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阿緣活到現在,只見過兩個男人對女人發脾氣。
一個是父皇。他酒醉時聽信了別人的挑撥,在宮宴上當着所有人的面令宮人杖責一個新入宮不久的美人,誰也不知道那位美人正懷着身孕,十幾仗下去不僅落了胎,人也只剩一口氣。盡管母妃緊緊抱着她不許她看,那位美人凄厲的慘叫聲卻是捂住耳朵仍能聽得見。
另一個是她六哥,辛辛苦苦求娶到有京城第一美人之稱的首輔之女,沒兩年就移情別戀。六嫂進宮向六哥生母哭訴,六哥認為六嫂丢了他的臉,竟怒不可遏地當場扇了六嫂一耳光,還大聲地呵斥她。
雖不是同母所出,阿緣卻從小與六哥親厚,昔年六哥不得父皇歡心被貶斥京外,她還時常寫信給他。自從發生了六嫂那件事,她不知不覺地同六哥疏遠了,論親疏關系她該站在六哥這邊,可六哥掌掴六嫂時猙獰的臉卻讓她對他再也親近不起來。
她是梁國公主,在嫁到大夏來之前,除了去皇家寺廟從不曾踏出宮門,也沒有機會看別的男子是什麽樣子。
少冉迄今為止和他們任何一個人都不一樣,她實在捉摸不透,更勿論想到應對之策。
宮燈上的蠟燭燃了小半截,王公公才終于帶着皇帝的口谕過來了。
“皇上請娘娘過去。”王公公像往常一般微笑着,看着恭敬,時間久了才能覺出裏面的疏離來。
阿緣咬了咬唇,難得地主動詢問他:“王公公,皇上他……可還生氣着?”
往常無論少冉讓王公公來傳什麽樣的旨意,阿緣都不會主動問半句。
“娘娘去了就知道了。”王公公面不改色。
香雪轉身進屋取了一塊阿緣自梁國帶來的羊脂白玉,塞進王公公手裏:“公公辛苦了,娘娘一點小小心意。”
王公公卻将手一收,不肯接:“娘娘折煞小的了,這樣貴重之物,小的怎麽敢收?皇上待娘娘如何,娘娘心裏應該清楚;今夜之事對皇上而言極為難堪,倒像是皇上一片心意被人踐踏了似的,若是換做娘娘,娘娘該作何想?”
若她想得到,又何須愁苦這些時候?
王公公提點了這幾句就不再說話,大約是以為她聽懂了;阿緣仍是不懂,卻怕他覺得自己蠢笨不好意思再問,只好假裝明白。
“多謝王公公提點。”她微微颔首,心裏卻惱怒這些久在深宮的人精說話不肯說清楚。
“既是如此,娘娘且擺駕罷。”王公公看了她身後斂了斂頭發打算跟着的香雪,咳了一聲:“皇上只說讓娘娘過去。”
“這……”香雪擔憂地望着阿緣。阿緣畢竟年紀小,萬一公主脾氣來了,與正生氣的皇上互不相讓可怎麽辦?再說了,皇上平日裏倒是斯斯文文的,可誰知道發起火來會不會變得很野蠻?
“沒關系,不用擔心。”阿緣心裏也慌,卻還安慰着香雪:“你別慌,等本宮回來就是。”
香雪也沒別的法子,只能目送阿緣離開。
待肩輿停下,阿緣跟着王公公走了幾步,才發現前方是少冉處理政務的宮殿,不由得更擔憂了幾分。
她看了王公公一眼,那眼神已不掩求助之色了。
王公公只是退到一旁,低聲道:“娘娘當着皇上的面可要坦誠些。”
坦誠些?什麽意思?可不等她問,王公公已經退出好幾步了。阿緣不得不硬着頭皮,對自己發狠,咬牙走了進去。
這種地方是不許後宮女眷進入的。雖說歷朝歷代都少有人遵守,阿緣進宮這兩年多,就算少冉再和氣也從不逾越。這裏的一切都和她宮殿裏不一樣,充滿男子剛硬之氣,桌案櫃子棱角硬朗,連空氣中彌漫的淡香也是一股冷澀的味道,不若她喜愛的甜香怡人。
少冉負手站在窗前,似乎在看窗外的景色;他身旁的桌上除了文房四寶和少量尚未批閱的奏折,面上空得很;桌子一側有一只很大的箱子,裏面放着許多畫卷,阿緣倒不知道他這麽愛畫。
她心想自己犯了錯,大約主動開口怎麽說都是錯的,不如等他先開口呵斥自己,便垂着頭一語不發。
可少冉就像是沒發現她的存在似的,就那樣一直看着窗外,令她不得不偷偷挪一下腳才能繼續穩穩地站下去。
難道他想罰她站一晚上?
這時少冉卻轉過身來,阿緣偷偷地觑了他一眼——那臉色仿佛凍了一層秋霜一般——趕緊又垂下眼去。
“過來。”少冉冷冷地吐出兩個字。他在椅子上坐下,不耐煩地用指尖敲了敲桌子。
阿緣小步小步地挪了過去,做好了被一頓臭罵的準備。
“看到那些畫了麽?”少冉指了指桌子旁邊的箱子。
阿緣似懂非懂地“嗯”了一聲。她有點糊塗,這種時候提到畫是要做什麽?
“拿一卷出來,在桌子上打開。”少冉又下了指令。
阿緣着實想不到在畫上能做什麽文章,便又走得近些,取出一卷畫,在少冉面前攤開。與少冉靠得越近她越忐忑,連手都在發抖。
畫卷在她指下一點點露出畫面,先是發髻和發飾,緊接着是一雙顧盼生輝的眸子,緊接着是櫻桃素口,再下面……阿緣将剩下的部分快速攤開,心裏更亂了。
不用說,剩下的畫大約也都是這樣的美人,可他要她看這些美人幹什麽?
阿緣愈發不敢擡頭看少冉。
“這些都是他們送來叫朕選的,朕若是叫人拿走扔掉,便一而再再而三地想了法子送進來。朕原以為你也是不喜歡的,但朕錯看你了,你想必也是很喜歡宮裏再熱鬧些。既然如此,畫都在這兒,你且看看哪些看着面善,朕明日就叫人去迎,等你回宮就能看見她們。”少冉的話音帶着不容反悔的意味,阿緣聽出來了,一張小臉頓時漲得通紅。
千算萬算,她沒想到少冉會這樣懲罰她。
“這個不合意?還有許多,就那幅吧。”少冉指了另一幅畫,見她仍無動靜,便親自将畫取了出來,仍在桌面上打開。
“如何,這個可好?”少冉又問,還頗用心地評價道:“這個看着倒是個良善的,相處起來應當很容易。模樣也美,朕最喜歡這種順和的面相。”
阿緣只覺思量過的話都梗塞在喉間,吐不出來。
“這個也不喜歡?”少冉不耐煩地問。見阿緣仍是不答,他又取出一幅打開,洋洋灑灑地贊賞了一通。
阿緣心裏難受極了,連他說什麽都聽不進去,哪裏還看得進上面畫的人幾條眉毛幾只眼睛?
先前帶着那些官家女郎去見他,還說出那些場面話時,她并沒有這麽難受;可眼下他親自拿畫卷品評,看起來真是要納妃的樣子,她心裏就像是被人捏的緊緊的,疼痛一陣陣地傳開。
少冉畫越拿越多,最後直接抱了好幾卷扔在桌上,大聲道:“你選啊,先前開開心心地直接帶人來給朕看,怎麽現在不說話?”
兩人成親這麽久,他還是頭一回對她這麽兇,眼神像是在看陌生不相幹的人,語氣更是絲毫憐惜也沒有。
阿緣呼吸一滞,只覺周身的燭光都昏暗了下來。原來他除了手段狠厲,面目也有這麽駭人的時候,這是一個她全然陌生的少冉。
“娘娘當着皇上的面可要坦誠些。”王公公的話不知怎地進入了她的腦海。
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繩,阿緣再顧不得細想,脫口而出:“我不選,一個都不選!也不要別人進宮來陪我!”激動之下,她用力一拂,令桌上的畫卷盡數散落在地上。
看那些繪着各樣美女的畫滾了一地,阿緣心裏突然一松,腦子也漸漸清醒過來。
她剛剛做了什麽?
阿緣緩緩擡頭,自入殿以來第一次光明正大地看着少冉,只是眼神與面容一樣呆滞。
她……她沖他大喊大叫,還做出這麽粗魯失禮的事……是夢吧?為什麽偏偏不是夢呢?她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她呆呆地望着少冉——他也有剎那失神,但不過是很短的片刻,那仿佛被冰凝固了半個晚上的唇角融開了,上揚起來。
“你還有臉哭?”他不知何時走到了她身前,表情又像平日一樣溫和了,話裏卻還有濃濃的不滿。少冉捧着她的臉,用指腹抹去她的淚——夏人習武,指腹有些粗糙,卻不減溫熱。“到現在一句認錯的話不說,開口就是發脾氣,還掀我的桌子,你可真威風。”
阿緣的心被他高高吊起,又狠狠摔落在地,本以為要碎了,卻發現他的手在下面穩穩接着。
“是你先大聲的——”她眼淚流得愈發狠了。
少冉沒等到半句道歉,反叫她揪住了錯處,一時哭笑不得。眼下的境況卻容不得他再與她争辯誰先錯,只得将她抱在懷裏,溫聲軟語地哄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