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你這麽做,是不是有點過分呢?”丞相問。
少帝很謙恭地笑了笑,“你我關系密切,這也是早晚的事嘛。”
她就像得了個新玩具,感興趣的程度簡直超過以往任何東西。大概因為自己欠缺,才覺得格外有意思,輕輕捋了下,再捏一捏,不敢太放肆,擔心惹惱了他,被他一腳踹下去。于是使勁趴着他的胳膊,說一些獻媚的話,“哎呀郎君,我真是好喜歡……”然後在他迷亂的眼神裏,膽子變得越來越大。
這可算是信任透了,換做旁人,誰敢把自己這麽交代出去。丞相渾身起栗,實在難耐得很,按住她的手道:“差不多就行了,你這模樣,往後讓我怎麽見你?”
“為什麽不能見?大丈夫不拘小節。”
她慷他人之慨的時候,通常都是這句話。
丞相連槽牙都酸了,“臣不是,臣最在意細節,所以請陛下在臣還能自控前,适可而止。”
“否則怎麽樣?你要打我嗎?”她龇牙,“溫室很大,你想交手,我奉陪,反正我已經很久沒有去校場了。”
他的話當然都是恐吓,這種時候打起來,也太不解風情了。可是該辦的事又辦不了,隔靴搔癢簡直要了他的命。他手足無力幾乎癱軟,只能靠在她肩上,嗅着那淡淡的少女的芬芳,滿心裏升起了無盡的悲涼。
永遠躊躇滿志的丞相,這刻竟忽然有了隐退的想法。他偏過頭,在她頰上吻了一下,“阿嬰,如果我去關外建一座城,你願意跟我去那裏嗎?”
扶微正玩得興起,他這麽說,她愣了一下。
“建一座城?還是在關外,你想去吃沙子嗎?”
她沒有直接回答他的話,他隐隐感到沮喪,低聲說:“臣老了,自上次病後,臣就常常感到力不從心。”
力不從心還扣着她的六玺不肯放手?她倒是很了解他,“那是因為你在我懷裏,便鬥志全無了。一旦離開,你還是那個目空一切,橫掃天下的燕丞相,我知道。你的力不從心,只是對我束手無策,不是因為厭倦了政事。你喜歡權力,和我一樣。”她親親他的唇角,“如果你想要一座城,何必去關外建造,我賜你一座就是了。你喜歡藍田嗎?喜歡白鹿原嗎?我把那裏送給你,作為你的封邑,好不好?”
他聽後微笑,“藍田有長水、宣曲兩部胡騎,陛下不怕嗎?”
“怕你反我?”她慢慢搖頭,“你手上的兵力已經覆蓋整個京師了,多兩支胡騎又怎麽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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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到兵權,那便是個令人不快的話題,如果繼續,很可能鬧得不歡而散。他收住話鋒偏身,仰天躺在了蒲桃錦的墊褥上,兩手枕在腦後,喃喃道:“普通的一座城池,于我沒有任何意義。我是想造個避世的地方,當你厭倦朝堂,可以去那裏無憂地活下去。”
他考慮得永遠比她要多,她曾想過女帝不能做一世,但是并未真正替自己打算後路。因為一旦邁下王座就只有死路一條,如果後來者不是她的兒子,她逃到天邊也不管用。
“我是大殷的天子,可能永遠走不出去。”她也躺下來,倚在他的身旁,他舒展了廣袖伸過手臂讓她枕着,她把手貼在他胸口上,嘆了口氣說,“我将來的路,不知怎麽樣,希望你在我身邊,這樣我就不那麽害怕了。”
願望是美好的,但當時間漸長,利益沖突越來越大,誰又顧得上誰呢。
“或者男婚女嫁各不相幹倒更好……”
他不過試探她一下,她聽後像被點着了,倒豎起柳眉,一把扼住了他的脖子。手上略用了下力,威吓道:“你要是敢這麽做,我就把那個女人做成人彘,不信你可以試試。”
她霸道兇悍,說到做到,他被她扼得咳嗽,蹙眉道:“我不過順嘴一說,你就這樣!”
她義憤填膺,“你和我争權就罷了,再來個女人和我争你,那我做皇帝是為什麽?敗給你們一家子嗎?”
他愕然看她,她氣得臉都紅了,他才知道這話可能傷了她的心。他只得賠笑,“是我失言了,以後再也不說了,你別氣吧。”
她才重有了笑意,嗔怪道:“你可以有很多選擇,我沒有。你敢抛下我,我就大開殺戒,反正活着沒意思了,我要當暴君。”
她實在是個不走尋常路的人,拿自己來威脅他,奇怪的是居然每次都奏效。他溫言哄她,好話說了半天她才依,兩個人并肩躺在那裏,好時光真是苦短,走出這裏就要回到現實中去,現在還能獨處一會兒,各自都享受。
彼此相視,笑得溫情脈脈。丞相發髻微亂,零散的發從冠裏散落下來,這個人真是好看得叫人血脈噴張。
“你的母親,很美吧?你随你母親,是麽?”
他輕挑了一下眉,“我母親比上美多了,她是大殷有名的絕色。可是女人太美,也沒什麽值得高興的。我父親過世後,她被我舅舅騙入禁中,當了文帝的寵妃。因文帝疼愛,我沒能回到燕氏,這也算是人生的一樁憾事,我再也沒有機會認祖歸宗了。”
“既如此,為什麽不幹脆讓你姓源?”
“我有源姓的名字,三歲前叫源淳,後來文帝架不住我母親日夜哭泣,便命我姓回燕姓了。”
扶微聽得悵然,“你們老一輩的事,我知道得真是不多……”因她用詞不當,被他狠狠剜了一眼,忙嬉皮笑臉又道,“這樣也好,若不是改回燕姓,你現在應當是個王,在外就藩。”
所以人的一生是由很多機緣巧合組成的,封了王,他便不會任京畿大都督,不會留在京城,更不會當上輔政大臣,不會和她有今日。
她翻身伏在他身上,摸摸他的臉道:“我很小的時候就覺得,你是所有皇叔裏長得最好看的,那時想同你親近,你老是板着臉,我心裏就很怕你。現在你是我的了,從上到下都讓我摸遍了。我照書上寫的檢查了一下,你處處都齊全,我更加歡喜了。”
他知道她所謂的處處齊全,必然有別的含義,“上指的是什麽?齊全在何處?”
她笑得十分暧昧,“我知道的,那處健全,才能叫夫人喜歡。我以手比過……”她張開虎口作圈握狀,“難得難得。”
丞相的臉沒頭沒腦地紅起來,氣憤道:“你平日都看什麽書?怎麽會知道那些?”
她無辜地眨了眨眼,“敬王從民間收集來的典籍裏,恰好就寫到這個了。你莫急,不是什麽見不得光的內幕,是醫書。”
那些借着醫術之名亂寫的民間術士簡直該殺,他恨恨地想。見她枕在他肩上眼巴巴看着他,那雙眼睛像上林圈養的鹿似的,再大的火氣,瞬間也消弭了。
罷了罷了,她還小,對男人的身體感到好奇是應當的,他情願她在他身上驗證,也不想讓她回到長秋宮對靈均賣呆。
“彤簿都已經命人打點好了,今晚可以回章德殿。聶君年紀也不小了,男女之間的事,該知道的他都知道。你留在那裏,反倒讓他亂了心神,別生出其他是非來。”
吃醋也吃得那麽冠冕堂皇,這人就是嘴硬。她有意無意同他提了提,“皇後那日和我說,想與相父共侍君王……”
“簡直荒唐!”他的面色即刻便不好了,寒聲道,“他的膽子真是越來越大了,共侍君王?瘋了不成!看來不加約束,終是不成的,長此以往養虎為患,到底要出亂子。”
扶微本來只是逗逗他,見他這樣就知道對靈均大不妙了,忙安撫他,笑道:“我已經同他說過了,讓他死了這份心,我眼裏只有丞相。他還是孩子,你別同他一般見識。”
他聽了哂笑,“孩子?我一手教導的學生,我最知道他的城府。讓他進宮,是看他素日機敏,目下那點小打小鬧,我尚且能包涵,如果哪天太過出格,我可管不得你們的三年之約。”
扶微覺得他話裏有話,愣愣問他:“莫非他做了什麽嗎?我看他乖巧得很。”
他發狠警告她,“守好你的心,不許想太多,那麽小的孩子不适合你。”
扶微立刻會意了,腼腆地笑着,向下觑了眼,“我省得,有了你,我還圖什麽呢。”然後捧住他的臉,深深吻将過去。
操練過好幾遍,丞相的本事越來越好,若即若離的一點勾繞,便能讓她找不着北。她滿懷柔情蜜意,一手摟住他的脖頸,一手滑過那堅實的脊背。他華美的玄端上織錦縱橫,從她指尖流淌過去,她轉了下腕子,将手指探進了他的中單。
像被分割開的太極圖,一找到機會便想拼合,他不能阻止她,反正阻止了也沒用。她死皮賴臉的樣子,真和面對衆臣時完全不一樣。太傅要是看見他最得意的門生變成了這樣,是不是會一口氣上不來,被西天接引了?
她在他腹上摸了摸,壁壘分明,他有極佳的線條,這些年養尊處優不再打仗,身形依舊保持得很好。可惜他小氣,讓摸不讓看,她只能憑借想象,在腦子裏勾畫那惑人的輪廓。再往下,褲腰紮得太緊,她的手鑽了半天,進不去。然後她開始竭盡所能找那結扣,終于找見了,正興高采烈要解開,他一手捂住了,抽身站了起來。
“今天到此為止。”他慢條斯理把衣裳整理好,“臣到底是活人,這麽三番四次的逗弄,會傷身的。既然眼下時機不成熟,還是待一陣子再說。請上整好衣冠,出溫室吧。這兩日外埠奏報甚多,想必客曹不時會求見,咱們在這裏耽擱久了不好。那些四夷事,上先過目,要用玺時可以傳喚臣,臣在官署內靜待。”
結果兜兜繞繞,天子六玺的問題仍舊沒有解決。他犧牲色相被她結實摸了幾把,将她搪塞過去,這就穿戴整齊,打算出門了。
她惱火,又不能把他怎麽樣,氣呼呼系好了腰帶,拉着臉站在那裏。他耐心等她收拾完了,轉身打開溫室大門,那些侍立的黃門早就被她屏退了,所以甬道內寂靜無聲,只有燈座上油蠟燃燒發出滋滋的聲響。
他回身對她微笑,“走吧!”說着提袍跨了出去。
可是還沒走兩步,她從後面跳了上來,他慌忙兜住了,她親昵地在他頸間蹭了蹭,“郎君背我。”
他怪她任性,在那尊臀上拍了一下,“不怕叫人看見麽?”
“這裏一個人也沒有,怕什麽?”她的一條胳膊伸出來,往前一指,“就背到那裏,然後我下來自己走。”
他寵溺她,愛人之間的小情趣,當然唯命是從。他就那樣負載着她,袖緣在地上逶迤,拖出一條纏綿的曲線。她在他耳邊哼着嫁歌,“系本從心系,心真系亦真。巧将心上系,付以系心人……”他只是輕笑,這短短的一截甬道,走不到頭有多好。
溫室本就建在路寝庑殿的最深處,經過幾間用以密議機要的夾室,再拐個彎,便是溫德殿正殿。甬道快要到拐角了,她有些依戀,輕聲說:“郎君走慢些。”他聽她的,一步分作兩步走。她戀戀不舍,自己又何嘗不是呢。走得分心了,她又不願分開,一時疏忽竟過了那個螺道。
原本是存着僥幸心理的,當然萬一真遇上人也沒什麽。結果事情便往壞的方向發展了,路寝正殿裏有六七位等着回事的卿和主事,大眼瞪小眼地看着丞相背着少帝出現,他們臉上的驚惶,大大賽過了那兩個本應當心虛的人。
衆臣疑惑不解,腦子裏千百種猜測,卻不敢再直視,忙垂首退到一旁。禦前黃門也不知所措,不敢貿然上前,腳下只管卻步,遲遲在殿上徘徊。
撞個正着,有點倒黴,扶微懊惱地把額頭抵在了他背上。本想下來的,他卻悄悄緊了下胳膊,氣定神閑一直将她背到了繡幄裏。
“陛下過會兒還是傳侍醫看一下吧,如今天寒,受了傷不易恢複,必要時正骨才好。”
他是聰明人,給她找了個很好的臺階下,她立刻便接了話茬,笑道:“有勞相父了,今日失儀,還請相父不要見怪。”
他說無妨,不茍言笑的臉,看上去人模人樣的,“陛下若沒有吩咐,臣便告退了。東曹掾呈送入京的奏疏,後日朝會上還需衆議。茲事體大,請陛下早作決斷。”
扶微點了點頭,“朕心中有數,相父請回吧。”
丞相長揖,退出路寝,他轉身的霎那,她看見他绛裳的布料都皺了。想必剛才在溫室裏糾纏太過,留下了這點隐約的破綻。她偷偷扯了扯腰下的袍子,大帶扣得緊,尚可以繃緊上身的緞面。
各官署的人,将各自的政務一一呈報上來,少帝端坐上首,蘸了朱砂來批閱,那微蹙的眉頭,充分說明天子是很威嚴的。這樣應該不會受他們懷疑吧,本想感慨一下丞相從小看着自己長大,她與丞相叔侄情深之類的。但轉念一想,是焉非焉關這些人屁事,免得越描越黑,索性閉口不提為好。
路寝裏一坐便是老半天,事都辦完後起身,發現腿麻得厲害,不害立刻上來相扶,“主公傷得不輕吧?臣這就傳侍醫來。”
她說不必,“就輕輕扭了一下。”
不害的小眼睛裏裝滿了詫異,既然輕輕扭了一下,怎麽就需要丞相背出來呢……可是在少帝嚴厲的瞪視裏,他吓得不敢喘大氣了。想來主上年輕好得快,剛才走不得路,坐了這半日,自己自愈了吧!
扶微裝模作樣,踮着足尖挪出路寝,見廊庑那頭有人走來,暮色裏辨不清容顏,但這身形她熟悉,是上官照。
自那次争執過後,她就沒有再好好和他說過話,他也忙着辦翁主的喪事,到禁中通常露個面就着急離開。這是第幾日了?算了算已是第五日,想必府裏的事都辦完了。
他踏着宮燈的光暈走來,甲胄鐵片相擊,啷啷作響。她停住步子眯眼看,他到她面前,溫和的目光一如往常,“陛下傷了腳,行動不便,臣背陛下回小寝。”
他将鐵甲卸下,绛紅的深衣,稱得眉目如畫。卸完轉過身半蹲下來,扶微礙于男女大妨,有些遲疑,“可以傳擡辇……”
他的嗓音哀傷,“讓臣背背你吧,臣已經快要不記得小時候的陛下了。”
她鼻子一酸,明白他話裏的意思。當初她受盡傾軋,是他扶持着她,她坐在桃花樹下痛哭流涕,是他默默伴着她……如何人長大了,那些年幼時最真摯的情義便淡了、不見了呢?
她說好,伏在他背上,他穩穩背起她,她讓近身的人遠遠跟着,以便他們好說話。
“阿照……”
他嗯了聲,不問世事的貴公子,應起這一聲來,總有股慵懶的味道。
“琅琅發送了?”
他說是,“她還沒有及笄,不能在家裏停靈太久。礙于她父母不在京城,我沒有将她下葬的權力。昨日送進北邙山上長生殿裏了,命人在那裏供奉香火,待朔方來人,由他們處置吧。”
她嘆了口氣,“朔方來人……恐怕來不了了。”
他沉默下來,有人參蓋侯通匈奴,造直道以謀反,這個消息早就在禁中流傳了。誰的手筆,不說他也明白。朝中已經開始調動軍隊,蓋侯再骁勇,怎麽對抗整個國家?既然這裏有了奏疏,那裏的兵權必然大半已經被控制,丞相辦事,從來滴水不漏。
經歷過一些刻肌刻骨的事,心腸确實會慢慢硬起來。琅琅入殓的頭夜,他感到恐懼,連堂室也不敢去。第二日他在棺椁前坐了一夜,逐漸想通了一些事。他不再是平昌侯跟前臉軟心慈的三公子,這風雲際會的時局下,必要有一顆殺戮之心才能活下去。
他曾記得小時候的少帝,死了一只雛鳥都會哭好久。如今呢?她的轉變不是她所願,是無數誅心的催逼造成的,他想他終于可以理解她了。
她靠在他背上,還像小時候一樣,抓着他肩下的袖子,不懂得擁抱他。他緩步往前走,隆冬的夜,寒流迎面而來,胸口是涼的,背後有她溫暖,卻是熱的。他喚了聲阿嬰,“我不成器,讓你失望了。”
她不說話,手下緊了緊。
他眼中潮汐泛濫,面前的複道都是模糊的,待平穩了聲息才道:“我迷失了,走了好大一段彎路,花盡了所有力氣才回來……我本當怨恨你,可是我再三問過自己,發現對你仍有一顆赤子之心。我想我今生是無法擺脫這宮掖了,但願你還能給我機會,讓我留在你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