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無聲
暴風雨過後,海面恢複了靜寂。風重新變得溫和而又舒緩,它卷起白色的霧氣,将破碎的雲吹向幽暗的大海深處。
天然形成的石床,赤紅色的表層石面被熾熱的體溫逐漸暈染變為鮮紅色,一條條斑斓的紋路綻放其上,在黑暗中顯現出一種詭異而妖豔的美麗。兩具交抵相纏的肉體在上面扭動着,染上水色的皮膚在月光下折射出暧昧的光。
彼此的身體都被汗水濕透,熾熱的體溫使所見之處皆為迷蒙。身後的男人不斷挺入,強勁的力量抵着他的腰,迫使他的身體一起随之搖晃,不受自己控制地扭動着。他的頭拚命地向後仰去,頸上青筋畢露,可還不足以把緊貼在身上的男人甩開。
月亮也從雲層後露出了一角。它越升越高,嶙峋黝黑的山岩與水銀般明亮的月光,仿佛交織着生與死的斑駁陰影。
如夢境般美麗的夜晚,卻如噩夢般令人窒息。
六十年來所默默守護的一切,能夠失去的,不能失去的,都已經失去,再沒有什麽是可以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即便屈辱和不甘也無法為羞恥開脫,他只能咬緊牙關,閉上了眼睛,将最輕微的呻吟聲都吞咽下去,用無聲的沉默反抗。
所以,那最後的唯一的東西,絕對不能失去。
憤怒的火焰逐漸變淺,變淡,慢慢熄滅,龍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由于極度快樂,他甚至有一瞬間進入了忘我之境,忘記眼前懷中的人類曾經欺騙和傷害過自己,而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他飛到一個冰雪覆蓋的國度,從一個清澈的湖心中帶走的那個新娘。
身體如此炙熱,沸騰的血液要沖破血管将皮膚融化。這種感覺仿佛再一次經歷浴火重生,這一刻他已經渴望了太久。人類的身體明明無比脆弱,卻令他如此的着迷,令他興奮得發狂。他忍不住攬緊他,張嘴咬住他的肩膀和脖頸,齒間沾染的鮮血有誘人的氣味和熱度,他貪婪地舔掉它們,并沒有就此放過他身上其他的地方。身下的人在激烈地顫抖,他用盡全力在抗拒自己,但今夜他已經完全屬于他,臣服于他,他可以随心所欲在他身上做任何一切事情。
一夜無休。
****
醒來時,他發現自己躺在一片冰天雪地之中。
一棵雪松颀長而寬大的樹冠遮住他頭頂的天空,折斷的松枝樹葉落滿一地,還有一根粗大的樹杈壓在他的胸口上。
肋骨斷了,一條腿也斷了,他躺在原地完全動不了。聽到頭頂上空傳來一聲聲悠長的狼嚎,才想起之前與那群饑腸辘辘的狼群的相遇。
狼群從不會輕易放棄到嘴的獵物,它們會追尋着他的氣味找下山來。他一個人無助地躺在雪地中,開始想象自己的生命也許将終結在此地,但是最後他還是錯了,那群狼竟然沒有前來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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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運再一次讓他沒能死去,仿佛就連死神都遺忘了他的存在。他在雪地中躺了不知多久,靠着雪水充饑,直到終于能夠自己慢慢坐起來,用樹枝做成一根拐杖回到了家中。
在那個時候他曾經祈禱,如果有一天他能夠選擇死亡的方式,他希望可以在一片溫暖中漸漸沉睡,而絕對不要冰冷。
——溫暖而明亮的,如同跳躍的火焰。
他的眼皮動了動,終于緩緩睜開。
山治失望地發現自己再一次回到了那個山洞中……亦或從未離開過。
身體卻立刻條件反射般地抽搐了一下,全身繃緊。仿佛直到前一秒,他還能依稀聽到籠罩在耳邊的粗重呼吸聲。攬在腰上的手那麽有力,将他的掙紮全部封鎖,高熱的體溫像火燒一般。他不斷地刺入他的體內,不斷地壓迫着他,仿佛為了逼出他的聲音,又用尖銳的牙齒咬咬破他的皮肉,直到黏液混合着汗水和血液布滿他的全身,他所剩無幾的意識終于如同逐漸沉入水底的沙礫,任他如何擊打,也只能蕩起一層淺淺的微塵。
後來又發生了什麽,他已經完全記不清了。
龍已經不在這裏了,然而他留下的氣息卻依然陰魂不散。有什麽看不見的東西隐藏在空氣的塵埃裏,像是一條無形的繩索捆綁住他的身體,他的雙手從昨晚一直到現在都被那條龍的魔咒束縛在背後,而他的身體也似被抽空了一般。
六十年的容顏未老,他的生命仿佛靜止了一般。然而時間帶走了他的一切,卻唯獨留下他的身體——滿身傷痛,殘破不堪,好像随時都有可能徹底終結,卻永遠也等不到真正的解脫。
他緩緩移動着視線,山洞外明亮的光線逐漸減弱,無盡的黑暗又将降臨,他聽到一陣腳步聲響起。
龍走了進來。他身上的翅膀和紋身已經消失不見,完全是他第一次見到的那個年輕男子的模樣。仿佛時光倒流,歷史再一次重演,他一頭短發,身材精悍,目光冷峻而高傲。他的手中端着食物和水,但是他的身上卻帶着濃重而未退的欲望氣息。
山治不禁蜷縮起身體,他想要竭力躲到陰影中去,龍卻已徑直走到他的面前,低頭看着他。
目光相對,誰也沒有說話。此刻,所有的語言皆已失去意義,化為一片無聲的冷凝,他們只是彼此沉默而執着地死死盯着對方,誰也沒有移開視線,誰也沒有閉上眼。
良久,龍率先彎下腰,伸出一只手将盛着水的石槽放到山治面前。
山治躺在那裏一動不動。
過了一會兒,龍似乎等得有點失去了耐心,他又用一手托起山治的頭,端起水送到他的唇邊,山治卻緊閉着嘴扭過臉去。
“……”龍皺起眉頭,這個男人的對抗令他生氣。原本他可以完全不在乎他的生死,但是當他看到山治已經幹裂的嘴唇和唇邊幹涸凝結的血塊,還是直接捏緊他的下巴,把水灌進他的唇間。清水順着山治的嘴唇不斷流下,打濕了龍的手指,然而山治的牙關卻始終緊緊咬合,突然間他猛地甩頭掙開,水濺了龍一身,而他立刻吐出被強行灌進自己嘴裏的那些水。
龍赤裸的上半被濺濕了一大片,他徹底發怒了。他一把松開山治,粗暴地将剩下的水全部澆在他的頭上,然後抓着他濕淋淋的頭發,将他的身體翻過來臉朝下重新按在石床上。
山治劇烈地喘息着,喉間只剩下嘶啞的抽氣聲,他的額頭抵着冰冷的石頭,赴般閉上了眼睛。他知道龍馬上又要對他進行新一輪的發洩,但是昨晚他尚且還有些體力進行激烈的掙紮和抵抗,然而今天他的身體已經完全不聽使喚了。
龍從後面一手掐着他的後頸,一邊有些驚訝于指下那冰涼的溫度,一邊審視着他布滿欲望痕跡的身體。經過昨晚一夜的折騰,他後背和腰側的傷口又重新裂開了,看起來前幾天的治療是徹底白費了。他的手指沿着脊背的線條滑下,最後探入他的後穴,随着身下男人一陣無聲的顫抖,他的手帶出一些混着血絲的濁液。
龍突然有些納悶,他停了下來。
“怎麽不說話了?”
這個人類明明很啰嗦的,從昨晚踏入山洞中的那一刻一直到現在,他卻再沒有說過一句話,好像啞巴了一樣。他皺起眉疑惑地想道,自己對他禁言的咒語不是應該早已撤銷了才對嗎?
然而身下的人沒有任何回應。
龍又叫了一聲,還是沒有反應。他解除了他被綁在身後雙手的咒語束縛,他的手臂卻無力地垂落下來,就連身體也一動不動。
龍急忙起身把他翻了過來,發現他好像昏了過去。他又試着拍了拍他冰冷的臉頰,見他仍然沒有反應,只是緊閉眼睛,水珠順着淩亂的濕發一滴滴流下,臉上沒有一點血色,就連呼吸都微弱得幾乎沒有了。
龍垂下了手,緊皺的眉頭也慢慢松開了,茫然無措地看着懷裏的人。
……怎麽回事?……他快要死了?
這可不行!
他突然一把抱起山治,飛快地沖出山洞,一直奔到懸崖邊也沒有停步,而是一個縱身直接躍下懸崖。剎那間紅光一閃,他的背上已赫然展開一對黑色巨翼,宛如一道黑色閃電在長空中劃過一道完美的弧線,而後重新振翅升起,疾風般掠過滿是岩石的山頂。
龍橫抱着奄奄一息的男人飛向山的另一端,一直飛到島的中心地帶。這裏和周邊臨海地帶一片荒蕪的碣石的景象截然不同,是整座島上唯一有綠林地方。他抱着山治一路掠過高低錯落的茂密樹枝來到綠林的深處,終于落在一片小巧的湖水邊。
這是一片由島嶼地下水天然形成的淡湖水,也是歷代龍族一直守護的島嶼的心髒。龍将山治放在湖邊,摘下大片的樹葉盛起湖水喂他喝下,又把他髒污的身體和傷口清洗幹淨。湖邊綠意盎然,生機勃勃,生長着衆多花草和樹木,龍走到一株形狀怪異、與衆不同的大樹前,拔下插在樹幹上的一塊被磨成尖銳矛頭的石片,片刻,樹幹中緩緩流出一些透明而半粘稠狀的汁液。
龍端起放在樹下的一個石槽,接了大約一半的汁液,又摘了一把綠色的樹葉返回山治身邊,将樹葉混着樹汁磨成深綠色的糊狀藥膏,敷在他的傷口上。等忙完這一切,天色已經全黑了。龍将山治的身體小心地放平在草地上,然後自己也在他身邊盤腿坐了下來。
他的視力很好,在夜色中也能看清一切,能看清遙遠的夜空中閃爍的繁星,也能看清眼前沉睡着的男人的面容。他一動不動地盯着他的臉,想起那時候自己也是像這樣靜靜地注視着瀕死的他——但那時他心中猶豫着該不該讓他活命,而現在他卻完全不這樣想。
這可不行,他還不能死,他怎麽能就這樣死掉呢?
他惱火地想道,心中充滿焦慮。昨晚自己的确是有點失控——他等這一天實在是等得太久,難免因激動而有些失控。這個人類原本就重傷未愈,又被自己折磨得半死不活,加上他心高氣傲一直不肯屈服,自己一怒之下又對他使了些強硬的手段,下手難免就重了些……他暴躁地撓了撓頭,就是不想承認自己心中的那份悔意。
為了緩解這份愈發強烈的焦慮,他幾次湊過去試探他的鼻息,又俯身傾聽他的心跳聲,卻無奈地發現那聲音還是越來越微弱,他的身體也變得越來越冷。就算是治愈力再神奇的藥,也有無能為力的時候。
怎麽辦?他就要死了,就要被他親手殺死了。盡管一開始,他的确曾經想要親手殺了他。
人類指責龍的殘暴,而他卻并不認為自己有罪。
什麽是罪?弱即是罪。
他能夠聆聽海風鼓動着雙翼的聲音,他能夠享受火焰灼熱的溫度,搶走人類的新娘只是按照世世代代流傳下來的本能行事,他為何要向弱小的人類低頭和忏悔,求得他們的寬恕?這個人類欺騙了他,用刀刺瞎他的眼睛,将他開膛破肚,讓他承受被烈焰焚燒的痛苦。他原本想要這個可惡的人類像他一樣嘗盡痛苦,卻在那一夜無意中聽到他夢中的呓語,被他如救命稻草般捉住自己的手緊緊不放。
那一刻,他那顆複仇的堅定決心意外動搖了。因為他發現這個人類和他一樣孤獨。
強大的力量會招致畏懼和怨憤,仇恨的利刃曾帶給他滿身傷痕。
人類可以殺死龍,卻永遠無法毀滅龍。
火焰沖破了孤島的牢籠,他終于回到天地之間,張開雙翼,俯瞰衆生。但唯一沒有改變的,卻是數十年如一日的寂寥和孤獨。
龍再一次抱起山治的半身,這個人類無力地被他包圍在懷中,此刻他不再憤怒,不再怒罵,也不再抗拒。龍抱着他走到湖邊,将塗在他身上的那些藥膏統統用水洗掉,然後将他再次放平在草地上。他從湖邊撿起一塊尖銳的石頭,突然一個用力劃破自己的手心,頓時有血汩汩湧出。
“你不能死。”他低聲對他說道,一手小心地捏着山治的下巴讓他張開嘴,把自己的血一滴一滴地滴進他的嘴裏。
“你不能死,”他看着他緊閉的雙眼,又執着地重複了一遍。繼續劃出另一道血口子,用力握拳,擠出更多的血,注視它們順着自己掌心的紋路流下,滴進山治身上的每一道傷口中。
“我不會讓你死。”
龍的壽命可以很長,然而他從沒有見過其他的同族。他一生中絕大時光都會在這座孤島上孑然度過,追尋着那勾魂引魄的古老歌聲,執着地,徒勞地,一次又一次尋找伴侶,一世又一世輪回往複——即便知道人類永遠不會成為龍真正的伴侶,但誰又能抵擋住永恒的孤獨。
即便他們的生命是如此短暫而又脆弱。
即便他們憎恨龍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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