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上)

三更半夜,滿身鮮血。

胸口那一道被砍的極深的刀疤還血肉模糊的,段鸮這副樣子就是去醫館敲門說要療傷,怕是也要把人大夫給活活吓死。

他當下還能勉強在原地站住。

但這胸前被兇犯狠狠刺了一刀的失血狀态下卻也支撐不了多遠了。

可或許是因為早有準備,或許是一早就知道下雨勢必會引出什麽,段鸮竟也沒有對他出現表達什麽意外。

也是這情形下,方才這及時出現,搭救了他的家夥見他臉色慘白的樣子也不多言,伸出一只手就這麽來了句道,

“走吧。”

富察爾濟說這話時,口氣還挺直接幹脆。

他這人原就是個長得昂藏七尺,強勢端正,稱得上一句英俊潇灑的男人。

和段鸮那種從前久居高位,所以慣有的成年男子氣度不同,他這容貌氣質也有種說不出的英武之氣,只要不做出那般荒唐無忌的舉止,便有種令人不容拒絕的架勢來。

今夜,他原是不該出現在這裏的。

但誰讓他和段鸮一樣恰好,猜到了這個兇手每次都一模一樣過往的犯罪軌跡。

下雨。

一般人可能很難相信一個冷血無情的連環殺手,內心深處最恐懼的會是下雨。

官府那邊在松陽緝拿他多日都未将他的真面目揭穿,想來他該是個極善于隐藏自己真實面目的人。

也是這一場變故,不僅是說令那‘石頭菩薩’第一次正面出現在了他們視野中,也确鑿地驗證了關于這個犯人确實是個喜愛異裝之癖的男子的事實。

Advertisement

多年來,他從未暴露過自己一絲一毫,僞裝成一個常人在那人看來是極日常的事。

這樣的一個人,怕是才是真正難纏,兇險的犯罪者。

因為他的作案動機完全由他個人變态的心理狀态主宰,這樣極端的報複心理趨勢下,他對周遭所有人都是懷着濃烈的報複欲。

尤其聯系之前的諸多搜集到的零散證據,這兇案到此卻是蒙上了一層終于要真相大白之色。

富察爾濟和段鸮當下都明白這人于作案上警惕性極重。

如若沒有十足把握,一旦令他再次逃脫,下一次怕是還要有類似的兇案發生。

所以能用一個引蛇出洞的辦法将他再次引出,便是最好的抓住他最後一絲把柄的辦法。

——可富察爾濟沒想到的是,面前這個人竟然真的會用這種方式引出那變态兇手來。

這行為讓他覺得有點瘋狂。

甚至懷疑這個人是不是真是個無可救藥,或者說徹徹底底的瘋子。

以至于在第一時間意識到也許‘石頭菩薩’會再次出沒後,他還是改變了原本的想法趕到了這裏,又救下了這個人。

“去何處。”

衣服都濕了,只挨着身後的牆面,段鸮捂着傷口直皺眉,見那兇手還給又一次跑了,只這般回道,

“還能去何處,先把你身上這傷給處理下,難倒就讓你在這兒把血活活流幹了麽。”

“我還事在身。”

打從心底壓根不相信任何人的段鸮一口就給回絕了。

“哦,什麽事?”

富察爾濟說着還反問了一句。

“……”

“放心,害不了你,我又不是剛剛那個變态,我還能把你怎麽樣?”

這種話,這人說的也真是夠厚顏無恥了。

段鸮頓時有點無言以對。

心想着,要不是那突然出現殺人的‘石頭菩薩’如今已經跑了,以這人這副滿嘴胡說,也不怕死的樣子倒是更适合被那喬裝成女人的變态殺人狂砍上兩刀。

但左右,他現在這樣也不能立刻回義莊去。

所以一身是血的只能被這人一把從雨水中拉起來,又像馱死人似的就給一路帶回了他那個破破爛爛的探案齋。

因為段鸮的身形并不瘦弱,所以一個大男人要這麽硬生生擡起另一個人還真是有點麻煩。

也是這個錯身間,一只肩膀已被這混蛋像扛大包似的給擡起來的段鸮才注意到他的靴子上都是一路從別處趕過來的泥水。

他這樣子,段鸮一看就知道今晚并不順路。

怕是中途又料到了什麽才會匆忙堵在這裏,并正好目睹了那兇犯又一次出現并試圖殺人的經過,可這別人救人都是懲惡揚善,大義凜然,這人一張口就是這麽句話。

“啧,真沉,早知道我還是去通知官府和劄克善過來救人了。”

“……你可以現在就把我丢下。”

睜開眼睛斜了他一眼的段鸮一臉面無表情。

“哈,這怎麽好,我可是個大好人,懲惡揚善,大義凜然,救人于水火也是功德一件。”

聽這厚臉皮的人竟還在那兒和他胡扯,身受重傷的段鸮也不回答他,顯然也已經受夠了和這人來來去去互相擡杠了。

他們倆誰都瞧誰不順眼,今夜這一場意外怕是又一次節外生枝了。

路上,外頭這雨下的更愈發了。

富察爾濟這家夥帶着他果不其然就是回他自己那個地盤。

幾日不見,這地方還是和先前段鸮第一次見一樣像個‘鬼屋’,連底下那亂七八糟的兵器行加上古怪擺設都一點沒變。

兩個大半夜渾身上下都是血的家夥‘碰’地一腳踢開門走進來。

身後卷挾着風拍開薄薄的一層窗戶紙,幸而黑漆漆的屋內點着蠟燭,這才令屋子裏的火光不至于被外頭的風雨給一下子沖滅。

這個過程中,咬着牙捂着傷口的段鸮其實還能自己走的。

所以到了地方放下人之後,富察爾濟這家夥先給他找了去處呆着,又去樓上尋了些藥箱和包紮的東西才下來。

入目所及,這地上攤放着一堆亂糟糟的外衣雜物。

諸如他一個男子的也就算了,竟還混雜着一兩件女人的肚/兜手帕,真是十足荒唐/下/流,在一旁另有倒了一地的酒缸和些邋裏邋遢的雜物搞得是一團糟。

可因這胸膛上皮肉綻開的外傷怕是要先止血。

倚靠在一旁,嘴唇全無血色的段鸮也自行一把扯下衣襟露出了大半胸膛,又臉色慘白地擡手将傷口皺眉捂着,才用刀子弄了點包紮布下來。

“你這兒,還有別的傷藥嗎?”

因為傷口還有點沒緩過勁,段鸮氣息有點弱地閉眼問道。

他的額頭上有些冷汗,嘴唇泛白。

但表情卻很鎮定,一雙眼睛也是不見有一絲慌神,也是這般失血狀态下,倒讓人不由得多看了急眼這人原本醜的令人從沒有興趣正視的臉。

這麽看,段鸮其實長得并不醜。

相反,還是個一眼便過目難忘,一身氣概不似常人一如遠山江河,只面無表情垂眸望着燭火便令人側目的男子。

除卻那一道紅色的毀了他臉的疤痕。

他生着一張于常人而言不俗的成年男子面容。

鼻梁生的挺直,生的瘦而高,唇色有點淡,眉峰卻又透着些冷肅,眼梢沾染着上位者的嶙峋,嘴唇生的薄。

那一雙總被人說是刻毒的眼皮上挑着,天生還生着一雙心機城府極深的眸子,氣度,心胸,籌謀才是此人身上最妙之處。

要是沒有這道古怪又難看的疤,他本該是個容貌生的極出色,也有吸引力的男人。

也是将這一幕看在眼裏,富察爾濟回過視線,又見他痛成這樣,還拒絕着使用一般傷藥的古怪樣子才問了句道,

“這藥你不能用麽,你要別的幹什麽?”

“我有病,不能用太多放了草烏散和曼陀羅花等為了止血而麻痹傷口的藥,這些會影響人精神狀态的藥我都不能随便用。”

段鸮回答。

“……”

這話,倒是讓富察爾濟有點沒想到了。

他忍不住回頭仔細上上下打量了圈外表一切挺正常,甚至比一般人還要情緒沉着穩定太多的段鸮,半晌還是沒問太多,又先去幫他找了些的別的沒摻和草屋散的藥來。

也是這一通兵荒馬亂的,這一個救人的一個被救的才徹底在這兒安頓了下來。

“喂,接着。”

因為這止血藥多是摻了些麻痹止痛作用的,也是一番好找,富察爾濟才有從一旁丢了幾瓶藥給他。

人半倒在地上的段鸮用手接過又趕緊迅速止血。

四五個塞子被拔開的藥瓶子倒在兩人的腳邊,他擦拭那痛的要命的血口邊緣,并将邊緣血管堵住的手很穩。

常人碰上今晚這種事早已自亂陣腳。

但也許是早已見慣了了生死之事,段鸮這一系列舉止才顯得無比冷靜熟練。

見狀,對處理這類外傷似乎也熟門熟路的富察爾濟取了閣樓上縫針過來,又在蠟燭火苗的邊緣上掃了下,這才遞給他自己又任由他處理傷口。

對此,段鸮也不想麻煩任何人,借了他一塊地方就把自己這外傷給收拾了一下。

也是差不多快一個時辰後,到受到那兇犯襲擊的段鸮再把傷口處理好,他這才确定自己今晚好歹是在那‘石頭菩薩’脫險了。

只是這挨了一刀,卻也不能說完全得不償失。

也是如此,今晚出現時,用那張半男半女的面具吓走了方才那人的富察爾濟也和段鸮一塊做了最後一次關于兇手的推演。

過程中,已經包紮完傷口,看上去已并無大礙的段鸮作為方才第一目擊者。

該是唯一能夠給出關于那個真兇體貌,并驗證之前所有關于這個罪犯的人格測寫的最佳證人。

今夜其實也正是破案的最後時機。

因為明天就是瑞邛屍體下葬之時,‘比’限一過,怕是這真兇真要自此逍遙法外了。

也是在這種情況下,段鸮才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地目睹到了富察爾濟這個人實際上擅長的破案辦法是什麽。

“段仵作,聽說過心理側寫嗎?”

富察爾濟這麽抱着手淡淡問他。

“沒有。”

段鸮眯了眯眼睛。

“心理側寫,源于唐時,以心辨理,心決定腦中所想,進而影響行為,是以行為論斷勾勒出那個殺人兇犯的樣貌,并推斷他的心理狀态,分析他的性格,生活環境,職業和成長背景等,從而指引破案的一種方法。”

“孩童,成人,女子,每個人的行為論斷都可從這種辦法出發,那個‘石頭菩薩’也正是如此。”

“這個人很自卑,也很易怒,他對自己的樣子在內心始終是有極大的抵觸的,所以我帶的那個面具才會令他想起自己不堪的樣子。”

“他以為自己的僞裝很完美,卻已經暴露了最大的避短,那就是他本身存在的心理疾病,這便是他犯罪之後最大的罪證。”

“這世上根本不存在毫無破綻的兇手,這就如同在一張原本完好的白紙上潑灑髒污,即便手法巧妙,也勢必會留有墨痕。”

“是真兇,就一定會在他的所作所為上留有自身殺人的證據。”

“這些追絲馬跡,就是來日公堂之上的罪證。”

這尚且還是兩人第一次面對面坐着以這種方式交流。

兩個人都是極聰明冷靜的人,說一句活于這世間,慣于看破人心也不為過。

富察爾濟慣于推理。

段鸮則明顯擅長觀察。

如若不是有今晚的事,這場關于破案的較量本該還要持續些時日。

夜色中,整個探案齋內只有兩把勉強能做人的黃花梨椅子,所以他們二人必須面對面坐着,中間擺着的則是一張布滿物證的矮桌。

桌上有一盞繪着梅花燈籠。

底下墊着些雜學書籍,分割開二人的視線,也是在這樣的前提下,彼此身上的氣息都和平常不太一樣的二人才突然一起開口道,

“我心中已經有了一個兇手。”

“我心中也有了一個兇手。”

燭火之下,面對着這擺滿了深夜的探案齋桌上的物證以及口供,兩個人異口同聲道出了這樣一句話。

富察爾濟和段鸮擡眼對視了一眼。

卻是明白對方心中那人也正是自己心中所想。

這場關于這場兇殺案的無名比試到此,他們沒有分出輸贏,但是關于這個兇手是誰,他們卻已經共同得出了正确的答案。

因為他們已經明白,那松陽石頭菩薩殺人奇案的那真兇,正是——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