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貴賓來訪的那天，學生們都集中在大禮堂，校長楊怡在臺上講話。姚纖纖作為一年級的學生代表需要上臺發言，她已經提前把稿子準備好了，和同班同學一起都坐在臺下，靜靜等待通知。
姚纖纖是第一次認真打量站在話筒前的楊校長。她的年紀應該是在四十歲附近，方臉齊耳短發，戴着黑色邊框的小圓眼鏡，眼神透過鏡片折射出堅定不移的信念，單薄的嘴唇抿成一條直線。她就是青城女中的鐵面校長。
來賓們坐在第一排的正中央，身邊是陪同的教育司的官員和青城女中的副校長。楊校長代表學校對他們的到來表示簡單的歡迎，發言完畢，臺下的學生在她落下最後一個尾音時，齊刷刷地鼓掌，熱烈的聲音在大禮堂中回蕩。
一位棕色卷發的中年女人顯然受到震動，她笑着對身邊的人說話：“這裏的孩子們真是熱情，真不可思議。”
副校長是個德國人，雖然停留在青城的時間并不短，但他顯然還沒學會華人的含蓄，他毫不謙虛得意地笑着回答：“梅格，青城女中培養的是一群最優秀的女孩，我希望接下來的時間裏你不會因此太過驚訝。”
如果後排的學生們能聽到副校長的話，肯定會震驚地吓掉下巴，沒想到一向作風嚴謹的副校長原來也懂得和人開玩笑。
被親切地稱呼為梅格的瑪格麗特夫人是個和藹的中年德國女人，她颔首道：“我現在很期待見到那兩位特別優秀的女學生。”
“梅格你不會失望的。”
“哈哈，我一直都很信任你的眼光，在德國的時候也是。”
因為有高年級的學生代表上臺開始發言，兩人便停止了交談，表情安靜地聆聽發言內容。
因為張小蝶離開而成為姚纖纖後桌的圓臉小姑娘，忍不住在姚纖纖身邊竊竊私語：“三年級的師姐真的好厲害啊，她的發音感覺好标準，”她目光崇拜地望着臺上的女學生繼續說道，“可惜我都聽不懂她在說什麽。”
姚纖纖有一瞬間感覺冷汗從額角滾下來。
“她到底在說些什麽？”小圓臉轉頭好奇地問姚纖纖。
姚纖纖也很好奇：她既然聽不懂，那又是怎麽判斷師姐的發音是否标準。
小圓臉理所當然道：“她能成為三年級的學生代表肯定是很厲害的人，發音當然标準了，這還用說。”
姚纖纖不禁為正在臺上發言的連笑鞠了一把同情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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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道斯夫人示意姚纖纖上臺時，她收斂了臉上的表情，悄聲站起來，走到臺下等候。小圓臉在她背後低聲鼓勁：“姚同學，加油哦，我看好你。”
臺上的連笑不慌不忙地念完自己手上的發言稿，鞠了一躬微笑着走下臺去。兩人擦肩而過的時候，連笑臉上笑意加深，朝姚纖纖眨了眨眼睛。
姚纖纖上臺時沒有拿發言稿，道斯夫人有一瞬間的吃驚，轉瞬又笑起來，猜測她準備脫稿發言，心中為姚纖纖的表現暗暗點頭。
姚纖纖冷靜地走到話筒前，雙手調整了一下話筒的位置，雙眸凝視臺下的聽衆，很突然地開始了她的發言：“在座是否有人覺得自己的人生特別有意義，認為自己是最特殊的存在，世界因你而改變？”
臺下的聽衆笑了起來。坐在後排的陳曼臉上的表情十分得意：“瞧，她這說的是什麽玩意？我忍不住期待快點看到她倒黴的下場。”
白若蘭卻沉吟了起來，姚纖纖演講的內容和她寫的發言稿完全不一樣。
她沒有陳曼那麽天真，随着姚纖纖流利順暢的發言，白若蘭的臉色漸漸沉了下來。
姚纖纖平靜的面孔上很快閃過一絲若有若無的淺笑：“哦，你們在發笑，原來你們都認為自己的存在毫無意義。我不這麽看，我執着地認為這個世界失去我，就不能正常運轉。
哦，你們又笑了，看來你們都認為我是個狂妄的人。你們心裏想，瞧，現實會給她一個深刻的教訓。
我曾經做過一個夢，夢見我徹底消失了，我的存在被上帝殘酷地抹去了。醒來後，我不禁深思一個問題，假如我不曾出生，沒有我的世界會變成什麽樣子？”
“說實話，她的發音真漂亮，話題角度也很新穎，到目前為止，我還是贊同你的眼光的，”瑪格麗特夫人對副校長笑道，“她有哲學思辨的思維，虛無主義是一個有趣的話題，我願意繼續聽下去。”
“謝謝你對我校學生的贊揚。不過我不确定她是否信仰上帝，你得知道，這是一個神奇的國度。”副校長淡淡解釋道。
姚纖纖準備的發言稿，事先交給道斯夫人審閱過，道斯夫人知道那是一篇四平八穩的文章，像任何一次發言一樣普通。然而，她現在已經不知道姚纖纖接下來還會說些什麽。臨時換稿，這麽冒險，真的是件好事嗎？德國人天性裏的嚴謹讓道斯夫人無法贊同得意門生的選擇。
道斯夫人站在臺下，雙手環抱在胸前，眉頭緊蹙，眼神滿是不贊同地凝視臺上神态自若的年輕學生。
“沒有哥白尼、伽利略、牛頓，我猜太陽會繼續圍繞着地球運行；沒有愛迪生為人類帶來的持久光明，我們将像中世紀的古人一樣活在黑暗中；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沒有瓦特就沒有蒸汽機，沒有貝爾就沒有電話，沒有特拉斯就沒有無線電……你們肯定很贊同，沒有這些人，我們就會生活在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裏……然而我只是一個平凡的女學生，我甚至還沒從學校畢業，我憑什麽認為自己和這些偉人可以相提并論，憑什麽說世界因我而改變……”
她話風一轉，嘴裏吐出另一句話：“我想先給你們講一個故事，也許這個故事會告訴你們答案。克萊倫斯先生是一位很尋常的中年人，他窮困潦倒，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他甚至一度想放棄自己的生命，寧願自己從未存在過……”
姚纖纖的語調不急不緩，整個人自信得仿佛在綻放光芒。蘇雯麗在臺下又是替她擔心，又是忍不住高興。陳曼臉上最初的得意早已消失，左右環顧專注的聽衆們，她咬緊牙關，咔咔作響，表情猙獰而扭曲。
姚纖纖用冷淡的語氣繼續緩緩述說，她身上有一種奇異的矛盾感，極度的冰冷又極度的炙熱，所有人的思緒都被她牽着走，眼睛情不自禁專注地凝視在她身上。
聽她述說克萊倫斯先生卑微平凡的一生……聽她說假如沒有這位先生，那麽他弟弟将早逝、他母親将生活困頓、他的老板将跳樓自殺、他美麗善良的妻子将飽受家暴之苦、他天真可愛的兒女将不複存在、整個小鎮都将是另一副模樣……
“克萊倫斯先生的存在是如此重要，我慶幸他終于意識到：每個人的一生都是卑微但不可替代的。
我雖然只是一名年輕的女學生，但我卻是無可替代的，我認為我和牛頓愛迪生們并沒有什麽不同。
而在座的克萊倫斯先生們，你們亦是。
上帝如果抹去我們的存在，也許現在就是恐龍的時代了。相信我，你的存在比你想象中的更重要，你是上帝賜予世界彌足珍貴的珍寶。
所以我想告訴在座的每位同學，這麽了不起的你，走進了不起的人類創辦的學校，必将開啓一個波瀾壯闊的人生。記住，我們的征途是遼闊的星辰與大海……
世界終将因你我而改變！”
她的語氣是那麽真誠讓人信服，使聽到她話的每一個人都忍不住深信：沒有我，這個世界就失去意義，即使這個世界充滿煩惱，然而生活是多麽美好，而我一直都忽略了它。
……
姚纖纖的發言在詭異的安靜中結束，臺下的掌聲一開始稀稀拉拉，陡然間猛地變得熱烈起來。
她鎮定地走下講臺，回到班級中。有人替她喝彩，也有人無動于衷。姚纖纖的視線投向陳曼的方向，她在上臺前就發現自己的發言稿不見了。
那時候，教室裏已經打鈴，廣播裏通知所有學生到大禮堂集合。
姚纖纖沒有多餘的準備時間，而原先的稿子也只能棄之不用。她相信若是陳曼偷走稿子，那她肯定還有後手，為了防止她在大禮堂時當衆發難，姚纖纖将原稿棄之不用，迅速在上臺前組織了另一篇發言稿。
道斯夫人面露微笑對姚纖纖微微颔首，姚纖纖嘴角勾起微笑，她知道自己順利過關了。至于陳曼，她餘光冷冷地瞟了一眼，陳曼明顯反應過度地抖了抖身體，驚恐地瞪大了雙眼……姚纖纖轉頭朝她緩緩露出一個莫測的笑意。
白若蘭拉了陳曼一把：“鎮定點，記住一點，你什麽都沒有做過，什麽都不知道。”
陳曼的表情漸漸平複下來，安慰自己：“對啊，我什麽都不知道。”
白若蘭眉眼微彎，露出一個溫婉的笑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