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遺忘
這一去又不知過了多少年，他歷盡千難，九死一生，終于回到了自己的故鄉。
然而村民們卻把他當成了一個滿面滄桑、衣衫破陋的流浪者，誰也認不出他來。街道上的狗朝他汪汪狂吠，小孩子遠遠地躲開他，大人也面帶警惕地觀望他。山治沿着熟悉的風景和街道一路慢慢而行，終于來到公爵家的城堡，當他敲響了大門，前來開門的仆人也把他當成了乞丐。
“塔玖，你也不認識我了嗎？”山治苦笑着望着他，自己離開村鎮的那一年，公爵家的小男仆塔玖只有九歲，而現在已經長成一名少年。
“你是……”仔細看清他的容貌，男孩終于認出他來，喜極而泣，緊緊擁抱着他：“天啊！是山治先生！您竟然還活着！”
他連忙把山治請進屋中，公爵也聞訊趕來。他的相貌已經蒼老了許多，一見到山治不禁老淚縱橫：“謝天謝地！你平安無事！已經過去五年了，我們還以為你已經——”
“原來已經過去五年了嗎……”山治不禁感慨萬分，對一個獨自在海上漂泊的人來說，時間是最容易被遺忘的東西。他告訴公爵龍已經被自己殺死的喜訊，公爵大喜過望，激動道：“這是個值得慶祝的偉大日子！全村要舉行宴會，你将會被封為龍鬥士，人們将永遠銘記你這位殺死惡龍的偉大英雄！”
在公爵的安排下，山治先去休息，當他脫下自己身上那身破陋不堪的，用晾幹的水草和帆布做成的衣服，這才終于幾年來第一次站在鏡子前看清自己的樣子：他發現自己的模樣變化了許多，漫長而艱苦的漂泊歲月使他的眼神和面容都變得滄桑了很多，他再也不是當年那個初出茅廬的小夥子。他的身上被龍爪了大大小小無數道疤痕，最嚴重的是曾經被抓傷和燒傷的後背，一大片結疤的皮肉變成了暗紅色，遠遠看去，就像一身猙獰而醜陋的紋身。
這時，只聽門口“當啷”一聲，站在屋門口的女仆端在手裏的水盆跌在地上，一臉驚恐地看着他，好像被他身上的疤痕吓壞了。覺察到自己的失态，女仆連連道歉，山治對她搖搖頭，趕緊把襯衫的扣子系好。在女仆的幫助下他穿戴整齊，又剪了頭發，修理了胡須，終于又變回一位風度翩翩的紳士。山治還記得這個女仆，當年他離開村鎮的那天早上，正是她親手為他梳理的頭發和換上的嫁衣。這時屋子見沒有別人，山治終于忍不住問她：“那個……娜美小姐，她還好嗎？”
他終于忍不住了，自從來到公爵家，他一直沒有聽到娜美小姐的聲音。
“娜美小姐，她出門了嗎？”
“這個……”
女仆頓時變得吞吞吐吐地猶豫起來，最終她抵不過山治那熱切的眼神，如實說道：“小姐她已經嫁人了。”
晴天霹靂。
女仆見山治震驚不語，便走到窗戶邊，拉開了窗簾。透過公爵家的花園，可以看到院落中最顯眼的位置有一棵異常粗壯的樹，鎮上的人都認識，那就是開花的神樹。但是現在它那光禿禿的樹枝上什麽都沒有，既沒有紅色的花，也沒有紅色的果實。
“在你離開後的第二天，那棵樹上開滿了紅花。而到了第二個月，花便全部都凋落了。所以，公爵大人和小姐都以為你已經不在人世了。”
……怎麽會？山治驚訝地望着那棵樹，難道自己在那個時候，真的已經死過一次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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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曾經為你悲傷地哭泣，公爵大人也為你立了一座墓碑，他們一直都為你的死感到很難過，一直都生活在深深的自責和悔恨之中。直到一年前，小姐才走出了陰影，嫁去了隔壁的村鎮。要是她現在知道你還活着的話……哦，山治先生……”說到這裏，女仆終于忍不住雙手掩面，輕聲地哭了起來。
“對不起，是我沒能遵守當初的諾言。”
這時，公爵的身影出現在房間門口，他對神色木然的山治說道：“明天我要對全鎮的人宣布龍已經被龍鬥士殺死的消息，并且，我還要把你還活着的消息差人送信給娜美——我不能違背諾言，讓你白白犧牲。”
“……不，我看沒有這個必要了。”山治在經過了很久的沉默之後，才終于緩緩搖了搖頭。他的眼神中流露出難以抑制的深深悲傷，但是造化弄人，他已經無法再贏得姑娘的芳心，也不能再去打擾她平靜的生活。
“這不是你們的錯，而是我來晚了。”
等到仆人離開，只剩下他和公爵兩人私下相處的時候，他對公爵提出了一個要求：“公爵大人，請您就這樣告訴娜美小姐：我雖然殺死了龍，但是同時重傷不治，回到村子沒幾天就去世了。”
公爵雖然極力挽留，但山治仍然堅持自己的想法，他最後只能依照山治的意思給女兒寫去了書信。
幾天以後，龍鬥士的事跡被公布于世，同時舉行的還有龍鬥士山治的葬禮。除了公爵，其他人都對此信以為真，崇拜“龍鬥士”的塔玖還在山治的葬禮上哭得十分傷心。為了紀念這個殺死龍的英雄，人們為龍鬥士修築了一座銅像，并将龍鬥士的故事口口相傳。
從那之後，龍真的再也沒有出現過，而那棵樹也再沒有開花。
公爵私下贈予了山治一大筆錢，從此他改頭換面，裝作一位來自遠方的貴族紳士在村鎮裏住了下來，并以“文斯莫克伯爵”的身份自稱。“文斯莫克伯爵”經常穿着一身古板的西裝，身披黑色的大衣，手裏拿着一只煙鬥，頭戴一頂壓低的紳士禮帽，他平素少言寡語，與鎮上人不多來往，因此被稱為一個怪人。而娜美小姐——山治始終無法改口叫她“夫人”，每年偶爾會回家探親，山治會在遠處看她兩眼，看她一身富貴衣着，臉上幸福洋溢。每到冬天，山治的身體就會感覺十分難受，舊傷的傷口複發疼痛難忍，每一年他都以為自己就快要死去，然而每到冬去春來，身體卻又神奇地恢複如初。
龍鬥士的冒險故事已經被編寫成童話歌謠流傳下來，山治每當在街頭看到那些被小孩子們添油加醋争相扮演的“龍鬥士的故事”，心中都十分好笑。
每年，他還會到自己的墳墓去上一次，給墓碑上的自己倒一杯酒，默默地出一會兒神。
這個選擇是否正确呢？
到頭來，他的人生還是以一場悲劇收尾。失去了心愛的姑娘，拖着半個殘廢的身軀，隐姓埋名，荒度餘生。
但是他并不後悔。他的犧牲換來大家的平安，換來娜美小姐的幸福生活，這不就是他最初的願望嗎？他可以坦然地面對自己的靈魂，直到死去，也無愧于心。
就這樣，一年過去，又一年過去，龍始終再沒出現過。人們都對龍已滅絕而深信不疑，而漸漸的，山治卻發現了一件可怕的事。
從他回到家鄉的那一天起，已經過去了整整十年。隔壁鄰居家那對老夫婦變得兩鬓白發駝背彎腰，而蹒跚學步的孩子也已長成了挺拔的少年。公爵自從今年春天生了一場大病，身體也不如以前那樣硬朗，年輕的塔玖已經成為公爵家中新一任的管家——唯獨他自己的容貌卻沒有發生任何變化。
山治驚訝地發現，十年過去，歲月在每一個人身上都留下了痕跡，而他自己卻沒有變老，還是當年的那副樣子，甚至眼角連皺紋都沒有長。
為了避免鄰居的懷疑，他盡量深居簡出，先後搬了好幾次家，換了好幾處住所，離群索居。
直到第十一年的冬天，老公爵去世了。
那一天，山治終于離開了村子，獨自住到了深山之中。他自己建造了一間茅屋，靠打獵和捕魚過着自給自足的隐居生活。
龍鬥士的英雄事跡被人代代傳頌，而他這個英雄，卻終于被世人所遺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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