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輪回
傍晚的東方吹來凜冽的寒風，又一年的冬日即将降臨。
呼嘯的寒風毫不留情地吹拂過大地，将破碎的雲朵吹向高空中，在這一天接近黃昏的時候，一個陌生的男人出現在村鎮街頭。
他身着一件款式古老卻十分考究的黑色披風，頭戴一黑色的紳士帽，随身沒有攜帶任何行李，沒人知道他從哪來。他沿着街道緩緩而行，仿佛并不急于趕路，而且每到一處就停下來呆上一小會兒，似乎對這個村鎮的景色十分感興趣。
夜色已近薄暮，街上的行人越來越少，華燈初上。當男人走到村鎮的廣場前，他停下腳步，駐足打量着矗立在廣場上的一座紀念碑。
那是一座高大而十分矚目的紀念碑，用純白色的花崗岩鑄成。紀念碑的頂端還用鐵架支撐着一支巨大的長矛。在歲月的侵蝕下，石頭的表面已經被風霜吹打得有些破損，而那上面的碑文也變得有些模糊了。寒冷的夜風吹着他的風衣簌簌作響，男人卻很有耐性地站在那裏，一字一字辨認着那些碑文。
“這座紀念碑的存在，是為了紀念一位解救了人類的英雄。”
聽到一個聲音在背後響起，男人回過望去，一位拄着拐杖、銀發蒼蒼的老人站在他的身後，對他行了個禮。
“遠道而來的過客，你聽說過龍鬥士的傳說嗎？”
老人伸出顫巍巍的手指着紀念碑頂端鑄造的長矛：“大約在六十年前……”
男人從上衣的口袋中掏出一個煙鬥，點燃它，放在唇間。他默默地聽着老人對他講述屠龍英雄的故事，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那些碑文。
“謝謝你的故事。”他對老人點頭表示謝意，将熄滅的煙鬥重新揣回懷裏，豎起風衣的領子。“對了，不知道你是否認識公爵家的府邸？我太久沒來過這裏，已經有些忘路了。”
“原來先生您是老爺的朋友嗎？”老人喜出望外地再次打量着這位神秘的陌生人，難怪他總覺得這位素未謀面的紳士給他一種格外的親切感。“難怪我見到先生您的第一眼就總覺得您很面善！不過實在是對不住，我已經老了，記性也變差了，記不起來您是哪一位大人——不過我的孫子現在是公爵家的管家，相信老爺見到您一定會很高興的。”
黑衣男人的眼中也露出幾分詫異的光芒：“你是……”
這時，一個路人在不遠處喊着老人的名字：“——塔久！原來你在這裏！”
老人回頭張望一番，便對男人點點頭道別：“不早了，先生，我得走了。”
他發現那人看着他的眼神突然變得有些激動，他的眼底閃爍着一絲異樣的光芒。“你好……塔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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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朝他走近一步，伸出一只手來：“很久……我是說，很高興見到你。”
“我也很高興認識您，先生。”老人也握了握他的手，“您來得日子真巧，明天是公爵家的小姐出閣的日子，明天一早，公爵會在冰湖邊舉行一個盛大的婚禮儀式，歡迎您來參加小姐的婚禮。”
“……原來，已經過去這麽久了。”
望着老人走遠的背影，男人輕輕嘆了口氣。從他殺死龍并離開村鎮避世隐居，已經整整過去六十年了。就連當年那個活潑開朗的少年塔玖，也已經變成了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
他在原地出了會兒神，忽然打定了主意，走到一家理發店的門口敲響了門。店鋪的老板原本已經打烊，但是他看到這位遠道而來的陌生紳士一副彬彬有禮的樣子，出手也十分闊綽，便破例把他請進店中，替他修剪了的頭發和胡須。
煥然一新的男人獨自走向公爵家的城堡。夜幕已經悄然降臨，當他站在公爵家的門前時，卻沒有直接敲響大門，而是繞到了後面的花園。隔着花園的籬笆，他遠遠望着二樓的一個窗口，就像在很久、很久以前他曾做過的那樣。
此時正是百花凋零的寒冬，公爵家的花園中也一片寂寥。他看到了院落中央那棵古老的神樹，它樹枝光禿禿地屹立在那裏，看不出是死是活。據說龍被殺死後的幾十年內，這棵樹再沒有長出過一朵花或一顆果實。
男人站在那裏，腦海中一瞬間想起了很多往事。忽然他看到在那棵樹下，竟然有一個熟悉的身影。
男人驚呆了。
“娜美小姐？！”
聽到有人冒然在黑夜中喊出自己的名字，正站在樹下出神的少女吓了一跳，她不安地回眸張望，卻看到一個全身黑衣的陌生男人站在夜幕中。
“娜美小姐……真的是你嗎？”
男人望着眼前年輕而美貌的少女，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六十年過去了，可是他心目中的娜美小姐，竟然一點都沒有被歲月而改變！男人的聲音因激動而變得顫抖了，為了不過于突兀吓到眼前的少女，他始終不敢上前一步，同時他也生怕這是一個夢境，自己一動就會立刻醒來。
“這麽多年過去了，你的樣子一點也沒有變……”
“你是誰？”少女眨了眨眼睛，十分困惑地望着他。“你為什麽會知道我的名字？”
“你……難道不認識我了嗎？”
“很抱歉，不過我并不記得我認識你。”少女警惕地向後退了一步。她那無動于衷的冷淡和疏離讓男人逐漸恢複了冷靜，他再次仔細打量着她，“……不對。如果仔細看，氣質卻并不完全相同……”
“你到底在胡說些什麽啊？”
他深吸了一口氣，脫下自己的帽子向她表示歉意。
“很抱歉，我碰巧以前也認識一位名字叫做娜美的小姐，你和她長得簡直一模一樣。”
沒想到少女聽後一怔，随後卻咯咯笑了起來。“這麽巧，你也認識一位名叫娜美的小姐？你——該不會認識我的祖母吧？”
“祖母？”男人激動的眼神變得黯然下去，他握緊了拳，喃喃道：“原來如此……我早該想到的……已經過去了這麽多年……你……是娜美小姐她的孫女……”
“喂喂，年輕的先生，怎麽你的口氣聽起來，就好像【真的】認識我祖母似的？”少女被他認真的語氣逗笑了，她還從未見過用這種荒唐的借口向她搭讪的男人。“你看起來絕對不超過三十歲，怎麽說話的口氣卻像個老頭子似的？”
她打量着這個奇怪的男人，他身着一襲黑衣無聲地站在黑暗中，整個人都仿佛與夜色融為一體，然而他那一雙憂郁的藍眼睛卻深深映入了她的心中，她從他的眼底讀到了一抹說不出的蒼涼與悲傷。
“……你怎麽了？”被他的憂傷神情所感染，她忽然覺得這個男人似曾相識，忍不住問道：“難道你真的認識我的祖母嗎？我們真得長得很像？”
男人點點頭，少女笑了。
“好吧，爺爺和父親也曾經這樣說過，我和祖母長得很像——就連我的名字也是為了紀念祖母而取的，所以我也叫做娜美，和祖母的名字一樣。”
“原來是這樣。你的祖母，她還好嗎？”
這次輪到少女沉默，她輕輕嘆了口氣，低頭道：“在我八歲的時候祖母就去世了，我只從畫像裏見過她年輕時候的樣子……不過，你究竟是怎麽知道我們長得很像的？”
然而待她擡起頭來，那個陌生的神秘男人卻已經不見了。
“真是個奇怪的人。” 她喃喃道，又望着那棵神樹光禿禿的樹枝陷入了沉思：“只不過……奇怪，我總覺得這個人看起來有點眼熟，好像在哪裏見過……”
她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麽，匆匆回到自己的房間裏，拉開自己的抽屜。她有一個精致的珠寶盒，裏面全是祖母留給她珠寶首飾，她翻來翻去，終于從珠寶盒裏找出一條細細的金鏈子，鏈子的一端是一枚小小的金盒子，打開之後，裏面有一個年輕人的半身畫像。
畫像已經有些古舊發黃，那是一個非常英俊的年輕人，有着一頭燦爛的金發和一雙溫柔的藍眸。少女知道這個小盒子裏裝着祖母年輕時的一個秘密，因為畫像上的男人并不是她的祖父。
【難道他是祖母您的以前的戀人嗎？】
年幼的她曾經問過祖母這樣的問題，然而慈祥的老人坐在搖椅上，只是對她微笑着搖了搖頭。
【不是哦，他是一個英雄，他是個龍鬥士。】
【什麽是龍鬥士？】
【娜美，你想要聽龍的故事嗎？】
從小就聽着“龍的故事”長大，還是一個少女的娜美深深地被龍的故事所吸引着。她望着那個畫像中的年輕男人，又想起方才邂逅的那個古怪而神秘的男人。
“剛剛那個人的樣子，長得和龍鬥士有一點像呢……真是奇怪，他到底是誰呢？”
“小姐，你剛剛跑到哪裏去了？”
門口傳來女仆的聲音，一個年輕的女仆走進來，見她還坐在梳妝鏡前，便催促道：“明天一早就要舉行婚禮了，你怎麽還不睡覺？”
“可是茉莉，這麽緊張的大日子，叫我怎麽睡得着啊？”
“睡不着也必須得睡，明天可有得你忙呢！”
女仆把嘟嘟囔囔的少女趕上床，替她蓋好被子，少女卻央求她道：“親愛的茉莉，再給我講一遍龍的故事吧！”
“你都聽過多少遍了……”女仆無奈地嘆了口氣，小姐從小就格外的頑皮好動，還特別喜歡龍的故事，這對一個出身于公爵家的小姐，一位端莊高雅的淑女來說，并不是什麽好事。
“你說，明天他們真的要在婚禮上唱那首<龍之歌>嗎？到時候會不會有龍出現？”
“別傻了小姐，龍早就已經被龍鬥士殺死了呀。”
當年，正是娜美小姐的祖母差一點就被選做龍的祭品被龍擄走，而一位勇敢的龍鬥士代替她成為龍的新娘，并英勇地殺死了龍。轉眼間，距離龍被殺死已經過去六十年了，而在這六十年中，龍再也沒有出現過。因此為了紀念這個日子，也為了紀念有着同樣名字的娜美小姐，公爵大人特意選在他最心愛的女兒出嫁的這個日子，要人們在婚禮上重新唱起那首《龍之歌》。
“嘻嘻，如果真的有龍出現把我帶走就好了——它可以把我帶到它藏寶的老窩，我要把它的那些財寶都偷回來！”
“小姐！不要開這種不吉利的玩笑啦！”
少女懷着美夢終于進入了夢鄉。窗外，一片純淨的雪花悄然落下，天空中開始飄起鵝毛大雪。
第二天清晨，盛大的婚禮如期舉行。
他萬沒想到，現在的婚禮儀式竟然和幾十年前向龍祭祀的場景如出一轍。那條靜靜停泊在冰湖中的小船，新娘身上的白色長裙和頸間鮮紅的串珠，如今被一模一樣套用在新人的婚禮上。只不過，幾十年前被選中的新娘是懷着赴死的悲壯心情被丢在小船上等待死神從天而降，而幾十年後新娘卻帶着幸福的笑容平躺在小船中，新郎則站在另一端岸邊，用一條繩索将小船從冰湖的彼岸拉到自己身邊，迎娶自己心愛的姑娘。
熱烈的歡呼聲四起，他平靜地注視着一身白裙的少女踏入小船，當那首《龍之歌》時隔六十年再度被人們唱起，他不禁屏住了呼吸。
從前沒有時間 沒有土地 萬物混沌 記憶蒙塵
往事如煙 轉瞬即逝 河水冰封 化為虛無
時間如湍急河水
誰也無法從中脫身
這一切，就好像是命運的輪回。
他忽然感到胸口一陣翻滾，這是種從未有過的惶亂感覺。
【不……不該唱起這首歌……】
待嫁的姑娘等待着丈夫
如同等待死亡的時刻
她通身純白
仿佛穿着白色的殓衣
她注定死亡
【……停下……快停下！】
他想要高呼出口，背上的舊傷卻突然一陣刺痛，在這一刻燃起火燒般的灼痛，痛得他差點一個趔趄跌倒在地，耳邊只回蕩着那魔咒般的隆隆聲響。
婚禮的鐘聲回響
帶她去 帶她去
飛來吧 降臨吧
永遠為你奉上
年輕的姑娘
“先生，你還好吧？你的臉色很差，是哪裏不舒服嗎？”
身邊傳來旁人的詢問，他卻緊皺着眉頭無法回答。剎那間，原本晴朗的天空變得烏雲密布，一陣狂風吹起，将冰冷的湖面掀起一陣交錯的漣漪，人群中傳出一陣驚慌的聲音。
【糟了，這種不妙的預感……】
忽然，有人高聲驚呼道——
“龍！是龍！龍來了！！！”
【什麽？！】
他猛然擡起頭，聽到遠處傳來少女的尖叫聲。只見半空中一條渾身漆黑的龍展開雙翼，如同惡魔般降臨，一瞬間就掀翻了湖中的小船，那雙鐵錨般大小的龍爪把小船中的新娘抓了半空中。
“不好，龍抓走了新娘！”
人們驚叫着，推搡着，女人們抱緊被吓哭的孩子，而太久的安逸生活讓男人們早已經不習慣于使用兵器，就連公爵家的護衛們都忘了射出手中的弓箭。裝扮威嚴的公爵大人眼睜睜看着自己心愛的女兒被從天而降的怪物抓走，而他直到現在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龍不是早已經被殺死了嗎？”他對着天空大叫，聲音充滿了絕望和憤怒：“——為什麽！”
“娜美！”
守候在湖岸另一邊的年輕新郎丢下手中的繩索，朝着龍飛過的方向追去，然而龍抓着白衣的新娘卻朝着湖的對岸飛去，在低空不停地盤旋，這使恐慌的人群徹底陷入了暴亂。
“衛兵！衛兵！快把我的女兒救下來！”
公爵大喊道，在一片混亂不堪的洶湧人潮之中，手持武器的男人們終于覺醒了，他們聚集在湖邊紛紛拉開弓箭，卻猶豫着不敢射出，生怕誤傷到龍爪中的少女。就在這時，一個黑色的身影飛快地沖上前去，縱身躍起跳上廣場中央的那座紀念碑。他大喝一聲，用力将碑端那支巨大的長矛從鐵架上拔了下來，瞄準在空中飛翔的龍。
“混蛋！把娜美小姐放下！”
寒風凜冽，他昂首屹立在高高的紀念碑頂端對龍怒目而視，而身上的披風和帽子早已被風吹掉，露出一頭奪目的金發在風中飛舞。
一瞬間，他的突然之舉成為了所有人的焦點。在短暫的震驚後，不知是誰忽然喊了一聲：
“龍鬥士！”
一個滿頭銀發的老人從人群中奮力擠出，有人認出他是公爵家的前任管家塔玖。
“沒錯！我記得！他就是龍鬥士！”
塔玖枯瘦的眼眶中含着激動的淚光，他目不轉睛地注視着那個高高在上英姿飒爽的金發男人，振臂高聲呼喊道：“——龍鬥士回來了！是龍鬥士回來了！”
整整六十年過去了，記憶與現實一絲不差地重疊在了一起，化作眼前那個不老的傳說！
當年還是個少年的自己，懷着無比的崇敬和仰慕将那個男人的身影深深地刻在了腦海中，在那場祭奠的葬禮中他哭紅了眼，死也不肯相信他的驟然離世。沒想到在有生之年，他竟然真的再一次見到了當年傳說中的屠龍英雄！
“——山治先生！”
他聲嘶力竭地高喊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還活着！龍鬥士是不會死的！龍鬥士回來了！”
“是昨晚的那個男人……”
盡管被龍抓着吊在半空中，娜美竟然也認出了那個金發男人的身影，“不但傳說中的龍還活着，龍鬥士竟然也還……”
仿佛在絕境中猛然看到了希望的曙光，人群中爆發出一陣熱烈的高聲呼喊。與此同時，徘徊在半空中的龍也注意到了這個膽敢朝自己挑戰的男人，它突然爆出一聲尖銳的嘯聲，将爪間的新娘毫不留情地丢下，一個俯沖就朝那個男人掠了過來。
“不管你是從哪來的，都給我滾回你的老家去！”
山治将手中的長矛狠狠擲向龍。但令他沒想到的是，龍的目标卻并不是與他厮殺搏鬥，它只是将身軀在空中一轉，用巨大的雙翼鼓起一陣狂風，趁男人身形不穩之際，一雙黑色的利爪将他抓到了半空中。
【我記得你】
驚駭之中，一個低沉沙啞的聲音從頭頂傳來，他四下張望，卻找不到聲音的主人。
“是誰在說話？”
他憤怒地叫道，龍卻不肯放松對他的鉗制，而是鼓動雙翼，帶着他開始朝高處攀升。
【欺騙了我的，該死的人類】
……這個聲音……這個口氣……為什麽……
尖銳的龍爪緊緊鉗住他的腰，觸動了背上的舊傷。山治的頭上冒出了冷汗，又瞬間在臉上凝結成一層冰珠。他昏昏沉沉地想道，看來高空中的氣壓和寒流已經令自己出現了幻覺，否則為什麽，這個聲音竟會令他有一種熟悉的恐懼感？
龍抓着他在雲層裏飛啊飛，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山治感到它開始下降，撥開雲霧缭繞，他的眼前出現了一片茫茫大海。
狂暴的風席卷着海面，洶湧的浪咆哮着，拍擊着形狀恐怖的岩石峭壁。山治再次看到了一個六十年來他無論怎樣也擺脫不了的噩夢：一座象征着死亡的孤島。
六十年前他歷經九死一生從這裏逃了出來，沒想到六十年之後，輪回的命運卻将他再次帶回到了這裏。
Tb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