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隙影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嶄新的留聲機孜孜不倦的轉着,傳出來的卻是略顯老舊的唱腔,穿着青色長衫的年輕人低聲跟着哼唱着,腳下慢慢踱着步子,在不大的客廳裏頭輕緩的走着臺步。
年輕的商人開門進來的時候就見到這樣一副場景,連自己都沒意識到便露出了一個溫柔的微笑來,他草草進來,連門都沒關,冬季的上海那一點寒冷的氣息全都争着往屋裏頭擠,引得一股冷風吹來,他卻也沒顧上,只笑着對仍舊沉浸在戲曲裏頭的年輕人說,“怎麽唱起了昆曲,怎的你要改登臺的曲目?”
“唱着玩玩而已。”被他調笑着的年輕人停下了步子回過頭,只剩下唱片仍舊孜孜不倦地在咿呀唱着曲子,窗外午後暖黃的陽光照進屋子裏頭,給裏邊那些笨重的木頭家具都鍍上了層金輝,看上去竟是說不出的閑适惬意。
進門的年輕人攤攤手,返身将門關上,“阿策,說好了今日去照相,你可別反悔。”
吳羽策瞥了他一眼,幾步過去關了那留聲機,“恩。我收拾下就出門吧。”
李軒露出了一臉得逞的狡黠笑容,随意在椅子上坐了,摘下自個兒的帽子捏在手裏把玩,看着吳羽策在屋內草草将擺在桌上的戲詞臺本還有些雜物給收進櫃子裏,又将那留聲機用絨布小心蓋了,邊轉身把門打開,站在外頭等吳羽策出門。
這日是臘月三十,他二人索性無事,在李軒軟磨硬泡下相約去相館照相留念——說是大年夜的,圖個團圓喜慶。吳羽策雖然說着兩人家人都不在身側,提什麽團圓,卻也沒有拒絕這個邀請。
相館離吳羽策家的院子并不是很遠。上海的照相館應着這幾年逐漸興起的照相的風潮,大大小小開了許多,他二人也不是很懂相館的好壞,便就近挑了一家。
照相的流程無非是那樣,落座或站定,等照相機一聲響,便是成了。之後的事情,不管是沖洗抑或是曝光,都與照相者無甚太大幹系。
李軒這日同往常一樣,穿了三件式的西裝和呢大衣,沒打領帶,只松松的系着一條圍巾,他進館便摘下了帽子,脫了大衣,西裝外套敞着穿,看起來閑适又風雅。吳羽策也沒有太大改變,仍舊是一如往常一樣的一身青色的長衫,只這次出門時仔細梳了頭發,看起來一絲不茍的樣子,若不是他年輕,反而像是個頑固的老學究了。
進了照相館以後,他二人都是大男人,也就沒擺什麽複雜的姿勢,無非是一個站着,一個坐着。吳羽策坐在椅子上,雙手交疊放在膝上,是非常端方的姿态。只他手握的極緊,邊上都泛出了白。李軒一手垂在身側,一手松松的搭在椅背上。他瞅着吳羽策捏的極緊的手,忍不住心底暗暗笑着,只低頭說低聲說,“照相而已,阿策你何必緊張。”
他說話間,圍巾便低垂下來,正正掃在人的脖頸,引得吳羽策一個激靈,敏感的回頭掃了一眼,複又長出一口氣轉了回來,低聲應了。
李軒正想再說點什麽,那頭照相的人已問出了口,“兩位準備好了沒有?”
他看着吳羽策下意識的就挺了挺腰杆,忍不住抿唇露出了一個笑容,正對上相機。
“嘭擦”一聲輕響,便是定格了這一個瞬間。
Advertisement
從相館回去的時候,已近黃昏時分,街上一溜的店門都開始鎖門,挂上歇業的牌子。畢竟是大年夜,想來這想來鬧騰的公館馬路也要冷情兩天。
“相片什麽時候洗出來?”吳羽策問了句,方才是李軒去結的賬,他也就不湊熱鬧,只站在門邊等他。
“啊……啊?”李軒像是被戳穿了什麽一樣驚了一跳,又迅速平靜下來說,“哦,你說這個啊,最早也要十六才行。這家正月裏都不開業了,得過了十五。”
“哦。”吳羽策應了一聲,偏過頭看了他兩眼說,“不過問問什麽時候取相片,你緊張什麽?”
“哈、哈哈……沒有。”李軒幹笑着摸了摸帽檐,“哎阿策,你看咱買個燈籠回去吧?”
吳羽策瞥了眼那家已經在收拾櫃臺的店鋪,搖了搖頭說,“挂這個幹什麽?也沒啥用處。”
“圖個喜慶呗。”李軒沒理會他話意裏的反對,硬是拽着人到了那家店門口挑了兩個大紅燈籠。這燈籠做的頗大,一手一個都幾乎都嫌提着不方便,上頭還用楷體寫着兩個“福”字。他二人一個穿的西裝革履,一個穿的君子端方,拎着兩個大紅燈籠,反而顯出了些滑稽感來,以至于早早等在吳羽策家小院兒的李迅一開門就笑出了聲。
“哈哈哈……也好也好,大過年的應個景。”李迅笑着讓人進門,他穿着件厚厚的夾襖,袖子卷的高高的,還挺像模像樣的圍了條圍裙。
在門口挂好紅燈籠的李軒一進門見他那樣就“噗嗤”一下笑出了聲,“怎麽,你這是紅顏知己都不陪你過年,一人分飾兩角呢?”
“切,不懂了吧。”李迅不屑的從廚房裏端出了一個像洗臉盆那麽大的木盆,往客廳中的八仙桌上一放,落了一桌子白色的碎屑,“這個過年呢,當然還是要包點餃子不是?你不穿圍裙得蹭一身面粉。”
“包餃子?”李軒上下打量了對方一番,“我怎麽不知道你什麽時候這麽賢惠了?在家還不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
“咳這個嘛……看起來也不是很難。”李迅有點底氣不足的偷偷瞅了一眼在一旁看着他倆唇槍舌劍的吳羽策,“一回生二回熟,反正就是個餃子,還能折騰的一屋狼藉不成。”
“試試吧。過年不吃餃子也不像個樣子。”一直冷眼看着沒說話的吳羽策突然說了一句。
這下好,屋主人發話,李迅自然是高呼萬歲,連一開始不過開開玩笑的李軒也不得不打起精神來認真應付包餃子這活兒。
可惜事實證明,裹一次叫一回生,但裹兩個可不算二回熟。三個大男人忙活了半天,好歹把各種奇形怪狀的餃子下了鍋,但揭開鍋子,等着那一鍋熱騰騰的水蒸氣散開了以後才看清楚那鍋沸水裏頭,餃子是餃子,肉餡是肉餡,全都丁是丁,卯是卯的漂浮在湯上頭。
“這個……應該也能吃吧?”李迅幹笑着拿勺子撈了撈白花花的面皮。
吳羽策沉默了下,率先抄起碗給自己盛了一碗端上了桌子。
“罷了罷了,過年嘛,吃餃子也沒說非要吃怎麽樣的餃子。”李軒笑了笑也給自己盛了一碗,上了桌子。
說是吃餃子,其實也沒寒碜到如此。李家兩兄弟好歹也是商界新秀,桌上除開三碗餃子,還有李迅之前在餐館現買來的各種炒菜、鹵味,甚至還有一小瓶洋酒。
三個人又都是吃飯不甚講究的主,一頓飯倒也吃的愉快。
夜半的時候,披着外套在長椅上小睡的吳羽策被李軒給推醒了。他揉了揉眼睛,皺眉看向對方問,“到點了?”
“恩,李迅已經先出去了。”李軒說着,把因為人起身而有些滑落的大衣重又拉上肩膀,“夜裏涼。”
吳羽策索性站起身,将大衣的兩只袖子都穿好,又攏上衣領,“走,我們也出去吧。”
“好。”李軒笑了一下,拉着他往門外走。
牆上的自鳴鐘剛好響了起來,李迅捂着耳朵正往門內跑,噼噼啪啪的爆竹聲緊随着他的腳步聲響了起來,微亮的星光下面映出他一張興奮的臉,“新年快樂!”
李軒和吳羽策相視一笑,也道,“新年快樂。”
惟願新的一年裏,人能共長久,國民複安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