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殿裏太暗,會讓黃門以為他們睡下了,這樣不好。親過了一遍,她心滿意足穿戴整齊,搖搖晃晃邁出去吩咐:“把燈樹點起來吧。準備好熱茶,聽着君侯半夜傳喚。偏殿的那張獨榻搬到內寝來,今夜我要陪寝。”

少帝一聲令下,宿值的黃門立刻有條不紊承辦起來,她就站在那裏,看着四個人把榻搬進殿,起先離寝臺有點遠,隔着一扇屏風,她努了努嘴,“近一點兒,那麽遠如何聽得見君侯說話?”

小黃門應了聲諾,忙使眼風命人往小寝裏運,運至帷幕前停下,回頭看少帝臉色。帝不悅,又努了努嘴,“夜半起來侍奉,要跑這麽長一段路,朕會着涼的。”

于是再往裏搬,放在離寝臺五步遠的地方,不害說:“主公,還要近點兒麽?再近可就上寝臺啦。”

扶微瞪了他一眼,嫌他多嘴,然後假惺惺道:“相父病中,依舊心系社稷,實在令我感動。今日先不談政事,相父好生養病。”

丞相卧在帳後,嗓音平平,無波無瀾,“臣得陛下垂詢,僭越高卧龍床,栗栗危懼,不勝惶恐。臣乃小疾,尚可自理,求陛下及早安置,莫再折煞臣了。臣叩謝天恩,吾皇萬歲萬萬歲。”

看看,配合得多好,連扶微都要被這君臣情深的戲碼感動了。她說不不不,“我自小受相父教誨,相父身強體健,我無處回報。現在相父染病,宮人伺候終究唐突,還是我親自侍疾,才可令我安心。”

本以為他會再推辭一番,她也想好了應對的說法。誰知他沉默了下,說了句“也罷”,就再也不吭聲了。

果然耿直省時,速戰速決。她讪讪笑了笑,明早的傳聞大概會從君臣茍且改成權相狂妄了,丞相真是處處顧念她,将來一定是個好夫君,好父親!

她擺擺手,跪在榻前熏被褥的侍禦得令,紛紛躬身退了出去。她重又把衣冠逐樣脫下來,邊脫邊想,為了享受片刻的纏綿,她真是太不容易了。

他的嗓音幽幽傳過來,“陛下上寝臺吧。”

她說不了,“明早人來人往,起晚了以為你我共度春宵,以至君王不早朝。再說你在我身旁,我怎麽忍得住不下手呢,還是保持距離為好。”

他聽後很難堪,便不再堅持,坐起身把垂落的床帳挂在銀鈎上,這樣即便相距幾步,也看得見彼此的臉。

扶微躺下,伏在厚厚的錦囊上,他面朝她這裏,遙遙相望,也覺得這冬夜溫暖如春。

“要蓋好被子,別讓涼風灌進被窩裏。”

她嗯了聲,“你今日受累了,快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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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巴巴對望不是辦法,她先阖上了眼,他依然還在看着她。有時兩下裏比較,會發現不知不覺中他已經愛得比她深,或許她随時可以從困境裏掙脫出來,他卻不能。

一夜北風緊,他睡得不很沉,中途聽見她翻身的動靜,一會兒下榻爬上寝臺照看他。他有意不睜眼,她摸摸他的額頭,替他掖好被角,便又退回去了。

第二天自覺好得差不多了,收拾妥當準備回相府。殿門一開,鋪天蓋地的白撞進視野,她在他身後,他聽見她結結實實倒吸了一口氣。

“這麽厚!”她悄聲說,不能失了帝王威儀,不可大喊大叫在雪地上打滾,于是她裝作一臉漠然,背着兩手,走到了廊庑下。

她喜歡聽鞋履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的聲響,能真實感覺到冬日的趣味。于是就那樣低着頭,一步一步走過厚如氈毯的月臺,身後留下一串深深的腳印。

建業有些着急,舉着傘說:“雪還沒住呢,陛下小心受涼。”

她擡了擡手,“瑞雪兆豐年,如果不成災,明年的年景一定很好。”

丞相知道她是高舉着憂國憂民的幌子,滿足自己那點孩子氣的喜好。也不言語,只是對插着袖子縱容地看她。等她把月臺上那片走遍了,又想下臺階,他才出聲阻止:“陛下保重聖躬,丹陛濕滑,千萬下不得。”

她才悵然回頭,“相父要回去了嗎?”

他點點頭,“多謝陛下關懷,臣已大安,還有好些事要辦,這就告退了。”

她咬着唇想了想,“小寝裏有暖袖,相父随我進去拿。”

他本想說不必的,但她并不看他,徑直走進內寝,他沒辦法,只好跟了進去。

扶微蹲在朱漆的矮櫃前翻找,找了半天,掏出個信期繡的縧絹手套來,“裏面縫了厚厚的棉絮,是上年太仆從張掖給我帶回來的,你戴上,別凍着了。”

她用的都是男人的款式,所以就算贈與他,也不會感覺突兀。

丞相推辭,“上自己留着吧。”

她說:“我還有。”指了指櫃中,“朱紅菱紋羅的,我喜歡這個顏色。”

終究是女孩子,更中意鮮煥的色彩。她雖然笑着,眼裏有隐隐的哀傷,親自替他戴上,然後擠進他懷裏。

“你要走了……”語氣萬分不舍。

他攏着她的肩背,笑道:“又不是不見了,做什麽這樣?”

姑娘家有豐沛的感情,多愁善感起來是他不能理解的。她仰面說:“我想一直在一起,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實現。”

恐怕很難,即便是兩個男人,也必須避嫌。

他低下頭,纏綿地吻她,貼着她的唇角道:“我得了機會便進來看你,好麽?”

她又追過來,只是一下接一下地輕輕啄他。他被撩得火起,忽然轉身把她壓在牆上,那氣勢洶洶的樣子,真像個占山為王的匪首。

榨光她肺裏的氣,叫她不得不求饒。她嗚嗚低吟,兩手抓住他的袖子搖撼,他才放開她。傷敵一千自損八百,他氣息自然也不穩,兩個人額頭抵着額頭粗喘了半日,對看一眼,才吃吃地笑起來。

“我的嘴叫你親腫了,不好相送。”

她的嗓音輕柔,無關穿戴,就是個嬌俏的女郎。

他撫撫她的臉頰,“不用你相送,外面太冷,別再出去踩雪了,知道嗎?”

她點點頭,見他擡手緊了緊頸上暖兜,轉身走出了小寝。

這一夜雪厚,所幸城中有人清道,車毂走過沒有費什麽周折。丞相思量着,已經三天未去幕府了,要不要趁此過去看看。還有蓋翁主,少帝下不了決心,他該不該為她做決定……腦子裏千頭萬緒時,軿車已經入闾裏了。

算了,回去換身衣裳吧。領褖還留着她寝臺上的香氣,叫他心緒不寧。下車踏上木階時,不得不扯了扯玄端的下裳——今日的绫袴,穿得實在不舒坦。

本想回去稍稍休息一下的,沒想到剛踏進門檻,一個身影從邊上縱身撲過來,一把摟住了他的脖頸,“老友,想我沒有?”

丞相一慌,“你怎麽又回來了?”

連峥嬉皮笑臉,“很驚喜對不對?”

驚喜個鬼!丞相滿臉嫌棄,“這回又是無诏入京?我發現當真要好好處置你,你才能踏踏實實在天水呆上一年。”

丞相顯然不歡迎他,走得腳下生風,不過連峥不是那麽斤斤計較的人,他在前面走,他在後面跟着,“這次我是回來參加陛下大婚的,沒想到路上遇見雨雪耽擱了兩日,等我進京,喜事都辦完了……嗳,你不問我何時來的?”

最好不要是昨晚,丞相悶悶不樂地想。誰知那損友哈哈大笑,“昨晚。”他頓時眼前一黑。

“結果你昨晚整夜都沒有回來,原來留宿禁中了!”

他不想理他,匆匆趕回了卧房。進門發現床上被褥淩亂,他大覺惱火,“連峥,你怎麽又不請自來?”

錦衣侯剔了剔牙花,“你我二十多年的朋友,何需相請啊。”指尖又指向了東邊的黑漆大櫃,“我想問問,那裏頭裝的是什麽?帶血的被褥和褲子,不會是你的吧?還有那個抱腹……”

丞相忍不住,一腳踹了過去,“你又亂翻我的東西!”

連峥被他踢得龇牙咧嘴,“重色輕友,你對我從來不留秘密的。”

今時不同往日了,以前是兩條光棍,當然沒什麽秘密可言,現在怎麽能一樣!

他郁郁寡歡,連峥覺得可疑,拿肩頂了他一下,“這一夜是議政啊,還是有別的要事?”

丞相寒着臉并不理會他,轉身吩咐外面的婢女,命她們送換洗的衣裳來。連峥斜着眼打量他,“要換褲子麽?昨夜艱難吧?”

他臉上一紅,斥了聲胡謅,“你就不能回自己的府邸,哪怕洗漱一番再來見我也不遲。看看你,邋裏邋遢,還睡我的卧房,我真想宰了你,扔到城外填井!”

錦衣侯當然不是被吓大的,丞相出言恐吓也不是一回兩回了,他早就已經練得刀槍不入。婢女送深衣進來,丞相躲到屏風後換衣裳,他拿火筷子捅那獸足溫爐裏的炭火,慢條斯理道:“我就知道英雄難過美人關,我早前和你怎麽說的?你還死不承認!如今好了,我的話全應驗了,你還不謝謝我這個大媒?”

丞相一言不發,不知是在自省,還是在醞釀風暴。連峥盤腿坐在莞席上,尚且怡然自得,不久便見他從裏間走出來,開始寒着臉興師問罪,“柴桑翁主的事,她是怎麽知道的?”

連峥噎了一下,自然不敢承認是他洩露給少帝的,別過臉道:“與我什麽相幹?”

丞相冷笑了一聲,“這事只有你知情,絕對同你有關。”

連峥是個不擅長撒謊的人,見他兩眼如鷹似的盯着他,他便一陣心虛。沒等他逼供,就推開憑幾破罐子破摔了,一梗脖子道:“是我告訴少帝的,那又如何,你們不是好好的嘛。你這人的脾氣我最知道,若少帝沒有死纏爛打,你不知還要惺惺作态到什麽時候。燕相如你都塊三十了,再矯情下去連孩子都生不出了,就別故作矜持了吧。你看我,我是一心為你考慮的,你不謝我,還來責怪我?”

丞相冷靜下來,想想這烏鴉嘴雖然不嚴,但從來不存壞心,便不同他計較了。

爐上溫了一壺酒,他提過來,為他斟了一杯,“你回來得晚,錯過了一場好戲。昨日千秋萬歲殿裏大宴,楚王向我發難,源氏諸王坐山觀虎鬥,我知道盼着少帝親政的不在少數。”

連峥放下酒卮哼笑,“我若在,非同那個老烏龜好好理論不可。自己的封邑都管不好,還有這閑心過問朝政!說到底,這事需看少帝的意思,就藩各地的王侯沒有立場操心。楚王要做領頭羊,狠狠打壓就是了,這個你最在行。我想他昨日殿上得意了,今日不知怎麽悔斷腸子呢。”

他聽後笑起來,呷了一口酒道:“說得也是,安逸得太久,便有人蠢蠢欲動。”

“巴結你的人也不少,我一早坐在這裏,聽說膠東王和夏纓候遣家老送拜帖過來,可惜你還未回府。”

他慢慢舒了口氣,有人針對有人拉攏,這才是平衡之道。他知道這些人暫且掀不起浪花來,客套接待一番,可以不必放在心上。偏過頭仔細看了連峥兩眼,“天水苦寒,這長冬怎麽過?我送個人給你吧!”

連峥滿臉戒備地審視他,“什麽人?你不會打什麽壞主意吧?”

他白了他一眼,起身到門前喚家丞,低低吩咐了兩句,家丞得令匆匆去了。

女孩子的心,有時候只有芝麻綠豆那麽大。少帝心裏裝得下江山,卻容不下那個魏女。既然沒打算收房,放在他府上不倫不類,還不如送給連峥,讓他帶回去安置。

他重又舉起酒卮和他碰了碰,“源亨給我送了個魏地美人。”

連峥擡眼,“魏王源亨?他也看不慣你常年以手……”見他兇神惡煞看過來,連忙把後半截話咽了回去,打着哈哈說,“他倒有心。”

丞相垂眼道:“我這裏不好相留,你把她帶回去,也好有人照顧起居。”

連峥點了點頭,“我明白,她再留在你府上,只怕活不到下個月。不過我這人,要求很高……”

丞相說還湊合,“不會叫你為難的。”

能從他嘴裏說出還湊合來,可見這魏女一定是個不折不扣的美人。連峥心下有數了,聽見廊下有腳步聲傳來,仰後身子看窗外,一看之下大為驚豔,那魏女簡直是雪堆成的人兒,魏王出手就是不凡。

他喃喃自語:“少帝不是善男信女,我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丞相撇了下唇,“明日開始就不必再來我府上了,好好過自己的日子去吧。”

家丞在門上回禀:“君侯,仆将人領來了。”

丞相示意把她帶進來,她赤足到面前,規規矩矩稽首下去,聽丞相說把她轉贈給錦衣侯,她的前額緊緊抵在手背上,連頭都沒擡一下,應了聲“諾”。

出身低下的歌舞姬被送來送去是家常便飯,誰也不會将此當作一回事。随口交代完了,家丞把人又領出去,他再三叮囑連峥:“我不知道你有沒有說夢話的毛病,只有一樣告誡你,身邊不能留女人共宿到天明,記住了?”

心裏藏着事,唯恐做夢說漏了嘴,所以睡着的時候枕邊不敢留人,“大業當前,至親亦可殺,”連峥笑了笑,唇角透出凄涼來,“你不說我也知道。其實死于敵人之手,也算死得其所,如果死于至親好友之手,那便太可悲了。”

千秋霸業,誰主沉浮?每個人都是棋盤上的棋子,推你走向生,你便生;推你走向死,那你便不得不死。

路寝裏的少帝聽斛律回禀丞相府上的事,半晌一笑,“這個連峥,丞相果真前世欠了他的。”

禦前兩位侍中都在,斛律自然是無事一身輕,反觀上官照,這兩日顯見憔悴。扶微看了他一眼,字裏行間不無敲打他的意思,慢聲慢氣道:“他們兩人,交情已逾二十年。二十年的摯友,還能同心同德,真是難得。人生要經歷風浪,方見人心冷暖。丞相何其有幸,連峥與他同是王侯,卻曾為他出生入死。這種實打實的友情是刀鋒上磨砺出來的,經得起風浪。”

她說這番話的時候,上官照的臉色愈發變得蒼白。她心頭隐隐作痛起來,其實自己究竟想怎麽樣,自己也不知道。

曾經這是她最信賴的人,但他識破了她的僞裝,明明錯不在他,她卻惱羞成怒,一面說着相信他,一面又忍不住懷疑和試探他。他的心裏究竟怎麽想,她猜不透,人為了活下去,往往無所不用其極。因為心虛,所以恐懼。然而天子的恐懼,又是任何人承擔不起的。

下首伫立的上官照,被她的敲山震虎弄得極其痛苦,早知道如此,當初還不如死在昭獄裏。他要不停地揣度少帝的意思,現在的阿嬰,早就不是以前需要他保護的阿嬰了。她的心思像海一樣深,深到令他不寒而栗,令他惶惶不可終日。

要怎麽樣才能表明他的忠心呢?其實對他來說,她一直是心裏最重要的人。以至于她讓他進爵他便進爵,她讓他娶親他便娶親。甚至他們共同的血親,他都願意為她鏟除,她還待如何呢?但是她不相信他,她的态度變得含糊,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和他說心裏話。他知道彼此都折磨,然而這種折磨無藥可解,只要活着,就會持續下去。

路寝裏的奏牍源源不斷從尚書臺運送過來,當然全部經過了丞相官署的檢閱,她卻每一道都仔細過目,足可見她不是随意就能被情左右的人。他站在階下侯了很久,殿裏只有簡牍張合發出的聲響。天漸漸暗了,黃門舉着燈籠從宮門上進來。他定定看着禦道,兩掖石築的燈亭由遠及近一座一座變亮,他在入骨的寒冷中顫抖,也不全是因為冷,還有對未來的不可預測。

“阿照。”殿裏傳來她的聲音,他怔了下,快步入殿複命。她坐在長案後,朱筆已經擱在硯臺上,輕聲問,“長主離京幾天了?”

上官照揖手道:“今日是第三天。”

“第三天……”她沉吟,“如果腳程快,現在應該到河東了……”

繡幄裏掌了燈,宮廷中燈座的安放有一定章程,聽令的人如果不是和帝王面對面站着,便無論如何窺不見上意。他心裏突突地跳,愈發垂首,“聽陛下的吩咐。”

禦座上的人沉默下來,隔了很久,在他以為她會讓他退下的時候,才聽見她自言自語:“不知翁主,是否想阿母啊……”

他腦子裏嗡地一聲,只覺渾身都冷起來,冷得他幾乎站立不穩。

“琅琅同你說過什麽嗎?”

他努力控制自己的聲音,依舊聽見顫抖的,扭曲的音調,“回禀陛下,不曾。”

“不曾……不曾……可她先前是個健談的孩子。”少帝悵然嘆息,“她一定是想她阿母了,你回去陪陪她。若她實在不願留在禦城,就送她去見長主吧。”

他的雙腿再也支撐不起軀幹,咚地一聲跪下了。護腿上的甲片透過绛袍深深軋進腿彎,渾然不覺得疼。手指死命扣住莞席的邊緣,前額狠狠抵在地板上,拼盡了渾身力氣,道:“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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