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寒香
“倒酒,倒酒,倒酒!”老太太發出烏鴉尖叫一般的聲音,連聲催促着寒香,寒香抿了抿嘴,提着斑竹酒給老太太倒了一杯,嘴角還殘餘着針線的疼痛,不過已經凝結成疤痕了。
寒香現在身處消香院的大廳,這大廳能夠容納幾百號的人,擺放了十五桌酒席,人就像螞蟻一樣穿梭大廳裏面,喝酒聲、勸酒聲、勸菜聲、交談聲不絕于耳,充斥着整個大廳,寒香聽着有些想吐。
院子裏到處貼滿了喜慶的剪紙,什麽和合二仙、八仙過海,用糯米飯熬的粘稠液體塗貼在門框上,燈籠像是果子挂在屋檐下,一大排照亮了黑夜,從大廳裏往外面看,有同白晝一樣。
老太太坐在最高的主席上,不住拿酒杯喝酒,裏面泛着白色泡沫,說不出來是什麽,看得寒香胃裏翻滾。無論是什麽,寒香現在只要看到老太太,胃裏就翻騰無比,而且她也練出了神技,可以輕易控制自己吐或者不吐。
這兒很容易俯瞰大夥兒。楊長清穿着一身白色為主的衣裳,又淡淡的紅紫色鑲邊,老太太曾說紫色華而不實,人一般駕馭不住,不過配在清二爺身上倒是蠻像一回事兒的。他摟着一個人,正侃侃而談,那人生的面目清俊,瞧那模樣,估計就是賈枝了——聽說是賈家的獨子。
寒香突然覺得爹娘實在太笨了,這縣城裏有三個大家族——謝家、楊家、賈家,其中楊家最為富有,賈家墊底,但是也是縣裏出類拔萃的。自己的爹娘是個糊塗蟲,只把自己送來這最富有的,卻落到這個老太太的身邊,日日夜夜沒完沒了地受折磨,想到這兒,寒香又想垂淚,不過寒香也學成了止淚秘技。
兩位少爺摟摟抱抱,相談甚歡,寒香移開目光,謝賢和雪梅坐在一席上,一面說話一面笑。寒香有些納悶了,都說她們兩個生性不睦,可是現在你敬我酒,我敬你酒,好不歡快,都讓寒香想到了自己的姐妹。
曾經在家的時候,沒有什麽東西吃,一個李子還要切成兩半分給妹妹吃。也合當那時是鬧饑荒,每次爹娘用菜刀切李子的時候,妹妹都會說:“給姐姐吃吧,我不用了。”寒香也會說:“全部給妹妹吃吧。”然後兩個人都會得到一個完整的李子吃。
寒香好懷念那時候的時光啊。寒香更加喜歡師父,總覺得師父有着尋常人沒有的智慧。寒香努力去尋找師父的時候,只在一個角落裏看到她和夏惠在說話,那角落裏還窩着杏果、桃紅和一些寒香從來沒有見過的人。
她們都好聰明啊,寒香酸溜溜地想,這個時候手上的傷疤又在隐隐作痛,如果當初自己也和她們一樣低調,隐藏自己,藏住鋒芒,是不是就不會跳入老太太的手掌心呢?
或許吧,現在每個人都很開心呢,寒香覺得自己應該去想一些開心的事情,別再懊悔了。
老太太打斷了她的思緒,也打斷了所有人的思緒,只瞧她大喝一聲:“安靜,安靜。”聲音不大卻很尖銳,寒香都想捂住耳朵了。楊長清為了讓大家聽清楚,也示意賓客們安靜下來。
老太太清了清嗓子,用大廳裏所有人都能聽清楚的話語聲明:“今日,糟老婆子多謝諸位賞光大駕光臨,參加我的宴席,桌上的酒菜瓜果,還請各位随意享用,切勿拘束。”
話一出口,全堂的人祝賀有詞,老太太和楊長清臉上堆滿了禮貌性的微笑,所有人說完陳腔濫調之後,開始轉向戰場,向着食物發起猛烈的攻擊。
寒香此刻好想回家,這樣喧嘩的場景寒香以前經歷過一次,那正是前不久,娘親誕下了一個兒子。寒香還記得當初爹是如何歡喜的,整整三日,一向嚴酷正經的爹都沉浸在歡笑中,甚至和一個孩子一樣。弟弟滿月了,盡管是個貧窮的家,爹也大擺宴席,各種山菜、野味、菌菇堆滿了飯桌,親朋好友一個個前來祝賀,那是多麽熱鬧啊,自己也從來沒有一次吃過那麽多的東西。
當然比不上楊府,楊府的山菜野味只是給大家嘗嘗鮮,牛羊肉、燕窩、山珍海味才是他們一向吃的,這兒炮龍烹鳳,酒泛金波,看得寒香眼花缭亂,更加想要去外頭繁華場地走一遭了。
只是個夢。
賈枝喝了一盞葡萄酒,眉頭皺得老高,找到一個木桶,一把就倒進了木桶裏面。賈枝放下酒杯,雙手一拍,有賈府的小厮送上一身黑色的緞子。賈枝對高高在上的老太太笑說:“這黑色的緞子合該讓老太太裁一身衣裳,裏面有兩只銀镯子,也能壓住晦氣。”
寒香倒吸了一口涼氣,送元色的緞子,銀制的手镯,還壓晦氣,寒香不知道他是什麽意思,但是莫名其妙想到了自己的祖母要元色緞子裁剪壽衣,要銀镯子壓棺材。
賓客們面面相觑,老太太面色鐵青,手一揮,寒香連忙過去接過衣裳镯子,并道了謝,老太太又要摸一摸緞子,才上手,老太太就笑露出一口黃牙。“很好的緞子。”說着手又在緞子上摸了兩把。
賓客們見賈枝奉上生日禮,一個個都向前交與了自己帶來的賀禮,寒香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多禮品,堆積在大廳角落裏,小厮們分批送回老太太房間。
送禮結束後,各人都在敬酒,寒香認的人太少了,只看到這個人突然和那個人說話,又被後面的人拉去說家常了,無趣之極,寒香十分享受這樣的無趣。
這個壽宴很喧鬧,也很無聊,寒香覺得,如果有必要,就讓這無聊的盛宴開到天盡頭吧,這樣老太太就不會把注意力放在自己的身上了。
壽宴的盡頭,是楊府主子送上福物的時候,楊長清、謝賢、雪梅各捧着一個白色的水晶瑪瑙碟子,碟子上盛着一個饅頭,只有小飯團大小,一個手就能握住,一口就能吞下來。
如果玉瓶兒沒有說錯的話,楊長清捧着的是馬血饅頭,謝賢捧着的是豬血饅頭,雪梅捧着的豆沙拌血饅頭,三個白白的饅頭,上面用血繪畫了佛祖,老太太說這樣容易積福。
哦,如果你死後沒有下十八層地獄,那已經是你積累了十八輩子的福氣了,寒香心想。
賓客們都站往兩旁,中間露出一條小道來,直通老太太這兒。楊長清、謝賢、雪梅依次站立。春泛、桃紅、玉瓶兒各自站在主子右側,跟着主子前往老太太那兒。
楊長清率先跪下來,給老太太磕了三個響頭。他送上饅頭,老太太放入口中,寒香只看到老太太起皺的腮幫子嚼動着,空氣中彌漫着一股血腥味。
接着是謝賢,看到謝賢,寒香有些納悶,她到底在高興什麽,寒香發現她眼睛裏、眉尾、嘴角都彌漫着一種神秘的笑意。
也是,她是主子,又不用受欺負,還好吃好喝,當然開心啊。
老太太将謝賢的豬血饅頭塞進口裏,寒香發現空氣中的血腥味更加濃烈了,一股腐臭味随之飄蕩而來,老太太一口就将饅頭吞了下去,還笑說:“這饅頭……”
“咳咳,咳咳……”老太太脖子上起了前所未有的潮紅,上面青筋比人的小指頭還粗,一張臉憋成了深紅色,轉而成了青綠色,人群開始驚惶,謝賢的笑意登時消失的無影無蹤,她開始驚惶地、不可置信地望着手中的瑪瑙碟子。
肯定發了什麽不好的事情,寒香的直覺。
沒有誰比楊長清更加驚訝了。“快将水來,我娘她——噎住了。”
雪梅的臉上換上了謝賢的笑意,她好像有準備似的遞上一杯水,然而楊長清還來不及喂給她喝,老太太的眼睛裏面就流出血來了,接着鼻子、嘴巴都流出黑紅色的膿血。
楊長清吓了一大跳,将水只放到桌子旁,有小厮早就叫了大夫,當大夫把脈之後,說了一句寒香做夢都想聽到的話。“老太太死了。”
哦,老太太竟然死了!佛祖慈悲,觀音慈悲,老太太死了,寒香仿佛看到了以後的自己,生活在廚房裏,随心所欲地在瓜田裏摘菜,在那棵亭亭如蓋的大槐樹底下剝四季豆,乘涼,聽廚房老婆子的閑言碎語,那麽美好的日子,寒香又可以了……
好想笑,寒香真的很想笑,她沒有練成憋笑的絕技,所以她用深深的指甲掐進自己的肉裏,然而在老太太訓練下,寒香已經感覺不到疼痛了。
所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寒香最終笑出了聲。
她發現全廳的人都在注視着自己和謝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