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中流砥柱,朝廷棟梁,如果再加上僅次皇後的昭儀位,不算上侯爵的秩俸,就已經夠養活十個執金吾,二十個太仆令了。扶微想起這些就覺得囊中羞澀,所以江山美人同得,真是需要足夠的精力和財力支持。不過丞相的才能和姿色很對得起這份價位,只要他同意,就算砸鍋賣鐵,她也做好了供養他的準備。

現在的丞相,讓她想起多年前偷偷養過的那只小兔子,敏感、怯懦、杯弓蛇影。只要輕輕觸一下他,他立刻便大大的一驚。那雙煙雨重重的眼睛左右閃躲,不敢看向她。她細細品味,品咂出了他的沉淪和無奈,所以她這麽死纏爛打,還是卓見成效的。

她撼了他一下,“阿如,怎麽不說話?”

叫他說什麽?丞相有種被架在火上的感覺,這個一直被他玩弄于鼓掌之間的孩子,兩三個月而已,變得強悍不可摧折,他除了驚訝和嘆服,又能說什麽?他如今也弄不清自己的想法了,鬥過、打壓過,明知道兩個人的處境勢同水火,竟還忍不住期盼她有一份真心,這是不是瘋了?真心,究竟是什麽東西?是她高坐廟堂時還顧念情義,讓他繼續統領群臣嗎?是四夷來朝時只知有燕丞相,不知有少帝嗎?思及此,簡直想笑啊,她這樣的帝王,哪裏能容他猖狂?就算有情,也會在一次又一次的對壘中慢慢消耗殆盡,權臣的下場怎樣,太多的前車之鑒。他動情,不過是加速毀滅的進程罷了,身後還要留下個弄臣的惡名,這又是何必!

他偏過頭,兩個人鼻尖的距離至多一指罷了,他直望進她心裏去,“上究竟要什麽?”

她笑得無賴,“要你,要你的心,你的身體,你的一切。”

“上忘了臣以前是怎麽對你的?”

她的笑容不由一僵,這個時候說起過去,實在有煞風景的嫌疑。他攝政,搜羅完了她作為皇帝全部的權力,相權最大化,君權必然連一絲一毫都不剩。她記得已故的丹陽公主曾經進宮找她求過情,因為時任步兵校尉的表兄收留了一個匈奴孤女,那個匈奴孤女被證是郝宿王的女兒,于是有人參奏校尉通敵叛國。她是知道表兄為人的,英勇忠誠且善良……可是她留不住他,丞相逼她親自下诏,丹陽公主長哭相送,表兄最後還是被處決了。

想起舊事便渾身起栗,當時她尚年幼,不過以為他執法嚴明,到後來才知道,他是在借故斬斷她将來可能倚靠的一切勢力。如果校尉還活着,軍功赫赫一路提拔,到如今出任執金吾,已經是水到渠成的了。

她的手臂漸漸松開了些,還在努力周全,“以前是我不懂事,你教導我,我不怪你……”

“以後呢?”他看着她,不容她有絲毫退卻的餘地,“以後臣若不放權,上待如何?”

他看到她臉上的笑容難以維持,不由感到灰心。果然是這樣的,她的目的那麽昭彰,他怎麽能上她的套?

她的臂膀從他肩頭落下來,他卻不甘于屢次被她戲弄,伸手一攬,将她攬進了懷裏。拇指在那一撚柳腰上纏綿撫摩,換了個輕薄的口氣調侃:“臣的手段不及陛下多變,但臣自認為學起來極快。陛下喜歡的就是這樣麽?喜歡和臣唇齒相依?喜歡和臣有肌膚之親?臣已經二十八歲了,當真那麽不解風情,豈不白活了嗎?陛下說要皇嗣,擇日不如撞日,今晚夜黑風高,正是行房的好時候。”他吻了吻她的耳垂,兩手上移,落在了她的交領上。

一向占據主導的扶微竟有些害怕了,她倉惶擡頭,看見他眼裏冷戾的光。他在笑,可是笑容在燈影下顯得猙獰。她緊緊抓住身下的錦被,這時候誰退卻,誰就輸了,她心裏明白。

“陛下的把戲有意思,其實臣也很喜歡。”她不肯服輸,他半真半假道,“這天底下最尊貴的女人,有美麗的臉龐和花一樣的身體,臣何德何能,今日有福消受,真是三生有幸。可你知道這種事過後,誰受的傷害最大?臣是男人,事了拂衣去,陛下可怎麽辦?如果哪天想通了,不想留下個和臣一樣難馴的皇嗣,後悔也來不及了,你懂麽?”

他幾乎是貼着她的唇角說的,每一個字都滿含挑釁的意味。扶微忽然明白過來,她以前想得太簡單了,以為和他生個孩子,就是拉攏他最直接的手段。可是他今天的态度讓她懂得,也許她這一生只能有一個孩子,他卻不是。他可以有很多女人,很多兒子,到時候皇嗣僅僅只是其中一個而已,她要為子孫埋下禍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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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悚然一驚,“你會愛重皇嗣麽?會好好輔佐他麽?”

她的中衣已經從肩頭滑落,他垂眼看着,心跳如雷,頭卻點得漫不經心,“不論好壞總是自己的骨肉,我沒有理由不輔佐他。”

“那麽我呢?”她有些想哭,“我呢?你會愛我吧?”

他頓下來,“臣是陛下首輔,國家大事有臣,陛下只管放心。”

就是說睡了也白睡,她将來不過是“最尊貴的情婦”,是這意思吧?

她突然寒了心,瞬間從這個旋渦裏抽身出來,奮力一推,把他推開了。

“如此良辰如此夜,相父偏要說這種話,還成得了事麽?”她一面說着,一面拽起了肩上中衣,站在寝臺上居高臨下打量他,“夜深了,相父留在小寝多有不便,還是早早回去吧。”

丞相優雅地整了整衣領,“陛下想好了?這次若錯過,下次不知要到什麽時候了。”

她牽起唇角對他讪笑,“如果有下次,相父就別期待我有真心了。”憤然拂袖,揚聲喚侍中,“送丞相大人出宮。”

斛律和上官很快便進了內寝。見少帝站在淩亂的被褥間,丞相垂首坐于寝臺上,相距不遠,卻弄得兩軍對壘一樣,這場景,實在令人詫異。

兩位侍中對看了一眼,斛律不過是難堪,上官照的臉上卻浮現起了怒意,二話不說便要拔刀。還是斛律不動聲色将他的手按住了,上前一步把他擋在身後,拱手喚了聲相國,向外一比道:“請。”

丞相走下寝臺,從容弘雅一如往常。經過上官照身側時停住了步子,冷冷一哂道:“君不可逾越,下次再讓孤撞見你對陛下不敬,孤就送你下蠶室①。”言罷振袖昂首,大步走出了內寝。

上官照因他先發制人的一通警告憋紅了臉,狠狠轉過身,看着他的背影氣湧如山。這是不是倒打一耙?明明自己被少帝從寝臺上請了下來,怎麽反倒說他大不敬?燕相如時刻看他不順眼,自小就是這樣,這麽多年過去了,絲毫沒有改觀不說,這種敵對的情緒反倒變得越來越鮮明。如果之前他還鬧不清原委,到現在似乎已經看明白了,這一切全是因為少帝。他沒有身為長者的氣度,他對少帝有畸形的占有欲。也許他自己都沒察覺,他卻看得清清楚楚。

“陛下,”他回身望少帝,“丞相他……”

扶微擡手阻斷了他的話,“你去吧,讓我一個人呆着。”

上官照沒有辦法,揖手退出了內寝。只是不敢走遠,停在殿宇的那一端靜靜守候着。不久聽見小寝內傳來器物落地的聲響,乒乒乓乓連綿不絕。他蹙起了眉,知道少帝是在發洩憤怒,由他去吧,只要他痛快。然而很快又有吞聲的哽咽傳來,他的心頓時攥緊了,即便少帝不說,他也可以料到前事。外面有關丞相和少帝的傳言,似乎真的有些眉目,少帝在政事上被燕相壓制便罷了,原來連做人的尊嚴也被那奸相剝奪了。這世上哪裏還有比他更凄苦的帝王?如果活着是一場修行,那麽他經受的磨難早就可以令他立地成佛了,為什麽他至今仍在紅塵中打滾,是天地不公吧。

那廂離開東宮的丞相有如行屍走肉,怎麽從蒼龍門上出去的,怎麽上的辎車,他都不記得了。先前在章德殿裏出了一層汗,晚風一吹,涼得徹骨。他撫了撫兩臂,無力地靠在車廂上,車輪滾滾,軋過不平整的路面便一陣颠簸,他的額角也在雕花的壁板上撞擊,砰砰地,不覺得痛,只有無邊的麻木。

不知道究竟怎麽樣才能令自己好過,車門上吊着風燈,車廂內只照進一點微弱的光。他在那片光線裏掏出竹笄,颠來倒去翻看,至今想不明白,為什麽他會跑到春生葉的別業去,花費一天時間做了這麽個無聊的東西。留着幹什麽呢,沒有任何作用,只能證明他曾經可憐的瘋狂。

如果上官照的那支簪不曾搶先一步,也許他會把這個拿出來,扶微見了會有什麽感想?是歡喜,還是得意?他們都好面子,自尊心又特別強,誰都不肯妥協,所以相處起來也是針尖對麥芒。還好沒有讓她看見,他慶幸不已,丢人的把柄,除了給人提供笑料,還有什麽?他平靜地推開支窗,把笄扔了出去。和之前的情不自禁做個了斷,繼續讓她提防,讓她忌憚,只有這樣才能重新找回自尊,不會讓她看不起。

彼此都不是紮進感情裏就掙脫不出來的人,這樣很好,不粘纏。

五日後的朝議上,扶微命人宣讀了翼衛将軍上官照封侯的诏書,雖然之前反對聲疊起,但因為事先有丞相相助,這次風平浪靜。

她垂目看向下首衆臣,“蓋侯與定陽長主的愛女此次随長主入京來,朕在太後處見過兩面。翁主聰慧端方,與關內侯正相配,朕也問過長主的意思了,長主甚歡喜,不日朕就下令賜婚,促成這門姻緣。”她笑得十分得體,目光平和如水,慢慢掃視過殿上諸君,微傾了傾身道,“上次因出了家人子弑君的案子,朕這兩年恐不會再采選了。朝中諸位臣僚家中,或有适婚的子女沒有結親的,可上報少府,朕很願意牽線搭橋,做個月老。”

少帝的話說得很輕巧,衆臣心裏卻滋味各異。先前對那位少年天子随意封爵嗤之以鼻的人,到如今才算真正看清他的用意。封爵不過是為指婚服務,利用自己的侍中留住蓋侯,雖然在情理之中,但似乎又有些令人難以理解。當真為政局考慮,就應當學學漢武帝金屋藏嬌,何必大費周章,甚至甘願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封賞一個毫無寸功的雜號将軍,以求身份上的匹配?

扶微知道那些臣僚們口上不說,心裏存疑。她并不打算理會,複問起那天所議的王侯封地來。

“丞相與朕商議過公田分與平民耕作的事,朕大覺可為。相父身先士卒,昨日接奏報,已有平昌侯、敬候、陳留侯等多方響應。朝中三公九卿有爵位在身者也皆有作為,可見我滿朝文武齊心協力,光帝時期的奪地案,必不會再現。”她說完,頓了下又道,“前日在明光殿,朕與臺閣官員議政,說起平帝時期鹽鐵官營、酒榷均輸等政令,至今仍在實施。雖充裕了國庫,但這些舉措,也将財力大大集中于官僚地主及商人手中。吏民疾苦不可調停,東南民亂便由此體現。農民重苦、女紅再稅、豪吏富商積貨儲物以待其急,輕賈奸吏收賤以取其貴……長此以往,社稷難免動搖,不單東南,西北、東北等民反接踵而至,屆時你我君臣如何自處?”

文武百官畢竟都不是吃素的,憑借靈敏的嗅覺,很快覺察出了少帝的意思。看來稅賦到了改革的時候了,然而這項改革勢必損害大殷上層的利益,如此一而再再而三,恐怕對少帝沒什麽好處。

好在少帝并不愚蠢,他沒有表明自己的态度,只是令百官商讨。有人贊成便有人反對,各個說得有理有據,一時朝堂之上又陷入了拉鋸的局面。

扶微看向丞相,有意留心他的脖頸,誰知他早早戴上了狐毛圍領,那痕跡雖看不出了,幌子卻擴大了數倍。她扯了下嘴角,“朕願聽相父的意思。”

丞相執着笏板向上呈禀:“依臣愚見,循序漸進才是上策。稅當減,但不宜操之過急。正月伊始,烏桓數犯我北部邊疆,朝廷雖遣騎兵驅逐,但治标不治本,烏桓何時卷土重來,不得而知。若想長治久安,戍防要鞏固,兵力要增加,防禦工事需修築。目下北方已入嚴冬,軍隊禦寒又是一項大開支,若此刻稅收驟減,待明年財政便會捉襟見肘,屆時又當如何?”

扶微嘆息着點頭,“相父所言極是,然先帝有遺訓,行仁政 ,以德治國……”

丞相半步也不肯退讓,“安定北方,令百姓免受流離之苦,便是最大的仁政。”

他不願順着她的話頭往下說,非但沒有觸怒她,反倒令她慶幸,慶幸彼此的政見如此統一,慶幸他目前沒生二心。其實她提出這個議案,有試探他的用意,如果上次不歡而散令他懷恨在心,必然會大力支持她改革。王侯将相、官吏豪紳,這些人是構成大殷上層的基石。五日之前圖謀王侯田邑,五日之後又奪豪紳生計,果真一口氣把這些人全得罪光了,那麽她的帝位就要坐不安穩了。

目前看來,丞相至少沒有放棄她,她暗暗松了口氣。就算無情,也不必弄得水火不容,否則兩人之中必有一人要先死,才能平定這場內亂了。

“好。”她略沉下腰,慢慢靠回憑幾上,“鹽鐵稅賦,暫且擱置不議。相父所陳的加固戍防一事不可疏忽。朕在想,必要時縮減玄菟郡疆界,若條件允許,可再設一郡,不知相父意下如何?”

丞相眼裏露出贊許的光來,不得不說,一個女孩子能有如此敏銳的政治觸覺,實在是極其難得的。

他微微低下了頭,“聖裁獨到,臣附議。”

少帝笑得慈眉善目,“那麽一切便有勞相父了,屆時郡國的官員編制,請相父具名冊,你我再共議。”

昭帝當初向輔政大臣征求侍中加爵一事時曾說過,“侯不在我與将軍乎”,關于官員的任命,确實用不着滿朝文武齊齊商議。不過這種職權在少帝尚未涉政時,一般是由三公共同定奪的,如今少帝欲攬政,即變成了“你我共議”,足可見他鯨吞蠶食的決心。

丞相對此沒有表态,沒有表态即是默認。扶微終于松開緊握的手,散朝之後心情也頗佳,去了景福殿中探望長主和翁主。

琅琅見了她,不再像上次那樣說話随意了,小小的人,學着恭恭敬敬行禮,管她叫皇帝陛下,稱自己為妾。

扶微左右看了一圈,宮人們先前在收拾包袱,因她來了都垂首退到一旁,那些捆紮好的東西藏在身後,裙裾擋不住,便露出了端倪。

“姑母宮裏在忙什麽?”她明知故問,看了琅琅一眼。

定陽長公主的神情不大自然,掖袖欠身道:“妾母女來京有些時日了,原是惦念太後借居禁中,如今也當回宅邸去了。況琅琅又受陛下垂詢,得以賜婚,妾要為女籌嫁,常在禁中也不是辦法。”

本來是沖着入宮為後的,結果只落了個侯夫人,其中落差不可謂不大。扶微知道她尴尬,自己卻只能裝作不自知,溫言道:“姑母本就是宮裏出去的,這宮掖是姑母的娘家。至于翁主,在朕眼裏是至親手足,因此将琅琅許配給照,是朕對親情最大的維護,不知姑母能不能明白我的苦心?你們在京,府邸固然要回,但宮室也為姑母和琅琅常留。只要想進宮了,随時都可回來看看,姑母切不要見外。”

長主晦澀地望了她一眼,“陛下的心,妾明白,這也是為我們着想,不欲吾君與丞相為敵……”

她們殿內說着話,忽然聽見外面傳來琅琅清脆的嗓音,“你就是我夫君?”

扶微循聲望過去,見廊下年紀尚小的女童穿着交輸曲裾,正半仰着頭,看那比自己高出許多的绛袍鐵甲的青年。青年的臉上大大地尴尬起來,勉強道是,随即又蹲身一笑,“翁主也可叫我照。我的母親是你姨母,我們還是表兄妹。”

①下蠶室:宮刑(割jj)受宮刑之後容易中風而死,需要在像蠶室一樣溫暖而不通風的密室裏養傷,待創口愈合後方能出來,所以常以此借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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