求,自要想方設法離開此地。我與阿眠已去幻池探過,那裏極有可能設有機關法陣,只要能夠參透,我們就能離開。但那機關法陣委實繁複,我們需要時間才能破解,也許還需要幾位的幫助。”

“要多長時間?”

“少則一年半載,多則三年五載,現在在下也不好說。”季遙歌老實道,元還不在這裏,她對法陣機關一竅不通,估算不出時間。

“這麽久?!”于海拍案而起,又被孫不離按下。

這回薛湛卻沒開口制止,連他也蹙了眉。

“薛兄莫急,且聽在下将話說完。”季遙歌執壺替薛湛斟了杯茶,并沒理會于海,“其實大家進方都的目的都很明确,除了要幫阿眠之外,說穿了也圖方都秘寶。可方都的情況大家都看在眼中,憑我們的實力不可能在何将軍手底下讨到便宜,故以在下拙見,委屈幾位暫留方都,在下已與何将軍打過招呼,只要我們依方都規矩行事,她不會阻止我們尋找方都出口,另外還贈予在下兩樣寶物,在下借花獻佛,送予薛兄與牧青姐。”

說罷她手在桌面拂過,兩塊功法書簡出現在桌面之上,淡淡的青光讓薛湛瞳眸一縮,也讓于孫二人面露貪色。

“這是……”薛湛以神識探過,素來沉冷的俊臉上也不禁出現詫異神色,後面的話他未明言,話中有幾絲不可置信之意。靈海所出的功法,已不能用萬華上的功法分類來區別,再加上又貼合薛袁二人的五行屬性,他們在凡間本就接觸不到太多高階功法,如今這兩本功法擺在面前,不啻于是個巨大震憾。

“受此地禁陣影響,薛兄雖然不能在境界上有所前進,但可以鑽研法術,三五年的時間對修士而言說長也不長,此功法便算留在方都幾年時間的彌補,我想對二位來說,這是最好的誠意了。”季遙歌笑道。

“季道友,那我們兩呢?”孫不離眼紅非常,克制不住直接問道。

“孫道友,于道友,二位道行尚在築基,方都內的靈氣充郁,對二位修行已有極大助益。二位若能潛心修煉,興許三年五載之後,已能結丹。”季遙歌也不是善徒,明知于孫二人居心不良,三番四次挑撥,又怎會幫他們?

于海聞言怒極,橫眉拍案站起:“季遙歌,這不公平,我們六人一起進來的,憑什麽只給他們?”

“公平?”季遙歌起身,冷冷朝二人道,“本來就沒有公平可言,贈功法給薛兄夫妻,是我個人主意,不想給二位送功法,也是我個人主意。若是兩位不滿,大可鬧出去,不過我希望你們明白一件事……”她頓了頓,目光自四人臉上逐一掃過,繼而笑開,“我完全可以什麽也不做。”

只這一句話,四人齊齊色變,薛湛更是目光複雜。

是的,季遙歌可以什麽都不做,他們想走,便找何素鬧去,城主觀的實力擺在那裏,就算是薛湛也讨不到半分好處,還極有可能讓他們被扔進輪回臺。

這是季遙歌的威脅,前邊大篇大論的溫和勸解,都比不過這一句話的殺傷力。

“季道友,我只想知道,你為何要這麽做?”薛湛逼視季遙歌。

“若我說我想與薛兄和牧青姐交個朋友,來日離了方都回到凡間,還仰仗二位關照,薛兄可信?”季遙歌抱拳淡道。

薛湛沉默片刻,拂手将那兩枚玉簡收下,竟也露出一絲笑意:“季道友這個朋友,薛某認了。離開方都之事,薛某也有責任,若需人手,季道友不必客氣。”

“薛兄是個聰明人。”季遙歌颌道一笑,告辭離去,不再理會于孫二人。

待她身影徹底消失在眼前,薛湛那笑方落下,看着屋外天光久未言語,直至袁牧青将茶送到他手上,他方回神——不過幾盞茶的功夫,他再不能将季遙歌視作低修,她那隐藏得相當完美的鋒芒,在必要的時候,已悄然展露。

————

将薛湛和袁牧青二人勸定,季遙歌便去尋花眠。

花眠正在紙上落下最後一筆,見她進來忙丢開筆,将畫獻寶般送到她面前,她匆匆看了兩眼收起,拽了人又往幻池去。

“什麽?!”路上季遙歌将先前的事一說,花眠不禁既詫異又佩服,“你就這麽三言兩語将薛湛搞定了?”

“什麽叫三言兩語?”季遙歌對他雲淡風輕的描述很不認同,“我費了多少口舌才讓薛湛信我,嘴都說幹了。”

花眠不以為意:“其實你可以不管他們,讓他們鬧去,何必費心讨好他們?”

腳下景物晃眼而過,季遙歌與他并肩掠飛,花眠的問題,她并沒回答,只是目光沉沉地看着遠方。

“哦……我知道了,你是為了你徒弟!”花眠自己琢磨了一會,忽恍然大悟,“你要的是薛湛和袁牧青身後長岚宗的勢力,我可有猜錯?”從一開始,就是季遙歌提議,要請長岚宗的人來方都,這些都在她的計劃之內。

季遙歌淺笑不語,他便又問她:“你到底想做什麽?”

“大淮,臨星閣,明家。”季遙歌唇瓣微動,吐出幾個字,“我要明家,從此在衍州消失。”

不止為了白斐,也為了白硯。

明家,便是當年掀起衍州戰禍,囚禁白硯十年的罪魁禍首。

花眠一驚,臨星閣可是衍州位列第一的修仙世家,要想将明家連根拔除,這難度可有點大。

“又是為了你那小徒弟?”他并不知她與白硯的前塵往事,只道是因為白斐。

她不答,便算是默認。

“你那小徒弟哪來的福氣,能遇着你這樣的師父……”花眠不由感慨,又道,“說起來你這麽出來,若三年五載你回不去,也不知道那小子會長成什麽樣。”

“我不可能扶他一輩子,是龍是蟲,也看他自己的造化本事。”季遙歌随口說道。

提起白斐,她忽然輕輕一笑。

這趟出來,也不知幾時能見,她還真有些許挂念那小子,也不知他如何了。

————

居平城,白宅。

白斐肩頭扛着油布包的碩大野豬腿興致沖沖往家裏沖,那是前兩日要闖入軍營後方的辎重區搗亂的野豬,正巧被他和同營兄弟在巡邏中發現一同捕下的,那豬就被上鋒賞給他們打牙祭,幾人中因他出力最大,所以要走了一整只後腿,餘下的豬內就都分予其他人。

這豬後腿他沒舍得吃,今日窺了個空,溜出軍營,打算帶回家裏給鈴草。季遙歌離開已有兩個月,他也在軍營裏呆足兩個月,這還是他第一次回家。

臨到家門前,他便瞧見居平城的大夫拎着藥箱從自家門裏出來,他眉頭一皺,吐掉口中叼的草梗,幾步截住大夫,一問之下方知,鈴草病了半月有餘。

這一驚非同小可,他沖回家中,還未進後園就已經叫開:“鈴草姐!”

鈴草姐正坐在園裏納鞋底,初春的陽光落在她身上,将蒼白的臉龐照得恬靜溫柔。白斐的聲音傳來,将她驚起,還未放下手裏鞋底,就見道精壯的影子沖過來,把她手中鞋底搶走:“病了還坐在這裏吹風,納什麽鞋底?你怎不叫人送信給我?”

“小斐,你怎麽回來了?”鈴草見到他很是驚詫。

“我要不回來,你是不是不打算告訴我你病重?”白斐氣得很。

“我的病已經大好了,你別擔心……”鈴草正安撫他,不妨廚房的布簾子後頭鑽出一個人來。

“鈴草姐,你的藥好了。”清脆的聲音如三月莺啼,穿着鵝黃衣裙,腰間系着圍裙的梁英華捧着藥小心翼翼出來,看到白斐卻是一愣。

白斐也怔了怔,才問鈴草:“她怎麽在這?”

梁英華聽他語氣不善,略低了頭,不言不語站在布簾下邊,她頭發松松挽着,家常的裙,素淨的臉上飛起半抹紅雲,透着可憐可愛,目光卻是直望向白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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