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下)

硝石。

此等常人怕是日常都不怎麽能接觸的稀罕東西, 竟然出現了死者張三同喉嚨裏裏那顆沒有來得及咽下的西瓜籽上, 這倒是有些令人始料未及。

昨夜, 在客棧之時, 段鸮已仔細看過最初江寧府的那份仵作們屍檢後留下的卷宗。

當時他就已經在心底推測過排除了最初的兩種可能,能使那顆人頭和那些西瓜被急凍的方法就只能是硝石制冰一法。

此外,要達到能将張三同的腦袋就這麽從脖子上砸下來也只有這一個辦法。

因冰凍過度後,人體骨骼本身的硬度就會因冰塊包裹住透露的硬度而一起改變, 這時要将張三同和冰凍在一起的腦袋就這麽用西瓜砸爛才會更便于操作。

在此之前,江寧官府包括司馬準這頭一直沒有徹底解開的一點疑惑。

就是為何在這伏天之中, 金陵本地又沒有離地面本身極深的地窖的的情況下,張三同和那七個西瓜是如何被人一夜之間完成急凍的。

如今這人頭咽喉深處卡着的一顆西瓜籽, 和少量沾染上的硝石粉末一暴露,這個疑難之處卻是迎刃而解了

因為張三同也許死前那夜, 剛巧就吃過這麽一塊冰鎮過的西瓜。

那被吃掉的西瓜應該最初正放置在某種大型容器內的未完全融化的硝石浸泡着,或許因此表面才碰巧沾上了些。

這就間接說明了,他被旁人砍下頭顱的那個晚上。

應該去過一個本身存儲着很多硝石,還有西瓜被積壓着的地方, 這才讓在死後也都将這些物證保留了下來。

老掌櫃有說過, 那幾日張三同經常半夜不回來,還突然出手闊綽了些, 他們都猜測他是遇上了什麽過去認識的同鄉,所以日子發跡了。

如今細想,那幫在暗處和張三同搭上夥的‘同鄉’就是親手殺了他的人了,這也就排除了這不是個體兇殺案, 張三同是死于一夥人的手中的。

而在段鸮個人所讀到的歷代卷宗中,關于硝石這種東西,有文字記載最早出現于春秋戰國,後在唐宋時達到頂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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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地方已時不時會挖出了此類酷似白色石塊的特殊物質。

最初百姓不知這是什麽,後發現其可引火,燃點特殊。

就開始廣泛用于方士煉丹之中,大多數人都将其稱作火硝。

火硝,是制造基礎火藥非常重要的一個原材料。

有一個說法是,在前朝至本朝,民間火硝礦的開采率一度達到了自古以來的最高峰,朝廷那頭雖試圖嚴格把控,此類硝石礦還是一度流通的非常大,完全無法得到有效控制。

專門采集此類礦石的百姓只需要去山中設法掃取這種含硝的土塊。

回家置于桶內,加水浸泡,經特殊辦法完整地篩網過濾後,将所剩下的濾液熬煮或曬幹,就得到純度非常高的硝石結晶。

至于這硝石制冰之法,原是宋朝初年的街頭商人為了抵抗暑熱,用此物制作如果子酒冰飲在市集販售。

因硝石磨成粉末加入水,就可使原本常溫下水在很快的前提下迅速完成急凍,而且無毒無味,所以硝石制冰這一法子也自此流傳下來。

可前面也提到了,如果不是專門煉丹制藥的方士和專精此道的生意人,如今民間的尋常人甚少會用到火硝,制冰所需要的硝石用量又極大,那為何殺死張三同的人身上要攜帶着這麽多的火硝呢——

“…段鸮,所以你現在的意思是說,最好快去查查張三同這個人和皖南水匪或者黑幫之間的關系?”

一早就被段鸮叫來義莊,随後又共同前往江寧官府。

得知三案之一的人頭西瓜案竟出現了令人始料未及的重大轉折,這位先前始終沒有查清楚此案的江寧總領也是大驚失色。

因此前張三同被人砍下頭顱,一直被官府這邊也單方面定性成義莊惡性兇殺。

雖司馬準以多年的辦案經驗來說,總覺得三起看似無關的奇案本身該是有什麽關聯的,但具體到底是誰因何緣故殺了那平常不起眼的店小二張三同,卻是令人琢磨不透。

關于這個死者的所有生平過往的調查,就也只停留在他只是個從外地過來讨生活的店小二上。

梅香客棧的老掌櫃三人也都說了,張三同這人之前除了小貪,手腳其實很勤快,也不愛和人發生争執,也從未見他還有過什麽親人朋友上金陵來尋他。

但段鸮對此卻明顯有不一樣的意見,甚至在這之後的屍檢結束,就将那顆疑似是皖南瓜的西瓜籽和那些硝石都作為了直接證據。

“對,而且要仔細查他從前的過往經歷,有沒有在皖南背過類似搶劫,殺人之類的大案案底。”

“不僅如此,這個張三同,還可能曾經改過自己的名字和歲數。”

“所以,得先拿畫着他生前樣子的畫像在江寧總兵衙門的一系列未結案大案或是有前科者中搜查,如無意外,他身上必定背着某種大案,才會來金陵讨生活。”

眼下,一同和司馬準端坐在一張公案前仔細讨論案子的段鸮本人就坐在江寧府調查此案的內堂裏。

為了能去另一頭拿到另一件證明此案背後隐情的‘物證’。

劄克善和富察爾濟都沒跟過來,所以三人兵分兩路之後,唯有他一個人面對着司馬準,另有一群圍在本地小捕快的注視。

在衆人眼中,這位雖只着一身落魄布衣,身材高瘦挺拔的仵作先生光是說話的樣子瞧着就種傲氣震懾人的氣度,更引得小捕快們在趴在窗戶上一邊看他和司馬準說一邊小聲議論。

“這就是,那先前在各府破了數樁奇案,生擒惡徒的那傳說中的‘二人’麽,我可還在茶樓聽說書人講過這兩個人身上的奇事呢,原來這二人當真如此厲害……”

“對,裏頭那個正是那二人之一!誰想這次他們竟跑到咱們江寧來了!一早司馬捕快就通知說,他們已在張三同的身上發現了新的物證,怕是咱們這案子偵破有望了……”

那幫各個在江寧府當差,一腔熱血的小捕快們這議論聽着還有些激昂。

只是作為那傳說中‘二人’之一,裏面那位本尊對此卻還不知自己已成了旁人嘴裏的傳說人物了。

也是這邊,已知這案子原比最初想的要危險許多的段鸮用一只手将桌上這顆裝在物證袋裏的西瓜籽和硝石粉末拿起來給司馬準看了下,又這麽思索下才開口道,

“劉岑失蹤前,曾經給我們往松陽寄過一份求救信,他在信中當時和我們主要說到了兩件事,‘秦淮水深,梅香客棧店小二也落水’,‘名畫失蹤,懷疑是有人監守自盜。’”

“他這次來江寧,一是為了繳納稅銀,二是因為此前我們曾找他調查過一樁‘陳茶葉’販賣的事,所以他私下肯定有再次私下探訪關于涉及此類非法交易的民間犯罪組織。”

“……”

“第一次認人時,梅香客棧的老掌櫃應該也和官府說過,張三同是個皖南人,他來到金陵讨生活已經數年,看着和外人并無瓜葛,但他來自皖南這一點,卻是确鑿無法改變的事實。”

“你不妨看這個,如劄克善所說,他嘴裏這個西瓜籽和金陵本地瓜不同,是樣子更圓,表面青黑一些的皖南瓜,皖南瓜和金陵瓜這個時節城內随處可見,運河上每天有無數外地船只來往,如若有一群皖南人假扮成瓜農,又帶着大量所謂用于長途冰鎮西瓜的硝石來到金陵,這也不會引起什麽人的注意。”

這話說着,将自己心中已有些眉目的段鸮卻也稍微停了下。

他那微抿着的嘴角弧度極冷,一雙總是化身為蜘蛛獨自隐匿于黑暗中,對他人進行着揣測和提防的眸子卻是印着些陰沉的光。

因此案背後的真相一路追查到此确實也驗證了劉岑最初在信中所說的兇險,水深。

如若案情稍有延誤,怕是事後牽扯上的人和事遠不止一兩條的人命這麽簡單。

所以這般想着,需将其中嚴重性,盡快告知司馬準的段鸮這才指了指一旁看似不起眼,卻用途十分之大的硝石道,

“可這些硝石,如果只是普通商人放在船上用于冰鎮和保存那些西瓜,确實沒有什麽危險性,只怕是有一些人目的本不在此,畢竟,如今我們已經大概率得知殺死張三同的可能并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夥人,那麽畫像失竊,小二喪生,疑似知情者失蹤三者聯系在一起,已經可以證實這三案并非巧合。”

“你,你的意思是——”

一聽這話,當即面色大變,司馬準一時快速聯想起,那副懸挂在督查院的《清院本清明上河圖》原本就是前金陵城防布局圖一用,更是手腳都開始涼了。

因就如段鸮口中所說,這江寧三樁接連發生的案子中,到此确實是冥冥中真的扯上了關聯。

私下查訪犯罪組織所在的捕快消失,畫着完整金陵地圖的名畫失竊,疑似和一夥攜帶小事的人相熟的店小二離奇慘死。

“…我這就去查,你給我四個,哦不是五個時辰!且先在這兒等等——我馬上就令人去查!”

這話落下,當即明白事态嚴重,以至于背後的汗都出來的司馬準趕緊擡起手指了指外頭,就起身又去外邊叫人了。

這金陵府上大運河上過去時,走水路比路上走馬還快。

現在派一個衙役出發,到傍晚去往江寧總督府的人就可将段鸮所要的東西再快馬直接拿回來了。

等司馬準一聲令下。

接近晌午時分,江寧府大路上一匹手持通牒,熱的滿頭大汗衙役的快馬急匆匆躍過了城門。

路上百姓不知何意,只趕緊紛紛避讓,又任憑這馬上衙役的身影遠去,但冥冥中這攪亂了江寧府安寧的大案卻是真正地找到了一個突破口。

人潮之外,大路上攜帶着各種行李在身的行人四散而開。

運河上一架架載着活物的船只緩緩游過,不過半刻前,卻見急忙走在前頭的劄克善已領着一群官差将梅香客棧外面暫時包圍封鎖了起來。

因是官府過來查人頭西瓜案的真相,梅香客棧裏外今天入住的客人都已經大部分清空出去。

被留下來的老掌櫃等三人具不清楚發生什麽,只一臉惶恐地留在樓下,也是這時,已正式亮出身份的富察爾濟才一個人面對着他們三人再次問起些關于那當夜‘漂浮’的張三同在客棧還魂的事情。

因他們幾個之前來入住時,也沒說到底是誰,如今一朝得知富察爾濟他們是官差,這起初可把老掌櫃吓壞了。

只是這樣一來,先前還有所回避的客棧三人也不敢欺瞞。

所以由老掌櫃和小麻子曾明分別帶路,就将說想再看看還魂現場的富察爾濟一個人帶到了那個據說封了有一個月左右的蹲廁底下。

幸好富察爾濟看着也不像個正經官府中人,由他來親手揭穿客棧內隐藏多日的半截屍體‘還魂’真相也算是正好,

那用磚石砌起來的蹲廁和小廚房自從那日‘半截屍體’出現後就又被封了起來外頭,倒也看着幹淨的很。

後頭就是往常曾明和張三同晚上一起住的通鋪,左右各帶着個屋子,養着些不大的雞鴨,而這裏同樣有一個連接着樓上三層走廊的水箱通風口。

也是在這情形下,當身處于那小廚房一旁後頭的富察爾濟先俯身蹲下了點,又拿自己的手指敲了敲這連接着整個客棧的防火口聽了下響,他這才扭頭問了句。

“曾明,你可還記得這一夜所看到的屍體的樣子,他是正着出現的還是倒着出現的?”

這個問題,令那一旁小麻子店小二有些懵,但撓撓頭想想,他還是如實回了句。

“好像,真是,是倒着的。”

“你确定?”

“确定,就是倒着的。”

聽到這話,富察爾濟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了眼這梅香客棧從底下往上所相差的距離,和本身那根防火繩存在的位置,又轉頭對另一邊跟着自己的段元寶來了句。

“寶哥,你出去給我拿個能撬開這地方的工具來,再找點麻繩,要結實點的。”

“哦,好。”

個子小小跟在他後頭幫忙的段元寶富察爾濟他這麽和自己講,也趕緊跑出去幫他拿趁手的撬開防火口的工具去了。

等在小廚房裏外找了圈,段元寶又和那老掌櫃尋了根鍍了鐵的燒火棍和麻繩才蹬蹬地小布回來。

等接過這些東西的富察爾濟先用一只手将這把趁手的鐵棍直接搗鼓進了那底下鑲死了的通風口,又手上一個略微使勁,就這麽一只手用将其整個防火口給起開了。

當下,只聽‘咚’一聲。

整個四層客棧內部所設下的防火口內傳出幽幽的一聲悶響。

站在那老式防火通道的富察爾濟見狀這才傾下身子躺下來,又将自己半截身體探進這黑乎乎的通風口朝上看了眼。

因為裏頭很黑,彎腰親自鑽進去查看情況的富察爾濟因為舊傷緣故的視力也并不好。

這眯着眼睛一眼朝上,真看不出客棧四層被封住的頂層水箱到底有什麽。

空氣中有股水漬殘留的污濁和苔藓濕臭。

除此之外,因和客棧最頂上的四樓已經久未有人上去過,裏面還彌漫着一股類似早已腐爛的東西身上散發味道。

早已腐爛的東西。

黑暗中,已察覺到什麽的富察爾濟臉上的表情也思索了些。

而當這周他擡頭順着這客棧一路貫穿下來的防火通道往上看,見那根連通頂樓水箱的防火繩同樣也連通着這裏,昨晚同樣也想了這事一夜的他也想親自上去看看。

畢竟,‘漂浮’的張三同回來那一夜,如果當晚的一切,真如客棧裏的其他三人所說,那人頭西瓜的‘真相’怕是就藏在這從沒有人上去過的四樓裏了。

所以明明知道從這上去的事危險的很。

自打脫離了從前的‘日子’後,就已經很久沒有幹過這種活兒的富察爾濟只讓段元寶在底下等着自己,又一只手将麻繩系在那升降水桶上,另一只手将繩結打在自己的腰上。

等将兩邊繩結用一個特殊手法打緊,身處于暗無天日,還有股無名血肉惡臭味的防火通道口。

用兩邊手掌一下撐着兩邊牆面的富察爾濟只身手十分不錯地踩着旁邊的通道,又借着這股自上而下升降的力氣就一點點順着這通道往上爬了上去。

這個過程,他不算費力,雖說在常人看來,這種已是罕見的好身手了。

但除了自己那只廢掉了的眼睛還是看不太清楚。

這種翻牆爬樓的事富察爾濟還真不太當回事,等不過半刻,他已一步步上到了那四樓外早已封死的大水箱,而當腰上還綁着防火繩的富察爾濟見此情形一伸手用胳膊用力推開些上方的蓋子。

最先撲面而來的,果不其然就是一股熟悉的屍體惡臭味。

這股如果開着蓋子肯定早就傳的客棧裏外都是屍臭味,光是聞着就知道這水箱裏到底除了些積存的雨水還裝着有什麽。

所謂的半截屍體‘還魂’,果不其然多日來就一直隐藏出這客棧的防火口最頂端。

等人還吊着半空中的富察爾濟捏着鼻子啧了一聲。

再摸着黑将自己的手艱難地伸進那四樓頂端的大水桶中一陣摸索,一只手已摸到那死人的半條僵硬發臭的屍體和另一件‘東西’的他這才用腳抵着防火通的牆就慢悠悠朝下來了句。

“寶哥,快去告訴門口的劄克善,讓司馬準快點找人過來把整個四樓樓頂給拆了,另外半截屍體和督查院丢失的畫像都找到了。”

這一夜,江寧府衙門上下注定是無法太平了。

連夜等着消息的段鸮這一撥。

和被叫去梅香客棧砸牆挖水箱撈屍的富察爾濟那一撥都在忙活。

這一個尋人,一個撈屍,倒也兩頭不算耽誤事。

因事出突然,一切只得在獲得确切消息後才可下一個定論,江寧總領司馬準連夜派人去江南總督府拿前科檔案的衙役也搶在後半夜,也就是壓着江寧城中宵禁的功夫終于趕回來了。

也是那急急趕往上級拿回物證的衙役連夜帶着一身的汗騎馬拼命回來的同時,他卻也帶來了一個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消息。

因為就如段鸮和富察爾濟之前根據零散的線索所推測的那樣。

這個據說來到金陵一個人讨生活的皖南人張三同竟然真的不叫張三同,今年也并不是真的才十五六歲。

所謂的張三同,只是個徹頭徹尾不存在于世上的假身份。

而根據畫像上的臉和留存于府衙那處的原始戶籍所尋找到線索,他的真名原為王田孝,是個今年已有二十四歲的成人。

他之所以能一直假作少年人藏在江寧,只因為長得矮小,又聲音細,所以才總被當做小孩。

至于他這張臉,為什麽會在江南總兵府都有備案留存。

當段鸮拿到這個人曾經作另一番裝扮的畫像,此前一直覺得此案有股冥冥中的熟悉的他終于是露出了一絲不一樣的冰冷——

因為在四年前,這個真王田孝,假張三同曾和當時并未被官府抓獲的另外四個逃犯一起犯下一樁大案後離奇逃走。

他是唯一一個被受害人目擊過長相的犯人。

但最後卻也在順天府牢獄中離奇失蹤,逃之夭夭。

而這樁造成當時令順天府官府和多處民宅被炸毀,事後攜帶金銀帶走,無一絲線索留下的大案就被稱作——

順天府豬人炸彈劫持人質奇案。

作者有話要說:  老段的過去要開始提及啦~

這個案子乍一聽非常地扯淡,但是真的是有理論基礎的。

因為定時炸彈這個玩意兒确實是在明朝時就有的,大明朝在□□這件事比任何人都玩的溜,火蒺藜和液體火藥之類早早出現。

所以大噶有沒有猜到,這其實不是一起兇殺案,是個即将針對金陵的炸彈襲擊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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