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下)
一個前城防營兵丁, 或者是過往有從軍經歷的人。
這個詳細到幾乎就能鎖定住一個人的關鍵線索,致使關于三起案子的行兇者範圍似乎一下被縮小了。
午時二刻。
平陽縣官府。
隔着一段長廊, 官差們日常辦公的那間三進三出的內堂內,心急到解下了自己的官袍, 只着常服坐下的劉闖大人正皺着眉坐在眼前這二人對面。
他們倆,一個行事頗為放肆外放, 是個十足在刑名立案上有極高天賦之人。
另一個則偏嚴謹內斂, 有狷介之風,在個人判斷事物的本領老道冷靜非常, 屬于在極細致入微處都能注意到的人。
案幾上分散的那些零散的, 由長短不一的小紙片組成的陰符信息也一點點由他本來的被破譯了出來。
兇手應該是覺得會掌握此類城防營特殊密碼的人不多,自己這一套特殊的記號方式不會被人輕易發現。
但顯然,他碰上的這兩個人本身也非常人。
段鸮是因為自己從前為官的經歷。
富察爾濟這個家夥則似乎很了解有從軍經歷的人的一切。
不僅對軍隊中的陰符的使用了如指掌, 就連說起城防營官員調配都非常熟悉, 這讓人難免聯想到些什麽,但他這個人又總是神神秘秘的,卻也讓人不能過問。
“他用的陰符很淺顯, 說從過軍還是有些牽強, 所以還是城防營兵丁的身份和這個人本身更相符。”
“或許在數年前, 平陽縣的城防營在經歷了一次大變動後,許多兵丁都流落街頭, 因為沒有謀生方法,這其中有些人的財路就徹底斷了,他們以往手握佩刀時還可以呵令他人上貢, 但成了平民百姓就也和旁人一樣窮困潦倒。”
似是已經完全看穿了兇手個人的這一套陰符的使用習慣,收回那辨認密碼的視線的富察爾濟說着下了自己的論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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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正如富察爾濟和段鸮向劉闖大人一一描述的那樣。
這次這個能掌握陰符通訊方式的兇犯的年紀應該約在三十歲到五十歲之間。
常年于下九流中從事體力活,身量面貌暫且不能下定論,但由雙環的屍檢結果或許可猜測一,可能為身高和臂力非常人者。
他是識字的,往常就有讀一些各府各縣官報,邸報的習慣。
但以這人日子拮據,只能常年化身跟蹤狂躲藏于他人家中才能生存的前提,應該是往日在茶樓之類的有乞讨扒竊才能接觸到此類信息。
他因為一些緣故或許會往返于松江府和平陽縣。
對于這一帶的地形和所需要的腳程十分了解,這也構成了說官府一旦要抓這個人勢必要掌握的年齡,行為特征和地區範圍三個點。
“等等——可你們倆,是為何能推斷出他識字且讀邸報,還有往返松江和平陽這兩點的?”
“你們可要要知道,之前邸報上刊登的小像從來只有圖畫,沒有文字,就算是陰符,也并不涉及文字,如果他是個目不識丁之人,只一直由是他人口述轉載才一直作案的呢?”
聽到這兒,公案前說着微傾下身體,這整個平陽的頂頭上司也猛地擡起了一根手指示意他們停了下。
端坐的劉闖大人樣貌威武,目光入炬,卻也将眼前這兩個于刑名立案頗有些了不得的搭檔的表情看在眼裏。
他相信以這兩個人素來顯現出來的這膽識。
不至于說做出這種草率的論斷,但從一個為百姓負責的官府官員的角度,他需要一個更詳細的案情分析,來詳細解釋眼前這一切的。
聞言,正一同抱手坐在劉闖大人和這幫平陽縣衙役中間的某兩個人倒也給出了答案。
也正是說到這一點,之前就已注意到這個問題的段鸮先擡起自己的手掌,抽出一旁因為查案關系而那堆得很高的案情卷宗,又将潘二第一次給他們看案情分析時的那些剪報一次性拿了出來。
段鸮的手細長而勁瘦,骨節分明。
不使什麽力就捏住這薄薄的邸報一角時就有種冷冽之感。
加之整個人的面孔和一雙眼睛總有種看穿事物本質的通透和冰冷感,即便是分析案情都有種十足的壓迫力。
他先取出的是一張在初一那日,發布于一家名為名都宋川的邸報。
按照衙門衆人之前一點點根據案件要素排查過濾的結果,這上面并沒有任何關于地獄王發布的任何小像,所以當時,也就被所有人這樣忽略了過去。
“這一張張裁下來的邸報,大人和各位可還記得。”
低頭給衆人做演示的段鸮撚出其中一張裁成小方塊狀,上方有一些密密麻麻小鉛塊字的名都宋川問道。
“這個,當然記得!這還是當時我幫劉大人裁下來的來着!可這不就是之前都是衙門為了尋找地獄王是否又在邸報上刊登,我們當時搜集了這一個月從松江到平陽所有的官邸和民報的剪報啊,這這上頭根本沒有地獄王發的小像啊!”
一位平陽縣的衙役,名為鄧明通的捕快一擊掌,之後有點迷茫地皺眉環視了下周圍不解開口道,
“是,這上面的确沒有地獄王發布的小像。”
可聞言,有個即便坐在官府也不修邊幅,支着手歪坐在旁邊的人就張口接着段鸮的話開了口。
他和段鸮向來勢均力敵,在行為和判斷上又時常有着重合。
因此只見單手拿筆,以一個轉動筆的姿勢,在那張名都宋川左下角利落地畫了個紅圈,這才用手背蓋住那邸報一角并用的中指和食指輕敲了下那個紅圈當中的信息道,
“但這上面,有佳珲大人和知府夫人那日由江寧總兵宣旨封了命婦的一則官報,上面的标題說了‘松江初一命婦接旨’,上面提及了江南總兵下榻知府夫人家外院,還提及佳珲大人家清廉,屋設擺設之流。”
“兇手不認識知府夫人,但他從邸報上看到了知府夫人的信息。”
“這就如同我本和知府夫人素不相識,但我從邸報上日日留意此類信息。”
“今日我知道了知府在家,明日我知道了知府不在家,犯人先鎖定知府家有幾口人,再确定知府平日當差的時間。”
“……”
“此外,另有田産,民生,稅務,升遷,因為佳珲大人是為官的,每每有公務都會上官方邸報,所以,久而久之,他家中的一切就都被記錄,觀察許久的兇手這才能神不知鬼不覺地登堂入室,并且對知府家中的一切了如指掌。”
“以此類推,你們可以找找這些零碎邸報上還有沒有關于康舉人家和陳明堂家的信息,他們會被盯上并非有什麽直接關聯,而是他們的家宅信息和個人習慣被在不知不覺被洩露了。”
“——!”
這一語,恰如驚堂木般将所有此前被困在這重重霧氣後謎題中的人都給驚醒了。
以潘二鄧明通為首的捕快一衆急忙去抹開桌上的其他剪報,又從中趕緊以最快的速度就重新翻找起了其中真正涉及此案的信息。
“在這,有了!大人!這個!這張舊縣邸報上,就有康舉人家四日原來曾登過田産易主的消息!”
說着舉起一堆碎紙中的其中一張一個小捕快驚詫地開口。
“還有這個,這個,這是因與人做涼薯生意,陳明堂夫婦祖屋和下邊莊子需要定期向衙門納稅的消息!”
另一個捕快在一番查找後,也挑出了這樣一張相似邸報。
在這整整十五日中,知府夫人,康舉人和陳明堂夫婦都曾登上過不同的邸報。
他們的信息隐藏在這種種琳琅滿目的官邸消息中,卻還是被這隐藏在暗處的真兇用自己獨特的觀察力給發現了。
這樣一來,兇手到底是如何找上這三處家宅的根源就找到了。
“你們,速速按照富察和段鸮口中的那個特征去找,先找前城防營的孫管事一個個地調人事問!再沿着松江至平陽途徑河壩之地一點點地給我找,一定要将這真兇抓出來!”
“潘二!記好你之前回我的三日!三日我要你将人質和兇手都給我好好地帶回衙門來!”
“是!大人!”
一身黑色公服的劉闖大人這瞪起眼睛一拍桌子下令搜查整個兇手足跡覆蓋的,這氣勢也是相當地驚人。
加上,此前,官府有在平陽縣大規模地排查過關于最初那個在河底發現的轎子的事。
那頂轎子至今官府還未确定兇手到底是派了什麽用場。
但要擡轎子,勢必要找轎夫。
所以當時主要就在在縣城一帶尋找有沒有送過一個孩子去河壩那裏的轎夫,當時一路查下來,沒有人認這件事,如今既然有了別的線索。
潘二他們便決定,換一個找人的角度,從那天是否有酷似和前城防營軍官體貌特征的人去尋過轎夫。
也是根據跟蹤犯的過往經歷,三次作案時此人如今所在距這三處家宅的距離,這個犯人的面貌形象正在被一點點勾勒清晰。
十八日。
潘二他們在各縣找了整整一天一夜。
一路百姓不知衙役們這是在做什麽,才會如此挨家挨戶地查問人口,恨不得挖地三尺,但凡一個符合條件都不放過。
段鸮留守衙門。
但其中這抓人的過程到底有艱難他也是一清二楚。
從南至北的城防營中,有一個危險的兇犯正化作普通流民隐藏在其中。
這是一場官府和罪犯之間,賭上青天正義之名也要捉拿住此案真兇的螯戰。
此刻卻也無人知道勝負究竟如何。
長夜無邊。
十九日。
為了能進一步将這地獄王找機會引出。
富察爾濟就給潘二他們想了個辦法,說是借由官府這邊,私下通知康舉人家小妾的名義在田莊上取了田契出來,又故意捏造信息,選了個離平陽頗遠的登在邸報一角虛構了一段田産買賣的信息。
他知道,作案者還會繼續讀邸報了解新的信息。
以他之前對三個受害者家中住宅及出入方式的了解,無非就是從這些邸報上零零總總的消息中讀到後又推斷出來的。
一旦他發現康家小妾用不為人所知的閨名,在一處偏遠的邸報上刊登了田産信息,那麽得知康家或許還有自己未曾得知的家財油水的地獄王便會再次出洞。
到那時候,要尋找到這個跟蹤狂的詳細行蹤。
就不再需要更随着他的腳步而走,而是可以直接将其引出來又一舉捉拿歸案。
他們這一遭雙管齊下,已是為那地獄王悄然在平陽縣之上設下一個天羅地網。
能否抓住,只看這一夕之間的決斷。
這一夜,是整個平陽縣都未曾有心情歇下的一夜。
還有十二個時辰,便是這十五日的最後一天,此案到此,進入了一個至關重要的偵破階段。
二十日
一早,城外霧氣未散。
外頭的天色還未亮,連熬了數個夜的潘二就面色急急地帶刀拍開了衙門大門,公堂內的當值衙役們趕忙出來,就見這多日來熬的臉都消減了的捕快打呼了一聲。
“劉大人!劉大人!找到了!我們找到了!”
這一句‘找到了’,卻是說的萬分激動人心了,因為他們找到了一個完美符合,并具備一切作案動機和犯罪條件的人。
前城防營二等骁騎,三十救歲的滿人郭木蔔。
據指正他的人稱,三年前,此人就在松江府守過城防。
城防營是個鐵飯碗,當時他的官職不高,不過一年,就因為在營中半夜喝酒誤了差事而被革職了。
他在外曾一度宣揚過,說是佳珲大人不辨是非令他丢了這飯碗。
他被革職後,回了平陽給人做過幾天澆注和種地的活計,後來卻也漸漸不知幹什麽去了,往常,他不常來平陽縣的街市。
聽聞這兩年他好色又爛賭,早已掏空了身體,就住在橋洞底下過活。
這樣一個早已無産業,也無的閑散人等,又時常在下九流行當裏流竄,他身上的一切卻也和那個地獄王的面貌特征是完全吻合的。
按照潘二當場捉拿他的說法時。
當時這個人正帶着筐涼薯準備去往宋川縣,宋川,就是富察爾濟之前讓康家小妾虛構田産準備不日前往的地方。
此前,潘二他們就已從南北巡防營中盯上了此人。
連日來暗中觀察他數日,見他終于露出了一絲馬腳便即刻将他捉拿,将他拿住時,他身上除了那筐涼薯就身無分文了,看打扮也是衣衫褴褛,形同乞丐。
尤其找到此人時,他就在平陽不遠處,多年熟識他的前城防營管事替官府更是一眼就指認了他,
可是當他被帶到官府接受審訊後,這個在刑房中佝偻着身子,睜着雙麻木的眼睛一語不發起來。
“郭木蔔!郭木蔔!我讓你看看這些小像!這是誰做的!回答我!”
“……”
無論潘二如何擺出衙門的威嚴問他話他都一語不發。
更為糟糕的是,當平陽縣官府的人從最初抓到人的喜悅中蘇醒後,他們也意識到了一個問題,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那就是——
如果這個郭木蔔是真兇,那麽失蹤的康舉人如今身在何處?
只拿住了疑似的兇手,卻沒有找到能制裁他罪行的真正證據,這一切一下子就仿佛被打回了原形。
尤其是如果他一直保持這種拒不認罪的态度,那麽找不到康舉人的官府卻也根本不能奈他何。
也是在這樣的情形下,得知此事,平陽縣官府包括協助此案許久的段鸮決定用上一個保留到此刻的辦法。
“在灰天井下煙道上方的石板,兇手抱着膝蓋時,腳會因為蜷起而勢必會為了節省空間,用腳底踩在煙道頂上,只要将那塊石板卸下,就可以驗到那進入過康舉人家的兇手的腳印。”
“……那個印在上面的腳印,會是你的腳印麽,郭木蔔?”
這個隐藏在暗處的能夠鑒別真兇的辦法,之前一直沒有被任何人提起。
因為若是抓不到嫌疑人,所謂的驗腳印也只是建立在虛拟的推斷上的。
可令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驚人結果出現了。
——由衙役們用一張紙拓下來的煙道上頂上出現的鞋印,和郭木蔔鞋上用紅泥拓下的腳印并不一致。
這一下,就連段鸮都頭一次出現了個人判斷上的失誤。
他一直在盯着那結果在看的眼睛略微沉了下,卻迅速恢複沒有暴露更多情緒,只當下回過頭看向了身後那個被拷起來,涉及跟蹤案的嫌疑人。
卻見,那從始至終由兩名衙役拘在刑房之中端坐中的男子只一語不發地和他對這樣對視了眼。
那幽暗而晦澀的眼神,讓一般人根本猜不透,看不透。
猶如一只結網的黑色蜘蛛般,再一次發出結網的沙沙聲。
這一刻,段鸮的眼中,在他的身上,和所有案子之間纏繞着千絲萬縷惡意叢生的網,一下子帶着古怪張了開來。
蜘蛛,和蛛網裏的人再次成了局中的相互對抗。
接着,那額前帶着道疤,一縷雜亂頭發垂在耳邊的前城防營兵丁,本案最大的嫌疑對象郭木蔔說着任憑手背拷着就直視着段鸮才終于是主動開了口——
“大人。”
“官府沒有證據,就只能說明,你們要找的犯人并不是草民。”
“那對腳印,就能證明草民是完全清白的。”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人,會是兇手咩~感謝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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