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交流
當太陽再次落到海平線上的時候,那個男人又回來了,這一次他帶回了能喝的淡水和另外一些新鮮的漿果。
“多謝了。”
連日來第一次喝到沒有鹹苦味道的淡水,山治在一頓痛飲之後由衷地對他表示了感謝。不管這個男人會不會回應自己,他都覺得自己欠他一個很大的人情,若沒有他相出手救,他早就死在這裏了。
在他回來之前,山治已經巡視了整座山洞,試圖找到其他的出路離開。呆在這裏令他十分的不安,也不知道那條神出鬼沒的龍何時會突然回來,而他現在身邊連一把可以防身的匕首也沒有。但令他失望的是,山洞裏面并沒有其他密道或岩石的縫隙可以通往山下,若想離開這裏,除非像他六十年前曾經做過的那樣——攀登外面那些陡峭的岩壁繞到這塊山岩的另一側,然後順着相對坡度較為緩和的北面山坡慢慢爬下去。以他現在尚未恢複的體力而言,這個舉動無疑是很冒險的。
所以,當那個身手矯健的男人重新出現在山洞口的時候,山治覺得他必須要争取一個同盟。
“你能聽懂我說的話,對嗎?”
看着坐在離自己不遠處的男人,他試着對這個沉默而冷淡的同類進行交流。
“難道你也是被那條龍囚禁在這裏的人?”
山治看着他肌肉虬結的胸腹上那道又深又長的傷痕,雖然不知道他已經在這裏呆了多久,但顯然他也遭受過殘忍的虐待。也許是與文明的世界隔絕太久,他看起來不像受過什麽良好的教育,倒像是一個生活在蠻荒環境中的半野人。那些醜陋的傷疤令他看起來顯得猙獰而渾身充滿煞氣,山治暗自打量着他那張線條硬朗而輪廓分明的臉,可惜,如果沒有瞎了一只眼睛,他原本應該長得還算不錯。
“你想不想離開這裏,回家去?”
他不厭其煩地一個接一個抛出問題。
“我一定得想辦法離開這個鬼地方。”
男人終于對他的這句話有了一些反應,他看着山治,眉心微蹙,突然開口道:“你逃不掉的。”
他的嗓音低沉而沙啞,吐字也不算十分清晰,大概是由于太久沒有說話的緣故。山治不禁喜出望外,這個沉悶的男人也許并不像他外表看起來的那樣難以打交道。
“不,相信我,一定可以的!”
他朝山洞口警覺地看了一眼,忽然湊近男人面前,對他壓低聲音道:“只要等它再飛回來,”他伸出手掌比劃了一個斬下的動作,“我就找機會殺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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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冷冷的目光中閃過一抹精光,他的眼神突然變得狠厲,直勾勾地盯着山治。
“就憑你?”
“這個嘛,不管你相不相信,這件事我多少還算是有些經驗的。”
面對男人投來的質疑神色,山治的嘴角微微挑起,略帶自豪道:“我曾經殺死過一條龍……很久以前。”
男人的眉毛擰得更緊了,他目光陰沉地凝視着他,良久,一字一頓地緩緩道:“就算你曾經成功過,那也不能說明什麽。如果那條龍想殺死你的話,你現在早已經沉在海底了。人類妄想向龍挑戰,就是自尋死路。”
“你錯了。”
山治也用無比堅定的目光注視着他,不管這個人經歷過什麽導致他不願向龍挑戰,但他一直以來所堅持的信念卻是:“只要有守護的決心,人類可以有超乎一切的勇氣和力量。”
“……”
他的話,令男人再次陷入了沉默。他的眼神裏流露出驚訝,随即又變為不屑,甚至有些厭惡……還有一絲困惑。
“你這是在自尋死路。”
“哈哈!那又怎麽樣?”山治大笑道,他的眼中射出一股灼熱的癫狂。從他跳上紀念碑,拔下長矛向那條龍宣戰的那一刻起,壓抑多年的靈魂終于得到了釋放,複仇之火重新點燃了他枯竭已久的生命,在那道柔白而明亮的神之光下,他仿佛終于看到了一條歸途。
“你知道什麽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事嗎?也許在這裏和那條龍同歸于盡,對我來說反而是一種解脫。”
“……”
男人的表情變了。他看着山治,沉思了一會兒,那兩道擰緊的劍眉終于舒展開了,他的嘴角也微微動了動。
他竟然笑了。
雖然那笑容看起來有些意味不明,說不出究竟是嘲笑還是認同,但這個笑容令山治心中燃起一絲希望。他試探性地朝他伸出一只手。“你願意助我一臂之力嗎?”
男人看了一眼他伸過來的手,整個人卻無動于衷。
自己主動示好的握手被完全無視了,這令山治有些挫敗,只能又把手收了回來。突然,他意識到自己現在幾乎還是全裸的。盡管在男人回來之前他用那些破爛的衣服勉強做了塊布圍在腰間,但是這樣一個衣衫不整的談判情景,對于多年當慣了“文斯莫克伯爵”的一位紳士來說,的确是尴尬的。
“好吧,可能是我太着急了一點。”他嘆了口氣,“畢竟,你還不認識我。”
他轉身走了回去,一屁股坐在地上,撿起男人帶來的漿果,抓起幾顆丢進嘴裏開始大嚼。盡管這果子的味道嘗起來非常不錯,但他已經決定,一旦自己的體力恢複到能爬下這座山,他一定去海裏抓些魚來大快朵頤一頓。
“要來點嗎?”
他見男人一直坐在山洞口,眼睛時刻觀察着自己的一舉一動,便把示意他一起來分享食物,男人搖了搖頭。
“算了,來說說你吧——你又是怎麽被龍抓到這裏來的?”
“……不記得了。”
“什麽?你是怎麽來的都不記得了?”
“從我有記憶起,我就在這裏了。”
……失憶?
山治啞然,暗暗開始同情他了。
“那你叫什麽?”
“什麽意思?”
“我是說,你的名字?”
男人露出一副疑惑的表情想了想,搖頭。
“我不知道。”
“怎麽會?你該不是在騙我吧?”
天已經全黑下來,大海如被濃稠的墨浸染,今晚沒有月亮。男人的臉部輪廓漸漸隐匿在黑暗中,唯有他的眼睛,猶如曠野的夜空中閃亮的星芒。
“我一直都是一個人,不需要名字這種東西。”
他的話換來山治的一陣沉默,他的心突然被觸動。因為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和這個生存在孤島上的沒有名字的男人是何其相似。
“你說得對。”
良久,他低聲地說道,幸好有黑暗的掩飾,他咽下了唇邊那抹苦澀的笑。
……已經太久了。
久到他也幾乎快忘記了自己的真名,他已經有六十年沒有親口說出過那個名字,甚至提也不敢提起。他強迫自己去忘卻,一年一年,漸漸地,他似乎真的忘記了自己是誰。那副不老的容顏在鏡中變得日漸陌生,終于有一天,那雙眼眸中失去了熠熠發光的神采,時間對他來說已經沒有了任何意義。
一個被遺忘的人,也不需要名字這種東西。
山治感到了一陣困倦。他走回去,躺在山洞中那張石頭做的床上,閉上了眼睛。
一片寂靜中,他聽到男人并沒有離開。這讓他暗暗高興,事實上,他還從未像現在這樣希望有一個人能呆在他的身邊,光是傾聽着空氣中傳來另一個同類的呼吸聲就已足夠。
“多虧你的幫忙,我的傷已經感覺好多了。”
他開口說道,并且知道他在聽。
“當然了,如果你願意繼續幫個小忙,那我更将感激不盡。”
“我不習慣說話拐彎抹角。”
黑暗中,男人那獨特的低沉嗓音在空蕩蕩的山洞中引起了一些回聲,就像是從一個遙遠的時空傳來。
“說吧,你有什麽打算?”
“我打算明天一早到山下的海岸邊去看看,說不定能找到一些有用的東西。”
幾十年前的那一次,他就在岸邊找到了一些海上漂來的遺留物,說不定這次也能找到一些鐵器用作趁手的兵器。
“明天?”
“嗯,明天。”
山治翻了個身,打了個哈欠。幾十年來,他已經很久沒有像今天這樣一口氣說這麽多的話,但是也很久沒有像今天這樣心情舒暢。
不必隐瞞自己的身份,也不必壓抑自己的欲望,他已經很久沒有體會到這種輕松自在的感覺。他的人生中已經很久沒有出現過任何期待,而現在,他的血終于在身體裏再一次流動起來。
這一覺他睡得特別安穩,既沒有夢到和龍搏鬥,也沒有夢到故鄉。然而到了夜半,一陣急促而劇烈的雨聲狠狠敲擊着山洞的石壁,山治在朦朦胧胧中睜開眼睛,一聲巨大的雷聲将他猛然驚坐起來。
一道閃電劃過夜空,剎那間如同白晝,也照亮了伫立在山洞口的一個人影。
山治驚愕地看着那個男人,此時他背對自己站在山洞望向外面,雨水被肆虐的海風吹卷進山洞,完全打濕了他的短發和肩膀,順着他赤裸的脊背流下來,他卻渾然未察地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怎麽了?”山治慢慢地爬了起來,直覺告訴他有什麽危險将至。
又一道閃電刺破黑暗,男人微微側過了頭,他深邃的五官側臉被照亮。
“龍回來了。”
他回頭看了山治一眼,聲音顯得異常的冷酷,卻帶着一絲令人不寒而戰的笑意。
“什麽?!”
山治大腦“嗡”得一響,話音未落,一道驚雷劈裂長空,震得整座石洞隆隆顫動,男人卻在這時飛快地奔出洞口。
“等一下!”
山治緊跟着他沖了出去。外面暴雨滂沱,海浪呼嘯,狂風與水霧交織在一起,視線被雨水阻隔而變得一片迷茫混沌,然而男人的身影卻消失了。
“——喂!你在哪兒?”
他四處搜尋,大聲喊着,只不過自己那渺小的吼聲頃刻間便被巨大的海浪聲淹沒了。他已經能夠強烈地感覺到一股危險的氣息就在附近,但他已經顧不得這些了。他奮力攀上一塊凸起的岩石,在那陡峭的山壁四周處搜尋着男人的身影,心中愈發焦慮。突然間,漆黑的夜空再次被一道閃電照亮,山治停下手中的動作,怔住了。
雨水不斷沖刷下來,他劇烈地喘息着,卻一動不動地注視着自己面前的山壁上方,在那塊岩石上映出了一個巨大的黑影。
他猛然轉身,懸崖之外的半空,一條黑色的龍張開漆黑的巨大雙翼,猶如死神懸停在夜空之中,仿佛一直在審視着自己的一舉一動。
看到它的一瞬間,山治無法控制地顫抖了一下,無數血腥的畫面如閃電般穿過他的大腦。
他狠狠地咬牙,手指緊緊抓住一塊岩石。自己此時的處境非但孤立無援,而且還是手無寸鐵,完全暴露在對方眼皮底下。但胸中燃燒的怒火已經讓他變得無所畏懼,他昂起頭,高聲怒吼道:“他在哪?你把他怎麽樣了?!”
那條龍發出一聲尖銳的嘶鳴聲,雙翼在雨中卷起一陣狂風,忽然朝他俯身沖下。山治卻已早有準備縱身一躍跳下,龍的巨大力量瞬間擊碎了他背後的岩石,他與無數被撞碎的石頭一起滾落,跌下懸崖。龍卻在半空一個轉身而下,追逐着他墜落的身影,張開雙爪,在半空中将他捉住了。
“放開我!有本事你就和我決一勝負啊!放開我!你這個混蛋!!!”
山治大叫着,還以為它又要故技重施将自己投入海中折磨,然而這一次龍卻只是在空中盤旋幾周,帶着他又飛回了那個山洞中,将他狠狠丢在地上。山治被摔得眼冒金星,但他立刻翻身而起掙紮着爬向洞外,龍張開嘴咬住他的一條腿,将他又拖了回來,一甩頭把他扔到了那張石床上,緊接着它張開嘴,口中忽然噴出一股股火焰,翻滾的火舌瞬間包圍了那塊石頭,又很快彌漫至四周,封死了山洞的出口。
在這片無可逃脫的火海中,山治被徹底困在了那塊唯一沒有燃着的石臺上。情急之下,他只得抓過先前放在床邊的那塊盛着藥膏的石槽緊緊攥在手中,這塊石頭是他所目前剩下的唯一的武器。
火光之中,那只怪獸的身影漸漸浮現出來。它一步步緩緩走近,一身漆黑的鱗片映着赤色的烈火,仿佛是從地獄之火中走出的魔鬼。
“來啊,”山治厲聲喝道,“放馬過來啊。”
火光照亮了整個山洞,灼熱的溫度驅散了雨水的冰冷,但同時也迎來死神的腳步。山治劇烈地喘息着,他已窮途末路。但是他現在的心情,和六十年前卻是完全相反。
這一次他非但一點也不覺得緊張和惶恐,反而心中一片坦然。
“來啊,讓我看看你還有什麽能耐!”
他的話引來了龍的一陣咆哮聲,然而他卻覺得那恐怖的吼聲聽起來像是笑聲。山治高傲地昂起頭,英勇地直視着它——如果這就是他最終的宿命。
忽然間,他卻注意到了什麽,整個人頓時僵住了。
那條龍的臉上有一道明顯的傷疤,橫貫它的左眼。
它的左眼是瞎的。
他的心髒猛然收縮,目光不由自主地搜尋着另一個地方——在那條龍的胸口一直到腹部,果然還有一道深而長的傷疤。
這些傷疤……這條龍……難道是……
山治渾身一顫,手中的石頭差點掉在地上。他震驚地盯着那條龍,它的臉和自己腦海中那張兇殘的面孔逐一重疊在一起,一瞬間,全部記憶重現。
這條龍,和他六十年前殺死的那一條……
“是你!”
他失聲叫道,原本視死如歸的堅定意志在這一瞬間瓦解了,就連龍将他撲倒、用那雙利爪将他按在石床上的時候,也完全失去了抵抗的意識,他的腦海中只在不斷地回響着一句話:那條龍竟然沒死,它竟然還活着!
“沒想到吧,人類。”
恍惚中,沒想到那條龍竟然開口說話了。
它将頭靠近山治的臉,用那只獨眼惡狠狠地盯着他,口中居然吐出了人類的語言。
“你以為,你已經殺死了我。”
這個特別的聲音令山治猛地回憶起來,原來當他被龍抓走的時候,自己聽到的那個聲音并不是幻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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