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他們在後殿找到了正在做點心的玉梅。

“玉梅你沒事吧,我等了你好久,你總不來。”阿緣掙脫男人的手,去拽玉梅的袖子。

“點心吃完了,奴婢想着做一些也快,沒想到過了這麽久。讓娘娘久等了。”玉梅歉疚地說道。

“你沒事就好。”阿緣并不介意。

“奴婢扶娘娘去前面歇着。”玉梅說道,扶着阿緣的手,引她到外面去。

阿緣回到正殿,在桌邊坐下了,這才聽見有人一直跟着自己。

她微微皺了皺眉頭。

“是誰?”她不悅地問。

“是皇上。”玉梅答道,又恭敬地轉向皇帝:“點心就快做好了,若皇上不嫌棄,還請稍待片刻,嘗一嘗點心再走。”

“玉梅!”阿緣聽出她在留人,下意識地不喜歡,便叫了出來。

然而玉梅前所未有地強勢,完全不理會她的不情願:“娘娘陪皇上說說話吧。皇上送娘娘回來,娘娘還沒來得及謝恩呢。”

阿緣聽到有人在桌邊坐了下來,大約是與她對面的位置,凳子被人挪開一點,劃出輕微的響聲。玉梅走出去了,腳步很輕,也很快。

然後,門關上了。

阿緣猛地站起身,摸索着往前走。

“你去哪兒?”男人問道,聽不出喜怒。

“去外面。”阿緣平靜地回答。

“……”男人頓了頓,也起身,說道:“你得往這邊走。”

阿緣感覺到一只手想捉住自己的手,将手縮了回去。“我抓你的袖子就好。”這一回不是求人,她便不肯有過于親近的接觸了。

于是一截袖子落到她手上。

他也不問她,就将她帶到秋千前。阿緣捉着繩子,感覺他并沒有離開的意思,有點兒疑惑。

“這裏又不是什麽好地方,你為什麽留在這裏?”阿緣問。

“這裏清淨。”

秋千輕輕地晃動起來。

“我自己來就好。”阿緣捏緊了繩子。

秋千停下了,複又晃起。阿緣慢慢地蕩着秋千,若是他不在,她能玩得更開心些。

“你一定是讨厭我了才讓我來這裏,皇宮那麽大,你為什麽要待在一個讨厭的地方?”

“……人是會變的,以前因為某些事情不喜歡,現在未必仍舊不喜歡。”

“那可不一定。我若是讨厭誰,就不會再變。”

“那你……讨厭朕麽?”

阿緣想了想,搖了搖頭:“不記得了。玉梅說我總是會忘記以前的事,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讨厭你。不過本公主這麽好的脾氣,你竟然讓我來這種地方,也許在我得忘症之前讨厭過吧。”

“若是……若是朕是迫不得已呢?”

阿緣笑了:“那你一定是在撒謊。我聽說過你,皇兄說夏國的皇帝雖然年輕,但做事十分大膽果決。誰能脅迫這樣的一個人呢?我猜你興許是為了什麽目的而求娶我,但并不喜歡我,達到了目的就過河拆橋了。我在書上看到過相似的故事。”

男人沒有再回應。若不是聞得到他身上的龍涎香,她甚至以為他已經走了。

“可是我想不明白,為什麽我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這樣大的事情不會絲毫風聲也沒有,若我傳消息給梁國,梁國一定會幹涉,我也絕不會在這裏。中間發生了什麽,和我的眼睛受傷有關麽?”

這一次玉梅沒有再将細節一一告訴她,許多地方都說得含糊不清。阿緣只以為她不知道,玉梅說自己原本并不是大宮女,只是在殿外候命的普通宮女,在她跟前很少露面,了解的事情并不多。

阿緣只是試着問問,并沒有想一定要得到答案。

而男人果然也并沒有回答她。

阿緣嘆了一口氣:“為什麽我對你說話并不恭敬,你也沒有被氣走呢?”

“你是因為讨厭朕,所以想趕朕走麽?”

“倒也不是,我說過我不記得你了,自然也不記得是不是讨厭你。因為不記得,所以對我而言你是個陌生人,我平素并不太讓不熟悉的人在近前。”

“那朕時常來,你時常與朕在一起,便不是陌生的人了。”

“可是我還會忘記的啊,也許幾個月,也許一年,又會把你忘得一幹二淨。”

“忘了就忘了罷,朕再來,再讓你熟悉便是。”

真是死皮賴臉,阿緣想,當皇帝的人這麽閑麽?那一定是昏君。皇兄怕不是眼花看錯人了吧?竟然誇贊他年輕有為。

“随你。”阿緣依然不緊不慢地晃蕩着秋千:“被人忘記不是件令人開心的事,你若是不介意,本公主還有什麽話好說呢?整個皇宮都是你的,你喜歡哪兒就呆哪兒吧。”

他一定只是說說罷了,否則自己怎麽會在這裏呢?就算他不是說說而已,她也不會信他。

一會兒讨厭,一會兒又不讨厭了,這樣善變的人,什麽時候會有個定數呢?

可阿緣沒有想到,他并不是說說而已。

他每日都來,有時是清晨,有時是中午,有時是午後,也可能是夜裏。所幸他從不留宿,也不多話,更不曾試圖動手動腳,阿緣才能容忍他擾亂她的生活。

有他在的時候,玉梅就不見蹤影了。玉梅的意圖如此明顯,從第一次阿緣就意識到了,因此她不再特意去尋玉梅。等他走了,玉梅自然會出現。

她漸漸地可以摘下遮眼的面紗更長時間,眼睛的疼痛也慢慢在減弱。照鏡子時她發現眼睑上有輕微的傷痕,盡管已經很淡了,仍然看得出。

于是眼睛雖然不再被遮住,她卻有了去哪兒都帶帷帽的習慣,即使沒有人看,她也不能容忍有疤痕露出來。

“朕不在意你眼上有沒有傷痕。”當男人終于明白她為何堅持戴帷帽時,這樣說道。

阿緣則回答:“我在乎的并不是你在不在意。你雖然有那麽多妃嫔,可是竟一點兒也不懂女人。”

“朕對女人的了解并不像你想的那麽無知。”男人試圖舉幾個例子,然而他思索了好一會兒,敗下陣來:“也許你說得沒錯,朕确實不懂,但那是因為朕不必懂。”

阿緣點了點頭:“你當然不必懂。那麽多女人都是為了你的垂青而活,她們就像是你腰間的一塊玉佩,或者書房裏一塊硯臺,你高興時興許會放在眼前,不高興了便擱起來不予理會。”

“朕并不是那樣的人。”男人反駁道。

“哦,那你最近最寵幸的一位妃子,她喜歡什麽,不喜歡什麽?”阿緣反問。

男人:“……”

這一年的夏天來得早,也格外燥熱。冷宮并不是個适宜度過夏天的地方,阿緣不記得以前是怎麽過的了,她只感到每一個白天很難熬,夜晚更難熬。

總是睡不好,面對皇帝時自然也恹恹的。

男人見她總是一副沒精打采、又懶得搭理他的樣子,提議道:“宮裏有一處水殿很是清涼,朕着人騰出來,你搬過去可好?”

“不去。”阿緣一口拒絕:“忘症不知何時又會發作,我眼睛沒有好全,若是有人要害我,我根本無從防備。”

“絕不會發生那樣的事,你且放心。”

“不去,我不放心。”

“朕會保護你,絕不會叫人害你。”男人信誓旦旦地說:“朕從乾順宮派人過去。”

阿緣想出許多拒絕的理由,可他總有化解的說法。

她拿他的厚顏無奈,只好敷衍道:“那我想想。”

夜裏她同玉梅說起這件事,卻聽見玉梅嘆氣。

“你為什麽嘆氣,認為我不該拒絕麽?”她知道玉梅是一心想讓她與皇帝和好的。

“不,奴婢怎麽會那麽想。只是……娘娘您總會忘記每年夏天多麽難熬,奴婢卻是一直記得的。”玉梅苦笑:“奴婢苦夏,可是以前沒有法子,只能生生熬着。——娘娘若是不願意,不去便是。”

第二天男人再來,阿緣就答應了他。

男人喜出望外,又試探着提議:“不若再晉個位份,若朕不能随時去你身邊,有位份在,也不怕別的人冒犯。”

“不要!”阿緣眼睛瞪得圓圓的:“我只是給玉梅找個清涼的地方過夏天,要位份作什麽?不如——你給玉梅晉個位份吧。我會忘,她不會忘的。”

她說得那麽認真,男人讪讪的作罷了。

內府為她裁制了許多華貴的新衣,又送來許多珍奇的首飾,阿緣只挑了些素雅的衣服穿了,至于首飾卻并不去碰。她眼睛不好時,身上從不佩戴任何飾品,因為每一樣都可能傷到她。

眼睛漸漸恢複了,那些飾品不再是威脅,她卻不習慣了,佩戴任何飾品都覺累贅。

她時常素衣赤足,坐在池子邊踢水或是逗弄池子裏的小魚,一回頭便望見男人,不知他又在那裏站了多久。

有時玉梅放下輕紗簾子,将貴妃榻移至簾子前,讓她可以坐賞月色。男人若是來得晚了,掀開簾子,便看見她毫無防備的睡顏。

水殿風來暗香滿,明月清輝,流年暗偷換。

她睡得并不安穩,長睫顫栗着,繼而如蝶翼般扇了幾扇,帶着幾分半睡半醒的慵懶,又有幾分迷蒙。

簾子外有一男子,身姿挺拔,透着股梁國男子少見的淩厲氣勢。

“你是誰?”她問:“為何擅自闖入本公主寝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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