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看着左右的人一個接一個離開,最後只剩自己,單是想想,就令人覺得恐懼。

扶微才十六歲,十六歲本該是花團錦簇的,不同的人走進生命裏,演繹各種不同的故事。可是她的故事,好像還沒來得及開始就結束了。她沒有父母、沒有愛人、沒有朋友,活得像個天煞孤星。在她笑着問別人,是否還沒從變故中平靜下來時,她已經在變故中蒼老了。十六歲的年紀,六十歲的心态,江山雖留下了,失去的卻太多,很不值得。

她對面前的三位臣僚說:“人生太過無常,請諸君保重自己。朕的大業還需要諸君扶持,若再有人退出,誰與朕并肩前行呢。”

三位臣僚看向天子,拱起手,深深長揖下去,“崎岖只是暫時,再過一段時間便會風平浪靜,請陛下千萬振作起來。”

她低頭淺笑,“這次勝利的是我,我有什麽道理不振作。”

話都是說給自己聽的,高處不勝寒,皇帝本來就應當孤獨。

她從路寝裏走出來,過了金馬門,往永安宮去。永安宮作為歷代皇太後的居所,沒有到過這裏的人,腦子裏會浮起一副桑榆向晚的畫面,其實不是的。這裏莊嚴、巍峨又兼具靈巧,有成排的琉璃軒窗和玄墀玉階。聖母的宮掖,規格不比長秋宮低。

只是永安宮的宮門,再也不是敞開的了。北宮衛士手壓腰刀,在門前昂首伫立,見天子來了上前行參禮。扶微擡了擡手,示意他們開門,厚重的門扉推開了,發出扭曲的聲響。一條筆直的甬道直通前殿,她踏上去,經過道旁一樹盛放的梨花,有風吹過,枝葉搖晃,落了滿身的花瓣。

她拂拂肩,肩頭的日月紋樣,象征着大殷最高的皇權。黑舄邁到廊下,她伸手,重重推了殿門一把。門開了,光也随之照進來。殿中的織錦帳幄下跽坐着梁太後,她冠服齊整,神色安詳。聽見動靜不過擡了擡眼,也不說話,只是凝目看着她走近。

“母親昨夜睡得好嗎?”她含着笑,如往常一樣,跣足上蒲席,在她對面坐了下來。

太後顯然不吃她這套,哂笑一聲道:“陛下呢?想必一夜沒有合眼吧!”

她聽後點頭,“确實,臣不解,為什麽你我母子會弄到這步田地。是臣待你不好嗎?臣自認從不敢違逆你的意思,母親在先帝病榻前保證過,要全力扶植我的,可是現在……臣自幼喪母,我雖不懂得表達,但我對母親的感情很深,也想過将來要好好報答母親的。為什麽呢,你寧願聯合外人來扳倒我,難道忘了咱們相依為命的日子了嗎?”

太後唇角輕輕一撇,“若你是男兒,我自然擁戴你。可為什麽你偏偏是女兒身?女人是不能當皇帝的,我這麽做,不過是為了振興大殷,匡扶社稷。”

扶微覺得好笑,“既然如此,何不擁立源氏子孫,要弄個贗品來混淆視聽?母親的用意,不就是想臨朝稱制,擡舉梁氏嗎。你可是想,這一兩年裏暫且讓靈均頂頭,等時候一到,再物色個年幼的孩子,讓這朝堂永遠沒有能夠自主的皇帝,你便可以一世攝政?”她看見太後眼中光芒一閃,更覺得可悲了,“敬王會答應嗎?”

太後探究地看着她。

“敬王手裏有兵權,他會是又一個丞相。丞相沒有兒子,他卻有好幾個。到時候他的兒子要繼位,誰能攔得住?母親的下場會很慘,梁氏的下場也會很慘,母親難道從來沒有想過嗎?”

争權奪利,風險自然是大的,太後知道後路不好走,但人總是過分相信自己,以為自己有天大的本事,可以将所有風波平息。然而這個疑問從別人嘴裏說出來,忽然又感到沒有底氣了。仔細想一想,自己不是少帝,敬王也不是丞相,想從他手裏奪兵權,根本是不可能的。

她沉默,嘴唇緊緊抿成了一條線。扶微輕嘆,“若沒有這場變故,臣是不會虧待梁氏的,母親卻不相信我。”

太後聞言一哼,“陛下別說漂亮話了,予不過問你讨要一個羽林中郎将的職務,你就多次推诿。最後答應了,轉瞬便令你兩個母舅任左監和左都侯,以圖轄制中郎将。梁氏和樓氏放在一處,你究竟更倚重誰,不言自明。天底下何來胳膊肘往外拐的人?我不信你會偏袒梁氏,所以只有自救。”

她蹙眉不止,對梁太後到現在還執迷不悟感到失望。

“為什麽要分出高低來?朕正是用人之際,樓氏也罷,梁氏也罷,将來必定都不俗,是母親太心急了。”

梁太後閉上了眼睛,良久方道:“事已至此,多說無益,我料想陛下今日不是來同我談心的。”

扶微緘默下來,長案上的仙人銅熏爐裏飄出濃郁的沉水香,那輕煙一縷袅娜而來,還未觸及她的耳廓,忽然便散了。

殿裏一片死寂,仿佛看得見時間湯湯流過的軌跡,她終于開口:“有件事,臣一直不解,定陽長主在京好好的,琅琅又許配了阿照,如何說走就走?臣見過翁主寫給蓋侯求救的手書,手書的內容頗為令臣頭疼,不知母親是否知情?”

梁太後倒也爽快,“是我告知長主的,這世上沒有人能接受女人當皇帝,長主身為源氏,當然更不能答應。”

扶微大覺悵然,她一直以為是自己疏忽了,才令長主察覺,進而匆促返回朔方。後來細思量,又發現多處對接不上,試探着問問太後,結果就恍然大悟了。

一個人,究竟有多自私,才會不顧別人滿門的死活?在她眼裏只有梁氏能稱作是人,其他姓氏死不足惜,是嗎?

“如果母親安分些,也許蓋侯一門還可茍且偷安。”

梁太後悻然一笑,“天生反骨的人,就算我不洩密,他們也會謀反。我不過是加快了他們起事的進程,何罪之有?”

扶微看着她,曾經慈愛親切的面孔,一夕變得陌生又可怕,“韓嫣刺殺臣,也是母親授意的吧?”

梁太後略遲疑了下,提起這個,心裏就懊喪不已。要不是章德殿時刻有丞相的人駐守,她也不必挑個女子送進內寝去。她是低估了少帝的能力,高估了韓嫣的劍術,最後弄得一敗塗地。所幸案子不了了之,如果深究下去,恐怕自己早就不保了。

不過現在既然東窗事發,也沒有再遮掩的必要了,她說是,“是我授意,那次若是成功,一切早就了結了。”

漫天的悲傷向扶微襲來,她握緊了廣袖下的雙手,“母親一點都不顧念母子之情?臣記得臣小的時候,母親很疼愛臣,常常隔着複道給臣送花。”

梁太後面無表情,像個冰封的雕像。自她知道她的真實身份起,一切都變了。男人克成大統是應當的,可她是個女人,憑什麽樓妃那麽好命,生個女孩都能光耀門楣?

她冷冷哼笑,“天家是沒有什麽親情可言的,陛下到現在還沒弄明白嗎?”

扶微的心一寸寸涼下去,站起身,居高臨下望着她,“臣以前還半信半疑,多謝太後,讓我開了眼界。既然事情已經壞到極點,我想太後必不會再奢望活下去了。宗正曾建議朕廢太後,朕看在多年情分上,留你臉面……”從袖袋裏掏出一疊白绫,随手一扔,緞面舒展,輕柔地落在了蒲席上,“自裁謝罪,以贖前愆吧。朕知道你最惦記的還是梁氏,你放心,我會夷梁氏,讓他們來與你做伴的,你安心上路吧。”

全副武裝的太後,一下坍塌了。她血紅着眼在蒲席上爬行,“梁氏何罪?”

扶微退後半步,漠然道:“一損俱損的道理,你不懂嗎?梁氏最大的錯,就是出了一個試圖謀朝篡位的野心家。要恨就恨你自己吧,是你的貪欲害了阖族,怨不得別人。”

她一抖袍角,從永安殿邁了出去。禁閉的殿宇裏隔門傳來嚎哭,她無關痛癢地眯起眼睛。春日的太陽光芒萬丈,她尚可以直視,唯獨人心,試探不得,深窺不得,比世上任何東西都要危險。

一場政變,夷了三族,滅了兩個姓氏,共計五百餘人。殺業造得雖大,卻并不後悔,太平天下本就是靠無數的血肉堆積起來的。尤其像她這種建業和守成交接時期的帝王,面臨的更多是內鬥,經受的壓力也比歷代先帝更大。所幸都過去了,她終于能夠喘一口氣了。今後的十年甚至是二十年,宗室之內不會再起兵戈,她也算為後世帝王開創了真正穩固的基業。

照的喪禮,她親臨參加了。刀鋒下的性命如此不堪一擊,生前輝煌也好,沒落也好,身後只得一炷清香,三尺黃土。

她在棺椁旁站了很久,棺蓋已經蓋上了,她覺得裏面躺着的一定不是阿照。她沒有勇氣再令人開啓,只是看着那個嗣他侯爵的孩子,披麻戴孝跪在一旁。她默默同他告別:“願你來世不要生于宗室,也不要當天子近臣。要尋見一位摯愛的夫人,好好活到老,與她子孫滿堂。”也不知他聽見沒有。

整個四月好像都沉浸在悲傷裏,連朝堂上的百官都顯得不活泛。一場風暴過後漸次回到正軌,燕相如因勤王有功,依舊引領衆臣,當他的丞相。

五月伊始,不久就是端午,過個節沖沖喜也好。熙和帝手裏盤弄着王玦,聽新上任的京兆尹回禀近來接報的案件,對這位新尹的辦事能力還是十分肯定的。

“京畿自設立三輔以來,各類大小案件又減三成,朕心甚慰。如今天下大定,邊關戰事也逐漸平息,有賴諸君齊心協力,諸君皆是朕之良臣勇将。上月的奪宮案,朕知道諸君的心一直懸着,今日便都放下吧。過兩天是端午,諸君可休沐三日,陪陪家小。朕現在知道了,今生有緣相聚,是天大的福氣。莫因公事繁忙忽略了家中老父老母,比方朕……”她笑了笑,“朕欲供養嚴慈,可惜都不在了,抱憾終生啊。”

天子語氣輕松,話裏卻透出凄涼來。朝綱已經緊握在手,卻總是顯得憂心忡忡。有時候臉上神情和先帝一樣,笑容只在口鼻,傳不進眼裏。

當然放恩旨休沐,大家都很高興。滿朝文武皆揖手謝恩,“臣等謹遵陛下教誨。”

天子淺笑,溫和的目光春水般流淌,淌到丞相身上停了下來。

他穿着齊整的冠冕,素紗中單襯黼領,眉宇間輝煌不減。以前他就不愛笑,自從上次宮變之後,笑臉愈發少了。扶微常常因政務與他會面,看見的時候狠狠瞧上兩眼,然後就把視線移開。一個不再屬于你的人,你多看一眼都是罪過。

世上最遠的征途,是一顆心到另一顆心的距離。扶微知道自己再沒有機會走進他心裏了,然而擡頭不見低頭見,這樣彼此都痛苦。他還好一些,将來可以娶妻生子,過那年她夢裏夢見的日子。她呢?依舊是皇帝,依舊披着男人的外衣臨朝,不能嫁人,更不能生子。到最後江山是別人的,因為她傳續不下去。

所有人都弄不清天子和丞相之間的關系,她自己也一樣。有幾次想他想得厲害了,忍無可忍在胳膊上走刀,數不清華美的青褾下掩藏了多少道傷痕,她就是靠這種方法忍住相思的。

若非必要,他不會看她。兩情相悅時脈脈的對視,早就成了過往的煙雲。她灰心地調開目光,一手搭上憑幾,卻聽見他朗聲向上奏報,“臣有奏疏,面呈陛下。”

秦頌下臺階,将簡牍接上來送至天子手中。她展開看,越看心越往下沉,他要自請出關巡視。

“敬王亂已平息,如今內政修明,朝野晏然,再也不需臣操心了。臣在職多年,近來午夜夢回,常想起少年時縱橫邊關的豪邁。恰巧金城郡正在修建中,臣願請命,赴北地查驗。若陛下恩準,今後便為陛下鎮守邊關,抵禦強敵來犯,保中原長久安定。”

扶微的耳朵裏忽然嗡嗡響,他的話斷斷續續傳來,起先她還仔細分辨,後來不知怎麽,聽不真切了。

她擡起手摸了摸耳廓,“相父說什麽?”

他臉上神情微窒,又将先前的話重複了一遍。

扶微緊蹙起眉,隐約聽見什麽金城郡,什麽鎮守邊關,心裏明白,他是厭倦了朝堂,打算遠遁了。她垂眼看簡牍上的字,奏疏寫得很清楚,當着滿朝文武宣布一遍,是在知會衆臣。如果去意已決,她如何強留呢?她極力控制情緒,把險些奪眶的眼淚又咽了回去。見他嘴唇不再動,知道他說完了,重新堆砌起笑道:“相父可是決定了?”

他道是,“南北兩軍的兵權,臣如數交還陛下。”将袖中虎符高擎呈敬,由秦頌轉交天子。

扶微靜靜看着符身上篆刻的字跡,朝堂也好,兵權也好,終于都在她手裏了,可是她感覺不到快樂。以前的躊躇滿志沒有了,可能得到的越多,就越不稀奇了吧。

“相父不辭勞苦,那就準相父所奏,可去關外巡視。待走累了還朝,朕出城十裏迎接相父。”她捂了捂耳朵,發現其中一只慢慢恢複了聽力,另一只隆隆的,雷鳴一樣。

好不容易延挨到散朝,回路寝召見侍醫。侍醫扒着她的耳朵看了半天,并沒有看出什麽端倪,得出的結論是陛下太過乏累了,當好好休息。

怎麽歇得下來呢,她對太傅說:“奏疏堆得山一樣,今日看完了,明日又來了。我現在才明白當初丞相的苦,忙起來當真要徹夜不眠的。”頓了頓問,“八校尉已經入軍中任職了吧?”

太傅道是,“已經全盤接手,陛下放心。”

她慢慢點頭,“今後京城守軍勢力八分,再也不會出現一将號令全軍的局面了,甚好。”

太傅茫然應着,看她氣色不佳,拱手道:“陛下當聽從侍醫的建議,好好睡上一覺。年紀輕輕的,作下病可如何是好?”

她仰起脖子扭了扭,笑道:“說得是,是應該休息兩天……丞相赴北地,什麽時候啓程?”

太傅說明日,“帶了兩百近侍,從秦直道一路北上。”

她長長哦了聲,“我該送送他,畢竟此一別,恐怕今生今世都見不到了。”

手上的政務暫且放一放,回到燕寝休息,喝了藥,在寝臺上翻來覆去,睡不着。以前的種種在腦子裏翻騰,可笑的如淳、狼狽的如淳、不甘的如淳……她捂住臉,告誡自己不能哭的,可是滿腔酸楚,怎麽都擋不住。

第二日天不亮就趕往甘泉宮,在他還未來之前,在那裏等候。沒有大肆宣揚,新近任命的侍中參乘,輕車簡從候在秦直道旁。

山巒間逶迤的直道沒有遮擋,風很大,吹起她的頭發,漫天飛舞。侍中壓刀谏言,“上回軿車吧,待相國一行來了,再下車相見不遲。”

她搖搖頭,想第一時間看見他。畢竟見一面少一面,此去經年,緣分錯開了,一輩子都不會再有交集了。

向遠處看,青灰色的線綿延千裏,叫人心中升起無盡的蒼涼。她曾經以為自己能做自己的主,沒想到命運不可控,她被驅策着,陀螺一樣轉動,忙忙碌碌,不知究竟是為了什麽。其實她也想順着那直道,走到海角天邊去呢,這種渴望一旦生成就變得難以抑制。她癡癡遠望,喃喃自語:“其實應該再修得遠一些,這樣走起來更方便……”

侍中在背後喚她,“陛下,相國的車隊來了。”

她回身望,他騎着他的汗血馬,那馬的尾巴和頸鬃都束起來,遠遠走來步伐穩健,胸懷健壯。

馬是好馬,人自然更是良人。他走在隊伍的最前端,身後是浩蕩的扈從和辎車。她心裏感覺哀戚,視線遲遲無法從車辇上調開。他下馬向她揖手,她心不在焉地,“路遠迢迢,相父路上多加小心。”

他道諾,“多謝陛下惦念。”

她不方便問他車上是否帶着柴桑翁主,兩兩站着,彼此都找不到話說。良久她才道:“到了北地,所見所聞可俱書傳至臺閣……”終究沒能開口讓他寫信給她。

他颔首,從懷裏掏出一個布囊遞過來,“這是新近各地王侯的布兵圖,陛下可酌情削減,莫讓王侯勢大。”

她緊緊攥着袋口說不出話,他旋身上馬,在馬上向他拱手,“臣就此拜別陛下,請陛下保重龍體,皇圖霸業,千秋功名,皆在陛下一身。”

她目送他揚鞭,向遠處狂奔而去。直道塹山堙谷而建,很快那隊人馬就被地勢的起落遮擋住了。她轉身向坡上奔跑,侍中在後面急趕,她全不聽。終于到了坡頂,灌了滿心的涼風,大喘着眺望,他已經融進一道細細的黑線,看不清了。

他漸行漸遠,消失不見。她抓着那個布囊欲哭無淚,過了很久才想起掏出帛書查看,沉甸甸的牽扯,有什麽從裏面滑落,落在青草地上。

她彎腰撿起來,捧在掌心,蟠龍盤旋,飛燕依依,是他曾經贈給她的那面玉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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