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下)
一個內心冷血殘忍,能真正做到殺人不睜眼的罪犯該是如何一副長相呢?
在此之前,段鸮也曾在牢獄中見過形形色色十惡不赦,犯下命案的人。
他那時在京城,那幫刑部和內務府裏關押着的諸多有過各種殺人前科的重犯,他見過沒有成千也有上百了。
這幫人多是劫道殺人的山匪馬幫,樣貌也就是一副作奸犯科的歹人長相。
但他們都和眼前這個名叫關鵬的男子有着區別。
因為第一眼,關鵬真的完全不似一個殺人兇手。
他身着一件灰色截衫,鞋面一塵不染,一條辮子擱在肩上,觀一身行頭是窮苦出身。
一雙濃眉虎眼,嘴唇寬厚,人中長且有有些氣弱,一雙大耳朵更是将此人襯托的脾氣極好。
他該是個很老實,很膽小,甚至有些溫良的常人,他的姐姐,他的四鄰平常都道他是個極好的人。
雖說不是本事極大,卻也從不作明惡。
正如富察爾濟之前所說的那樣,他的表層僞裝堪稱完美,就是一個膽小還有些怕事的常人,小心翼翼地學了這一門手藝,于這松陽縣內該是個随處可見的尋常百姓。
可也正是這樣一個平常到根本不起眼的人。
竟有本事用一把殺牛用的碎骨刀将一條人命輕易奪走,甚至還能設下連環計,反将官府一軍把整個衙門衆人都耍的團團轉。
“堂下犯人,可知自己究竟所犯何罪?”
因公堂之上,要走個升堂的流程,馬縣令在上頭就拍了下驚堂木。
松陽縣此前并未出過此等大案,所以面對着窮兇極惡之徒,這縣令老爺也想在這一方百姓的目睹下好好挫挫折兇犯的銳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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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衆目睽睽下,那被劄克善已經用鐐铐鎖上的關鵬跪在堂下,表情卻是木讷呆滞的很。
他的面部嘴角都不帶一絲起伏的。
就算是身處于公堂,卻也沒有絲毫自己是個一個罪犯所帶來過多的恐懼慌張。
“……诶,奇了怪了,這人難不成還是個啞巴麽?”
估計有點奇怪關鵬怎麽老不開口,底下看着馬縣令升堂的劄克善還嘀咕了一句。
可某人卻似乎并不這麽覺得。
“他不是不會說話,也不是膽小,而是你們眼前所看到的,這不是他的真實性格。”
“啊?真實性格?可這麽一個人,還能有兩副模樣不成?”
劄克善頓時覺得更奇怪了。
“人心都有兩面性,分真實和內心,一面是對他人的,一面是留給自己的,他到現在還沒有承認自己就是殺人兇手,不是因為他在害怕,一個會這麽冷靜殺人的人不可能會害怕公堂,而是他的真實性格還沒有被刺激出來。”
嘴裏又開始說些令人半聽不懂的話了,富察爾濟這般說着,倒讓一旁沒吭聲的段鸮聽進耳朵裏了。
因為他知道,這人說的其實一點沒錯。
人皆有兩面。
如一般正常人,能夠将這兩者結合在一起,并不會因此産生什麽惡劣影響,但如關鵬這樣的人,卻會在面對一件事上,産生人格上的分裂。
他作惡時和平常時的性格截然不同。
越是面對外部的環境越不可能輕易表露,所以關鵬這個狀态才會看上去那麽格格不入,甚至是十分詭異。
他這樣的情态,令眼珠子不動只望着這一幕,卻不想開口的段鸮不可避免地想到了自己身上。
一時間,他那有些許輕微變化的表情卻是回避了旁人。
也是在這樣的情形下,那一路被押着也追到了堂下的王關氏才哭嚷着拍地跪下就大喊了起來,打破了堂上的一席話。
“大人!大人!冤枉啊,這事情定是有冤啊,這一把刀,一只蜱蟲怎麽算的證據,我這弟弟怎可能殺人呢,他原是個膽小怕事的歪貨,是定興不起一點風浪的,一定,一定是有人要陷害于我弟弟,這幫殺千刀的,怎可誣陷好人呢……”
這話,這王關氏先前也嚷了一路了。
她這做派一看就慣會當街撒潑的民婦,三言兩語奪了別人的話頭,還轉口就反咬一口只為維護自己的親人。
她似乎堅信身旁的關鵬定不會行兇殺人。
站在一旁的段鸮看這婦人這般愛弟心切,卻又一嘴一個歪貨也是不作聲,也是這時,方才來衙門的路上就一直只做旁觀,沒怎麽開口的富察爾濟才突然伸了下手。
“馬縣令,草民有一言。”
他這從旁邊一插話,馬縣令才注意這人竟也在這兒。
他原本正和段鸮一起在旁邊旁聽。
段鸮是仵作,按照衙門規矩是能随便出入公堂的,但這人卻依靠着臉皮厚,硬是也跟他一起站在這兒。
也是那邊,馬縣令被乍一打斷,一側頭也發現這人竟也堂而皇之跑來官府內堂了。
“富,富察爾濟!這是公堂又不是酒樓,你随随便便在本官說話時插嘴幹什麽,想說什麽,有話快說!”
被馬縣令當着這麽多人的面呵斥了他一句。
因為富察爾濟來松陽縣也有數個年頭了,雖平常大夥只把這打着偵探旗號的人當個神棍騙子看待,但今天這事卻是實打實算他一份功勞的。
“草民不敢,草民也只是想把物證都攤開,再由段仵作和我一起來詢問下關鵬關于案子的事。”
“畢竟,當着這麽多松陽百姓的面,也不好就這麽随便判斷一個無辜的人就是殺人真兇,凡事需要講證據,您說對嗎?”
富察爾濟這抱着手的樣子倒是挺會見機行事的。
也不說自己想幹什麽,只把段鸮先拖下水了,聽到這話一旁回過神來的段鸮撇了這人一眼,随即面無表情地就拒絕道,
“你誰,我認識你麽。”
“你我這可都是泡過澡,救過命的交情了,你又何必這麽絕人于千裏之外呢。”
這人一點不見外地開口道。
“富察先生添油加醋的本事倒是不錯。”
聽他哪壺不開提哪壺,段鸮眯了眯眼睛。
“哎,都怪段兄實在太過撩人,令在下心曠神怡,忘乎所以,以致于開始胡言亂語。”
段鸮:“……”
這話,可真是非一般人所能承受了。
見狀,這人非但不臉紅。
反而一副臉皮厚的要命,也不怕事後兩個人又一言不合打起來的樣子就真趕鴨子上架了。
可他們倆這不對盤暗自擠兌着,方才險些亂了陣腳的馬縣令卻是正中下懷,忙令師爺傳喚人先上來再說。
“好,好,是該你們倆來說,來,富察爾濟,段鸮,趕緊上來!就由你們趕緊來給本官講講,此案,到底是如何一回事。”
這話,馬縣令問的心急。
既是在公堂之上,段鸮也不會說草率行事,和他争口舌之快,而是供手虛行了個禮,回了句是,又還挺規矩地和某人一塊從一旁走了出來。
因這方寸的公堂不大。
二人這麽一走出來。
自是引得周圍不少百姓側目注視,還未認罪的關鵬就在一旁跪着不動,富察爾濟當着衆人的面倒也沒覺得有什麽,就這麽開始陳述起了案情。
這期間,他和段鸮雖然關系不熟,算起來也只是初次合作。
但他們二人本就是于心機謀算上極有本事的人,所以這一唱一和地,就把這公堂的氣氛給弄得正式了起來。
“段仵作,你是以你仵作的身份保證,兇手就是堂下這名叫關鵬的男子的是麽?”
富察爾濟問他。
“是。”
段鸮回答。
“哦,那為何段仵作會覺得兇手其實就是這個關鵬呢?”
“那把在他家中的碎骨刀,刀口和傷口吻合,他家中那牛身上有蜱蟲,所以人身上也帶着。”
段鸮又開口道。
“可是那一夜,為什麽兩個證人都說沒能看清楚兇手到底是誰呢,而且證詞還明顯沖突呢?”
“他是個瓦匠,最擅長爬人房梁,石頭菩薩廟屋頂常年破損,總是招雷,一個瓦匠要想從屋頂中随意進出,我想,他有辦法能做到這一點。”
這一席話,說的底下圍觀的百姓議論紛紛。
因方才,兩名捕快已将從他家中搜到的那把殺牛用的碎骨刀也一并呈上。
這刀柄已有些刮痕的碎骨刀雖看着和往常其他刀具沒什麽太大區別,卻那刀口,剛好和瑞邛身上的那道致命傷完全吻合。
殺人放血,碎骨扒皮。
正是這把能将牛捅死的長刀,要了那一夜童生的命。
這一點,結合瑞邛身體上的被蜱蟲咬傷,以及關鵬是個瓦匠一事,基本就可認定這人便是石頭菩薩案的真兇了。
畢竟,先前死活都抓不住他。
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大夥都忽略了那一晚下雨,石頭菩薩廟多年失修,泥瓦匠原就是正當理由上門去修繕的。
一開始說見着蘭春蓮的那個證人所見的,應該就是當時身着女子衣服的關鵬。
可事後,蘭春蓮又說在申時沒看見人。
很有可能,就是關鵬本人當時人正躲在廟中。
他是瓦匠,所以才能如此熟練地上到房梁躲避,蘭春蓮不知梁上有人,只當是自己看錯了,誰想殺人真兇竟就在廟中頂上俯視着她。
——這景象,光是在腦子裏想想就令人膽寒。
而衆所周知,此案,原是發生在七日前,童生瑞邛離奇慘死的屍體在山中的石頭菩薩廟被人發現。
當時,死者瑞邛已經死了有三日。
段鸮之後的屍檢情況也驗證了他死亡時間已到達三日這一點。
命案發生之初,所有人都曾一度以為是住在石頭菩薩廟的民女蘭春蓮和瑞邛有私,這才使得兇案發生。
可事後,這個觀點卻因瑞邛死前留下的暗示被推翻了。
因為屍檢顯示瑞邛曾與人行/房,而蘭春蓮并不能做到,所以事後,衙門才将視線重新轉移到了王聘身上。
由于這個案子作案方法其實很簡單。
殺人者用的辦法也只是最簡單粗暴的一刀殺人方式。
但這唯一的一個疑問,可能就是王聘為什麽會消失,他和關鵬因何結怨,而他此刻又在何處。
也是這會兒,富察爾濟才将自己之前從賭坊所搜集到的瑞邛爛賭一事,和與人說到自己即将得以大財的事道了出來。
“書院的童生張炳,也就是堂下的證人之一,和此前賭坊的打手都可證明瑞邛生前有好賭的喜好,因他愛賭,還慣愛小偷小摸,之前張斌才在書院和他動過一次手。”
“在瑞邛死前,他曾在賭坊與人說,他很快,便要得到一尊石頭菩薩贏得有一筆大財了,他本是個窮書生,如何來的所謂‘大財’?這倒是令人深思。”
“不過兩日,一直和他結交,從前家中還頗有家財的王聘就這樣消失,随後,瑞邛也是身死在廟中,這一切結合在一塊,各位不妨想一下,最開始,瑞邛真的是因為參佛才去廟中的嗎?此前供他吃穿的那個人為何會和他約在那廟中,還不想被人知道?”
“……”
“因為,這背後的事實只有一個。”
“那就是——瑞邛原是和堂下這人一道想虜了王聘謀他家財的,可誰料錢財尚未到手,那童生瑞邛自己卻也背後挨了一刀,成了那刀下的亡魂,這二人,一個因貪財謀他人錢財,一個是存殺人之心,害兩條生命,原是對血色鴛鴦,歹毒異常,也是心腸狠辣,才會做出這等廟中虐殺他人謀財害命之事!”
富察爾濟這突然脫口而出的指控,終于是令那一聲不吭的關鵬起了一點反應。
這蹊跷詭異比坊間說書還要離奇的案情發展急轉直下,簡直令人瞠目結舌,就連堂上的馬縣令都被這一出計中計給驚着了。
作為這當事人本人,瑞邛那木讷麻木的臉抽搐了幾下,卻還是低着頭古怪地不作聲。
富察爾濟見狀知他以為自己在詐他。
便也一曬,随之這家夥才大步走到堂上,又不慌不忙指着方才那一早就被擡上的石頭菩薩像如是開口道。
“關鵬,我知道你此刻定還在想自己到底為什麽會被抓住,但我也想問你一個問題。”
“你當真以為,以你這謹小慎微的性格,這世上沒有人能猜到你把王聘的屍體藏在哪兒了嗎?”
“那就讓這位段仵作來好好告訴你,你碰巧丢在山上的黃豆,和瑞邛死前從你耳朵上咬下的那只榴花耳飾,早已暴露你的所作所為。”
這話音落下,早等在一旁的段鸮卻也沒說什麽,就在衆人的注視下就緩緩走到公堂中央,又取了把工具就像是敲一門薄牆似的敲開了那石頭菩薩。
說來也怪,這‘石頭菩薩’原該是堅硬的石料做的,很難敲開。
誰料這一拍下去,卻是表面如同碎裂的四面似的輕易裂開了細細密密的紋路。
也是這脆弱無比的石屑一往下掉,已搞得愣住了的旁人才看出這包在這黃豆和米漿組成的石頭殼子底下哪裏是一座菩薩。
這分明,就是一個身體手腳已被水泥澆注,面目都呈現被砍下之時樣貌的人頭!
這恐怖驚悚的一幕,令滿座大驚,吓得大叫。
那死者的人頭五官俱全,死不瞑目,被敲開後只直直地用一雙空洞洞的眼珠子看向所人。
明眼人一看便知這就是失蹤多日的王聘。
屍體分家,唯有人頭在此。
殺人者到底又是誰也就一目了然了,親眼目睹這殘忍至極的一幕,劄克善連帶一衆堂下人都是面色難看,就連先前還言之鑿鑿的王關氏都吓得抱頭大叫了起來。
也是這時,連那此前都一句話都不肯承認的關鵬也是終于開口了。
“……對,是我,這人就是我殺的。”
“你這,這鳥/貨,你這是在胡說什麽!這殺人的話是能胡說的麽!”
一聽這話,王關氏眼圈紅急紅了,只拿手要打他。
可關鵬見狀卻面無表情。
又一如此前木讷少言的樣子挨了自己唯一的親人兩下打,這才一臉麻木卻也有幾分女子凄慘哀怨地望向面前的富察爾濟和段鸮道,
“呵……呵,偵探先生和仵作老爺,你們都是正常人,自然是不明白,像我這樣的怪物要在這世上活着到底有多難……”
“我原是根本不想殺他的,我怎麽會殺他呢,可誰讓他讓我發覺了,他原來也在背地裏叫我怪物……”
“我自小身子就被打壞了,做男人我做的好難受,所以我只是個披着男人殼子,想找個人明白我這份苦楚的女人……我想告訴別人,其實我真的想做女人,這個秘密,我唯獨告訴了他一個人……”
“他要錢財,我給他,殺人,我也陪他,可到頭來……他原來也叫我怪物,那夜好大的雨,我的腦袋裏也只亂作一團,那尊石頭菩薩當時就在他的身後,可他卻還在使勁指着那菩薩奚落諷刺我,還說要離開我……”
“我好恨,真的好恨。”
“恨不得殺光外面那些一個個拿眼色瞧不起我的人。”
“然後,我就舉刀也殺了他。”
“只一刀,我就聽到這天殺的狗人像一頭牛一樣重重到地了,呵……呵,那胸口被砍得漏氣,肺裏撲哧一下,噴了我一頭一臉的血,我就跪在他面前,給他擦,一遍遍地擦,但是他只是死不瞑目地拿手指着我……瞪着我……還把我耳朵上專門為了帶他帶的那只榴花耳飾給咬下來咽了下去……”
“榴花耳飾……那本是他送我的……那是他送我的……”
榴花耳飾。
說到這四個字,已是不再言語。
石榴,原是暗指兩人那不足為外人道之的關系的,夫妻結合方生朵朵石榴花。
但富察爾濟和段鸮卻是明白,瑞邛死後胃裏生生咽下的那只榴花耳飾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了。
“關鵬,你可知律法?”
聽他說了這麽多,富察爾濟突然開口問了這麽一個問題。
堂下跪着等候發落的殺人行兇的關鵬不言不語,卻是在等着他說上些什麽。
“你可知為何歷朝歷代但凡是朝廷一定都要修繕和設置律法?”
“因為凡有命案罪惡發生,便要有法可依。”
“任何時候,任何一個尋常百姓,都不該以殺人抒心中怨氣,為情,為財,都是一樣的,這天下需要正義,但不需要以報複為名的犯罪,這世間需要秩序,但不需要淩駕于律法的裁決,維護這世道正義和秩序的便只有這大清律法。”
“沒有人有資格越過律法去做一個劊子手,因為殺人從來只是殺人,根本沒有旁的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