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上欲禪位,立魏世子源養正為帝。”

塞北天氣苦寒,十二月裏大雪紛飛,路上車馬幾乎已經不通行了。新郡近郊駐軍中樞的牛皮大帳裏,擺着一只碩大的溫爐,只有日夜不停燃炭,才能抵禦外面的嚴寒。

氣候不好,剛到申末天就暗下來。丞相拖了拖案頭的卧羊燈,微側過身子,就光将絹帛上的幾行小字看了又看,悵然長嘆:“終究太年輕了,看人不準……”

站在一旁的連峥伸手,把帛書接了過來,“建業的字真是不得長進,歪歪扭扭,也只有你看得懂。我早說過,你一去,她會方寸大亂。這大半年政績雖好,心裏終究惦念。”一面笑道,“這回可看出來了,人家為你連皇帝都不做了,你還怕她待你不是真心?”

丞相白了他一眼,“你少胡說就會死嗎?我什麽時候怕她待我不真心了?”

連峥扯起了半邊嘴角,“既然如此,為什麽不把你離京的真正目的告訴她?不就是想試探嗎!留下定情信物,勾着人家的魂,燕相如,看你儀表堂堂,誰知竟是個斯文敗類。你如此老奸巨猾,可憐少帝還是個孩子,遇上你,倒了八輩子黴。”

丞相越聽越不是滋味,狠狠踹了他一腳,“你這輩子的樂趣就是打壓我?不告訴她,是因為風波剛過,沒有真憑實據處置魏王,會給人機會散播謠言,說天子借機鏟除宗室。敬王起事,我當時便存疑,一個老實人,不可能有這樣的謀劃。叫我刮目相看的是魏王,我以前只當他是個莽夫,誰知此人還有謀,真不簡單。”

連峥立刻挺起了胸,哼哼兩聲笑道:“要不是我,你到如今還蒙在鼓裏呢。所以平常給我幾件衣裳又如何,我在緊要關頭可是幫得上大忙的。”

丞相無奈地調開了視線。确實,這次的功勞全在他。人算不如天算,魏王大概也沒想到,他送來的魏女會說夢話吧。他記得自己囑咐過連峥,不許他留女人過夜,當時是怕他睡夢裏洩密。結果這小子并未遵循,一夜操勞過後迷迷糊糊聽見魏女嘀咕,什麽主君,什麽奪宮,他一個激靈蹦起來,直沖進了丞相府。

可惜他忘了事先控制住魏女,回去後發現她上吊了,于是死無對證,案子變成了無頭公案。丞相是下決心要徹查的,加上那時候終日無法從愧疚裏自拔,分開一段時間也好。所以自請離京,金城郡距魏王封地不過百餘裏,他駐紮在此,便于對北地的全盤掌控。至少在他有生之年,京裏的那個人,不用為北方的軍務勞心。原本一切皆在掌控中,誰知這個關口上她居然打算禪位,對象還是魏王世子,這就讓他坐不住了。

他起身在帳內踱步,連峥坐在案頭上看他,他轉得久了,讓他起了暈眩的感覺。

連峥按住了額角,“莫如現在就回京吧。”

丞相搖頭,“冰天雪地,就算立刻動身,也趕不上朝廷昭告天下的速度。”他長長嘆息,“這個阿嬰,我為她鋪平了路,她竟要放棄了。”

“也許是在逼你還朝。”連峥咧嘴笑了笑,“你們是半斤八兩,一樣屬藕的。你有張良計,她有過牆梯。”

丞相擰眉看他,不知怎麽反駁他,別開臉嗤地一聲,表示對他的嘲諷。

“別嗤啦,趕緊想辦法吧。”連峥掀開門上厚氈往外看,大雪混着北風橫掃過來,他連忙縮回了腦袋。

丞相腳下步子漸緩,忽然轉身出了大帳。連峥本欲趕上去的,又覺得外面太冷,邁不開腿,便挨在門邊靜候。未多時見他回來,手裏抓着一只黃眼信鴿,那鴿子在天子面前早混得臉熟了,從北地長飛千裏趕回京城,也是小菜一碟。

連峥卻遲疑,“大風大雪,能飛得出金城?”

丞相在鴿頭上撫了撫,“除此之外別無他法。我走前給她留了一張布軍圖,如今第二張也繪成了,飛鴿傳書送回去,如果她機敏,應該看得出圖上駐軍的變化。萬一不能送達,圖落在別人手裏也無妨,她禪位後可以安全離開京城,短期內魏王尚不敢對她起殺心。”

那方用素纨繪制的北地駐軍圖,卷起來不過筷子粗細。裝進蘆葦杆裏綁在鴿子腿上,他親手捧着信鴿送到帳門前,低聲說:“別人能飛進來,你自然也能飛出去。成敗全看你的了,待我還朝,披紅挂彩,為你迎娶新娘。”

這回嗤笑的輪到連峥了,“以色相誘,這招對鳥不知管不管用。”

他想應當管用,到了适婚年齡還沒有配偶的,不管是人還是鳥,只要有奔頭,都會願意嘗試。

鴿子飛進了風雪裏,他回身道:“如今要做兩手打算,我原本想正大光明查辦魏王,現在看來形勢緊迫,容不得再猶豫了。诏書一旦下達,魏世子便是新君,誰也動他不得……”

連峥畢竟是他幾十年的老友,穿開裆褲時就認識,只要他一個眼神,他就知道他在想什麽。

“那就在诏書下放之前除掉魏世子,新君已然死了,诏書便成一紙空文了。”

丞相那雙眼睛在燈下尤為明亮,秋波一轉傳遞過來,含笑點頭,“我正有此意。”

連峥說好,舉步便往外去,“先鋒營的人早就按捺多時了,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我即刻去傳令。”

他走進深深的夜,這大帳裏便只剩丞相一人。門上厚氈高高挂起,他身後是溫暖和靜谧,面前卻是漫天風雪。偶爾有雪片子飛進來,落在臉上,他渾然不覺得冷。猶記得她和靈均大婚後設宴那晚,他冒着寒風拖着病體,入千秋萬歲殿為她撐腰。晚間初雪忽來,他們并肩在淩空的複道上站着,現在回憶,亦是滿心的悲涼。

他和她,其實是很難分割的一個整體,從先帝托孤時起,她就拴在他的腰上了。他為她開疆拓土,為她披荊斬棘,他用她的身份實現自己統一的夢想,她用他的權力登頂九五,淩駕萬人之上。可惜後來變故頻出,皇權和相權碰撞,必要有一方妥協。他覺得自己更愛她,情願流放自己,把一切還給她。只是他沒想到,一個那麽看重自身的人,會為了自由放棄所有。

連峥說她在用計逼他還朝,他知道她不是。她的性情裏有極端的成分,為權可以不顧一切,為情也可以。

說實話,他當初離開,便沒有想過再回去。官場上沒有哪個位置永遠為誰而留,身體不好告假一個月,回來尚且物是人非必須重新經受考核,何況他這種一走大半年的。

是,他的勢力盤根錯節,遍布朝堂,但日常的養護不能少,人走茶涼的道理人人知道。初來這裏時他也不好過,日日爛醉如泥,連峥不知撿了他多少回。他以為痛苦終将過去,誰知不是。聽見她要禪位,他心急如焚,權力只有在自己手中才可稱得上是保障,一旦交接就會反噬,她怎麽不知道!

因為耳疾要退隐,聽說她的耳朵越來越不好,看來他只能回去當她的耳朵了。他看向漆黑的夜,習慣性地将酒壺拎在手裏,待要喝,又想起什麽來,一揚手,遠遠抛出了大帳。

北地咫尺皆迷,禦城還算好,但對于沒有見識過北方的人來說,寒風呼嘯也夠受的。

扶微畏寒,處置完了政務,常會挪到檐下曬太陽。今天的天氣很好,陽光溫暖,她閉着眼睛聽不害說朝野趣聞,聽久了有點昏昏欲睡。

空中隐約傳來翅膀撲棱的聲響,她睜開眼,見兩個黃門跑到月臺上,正高擎起雙臂打算驅趕一只鴿子。那鴿子不怕人,遲遲盤桓不肯飛走,扶微認出它,一下便站了起來。

次日的朝會,因先前天子已經有了隐退的意思,因此顯得格外凝重。諸臣都有些七上八下,畢竟一個時代結束,另一個時代開始,很多人經不起這種大浪淘沙式的篩選。新帝上位,元老們面臨諸多考驗,不知新帝改革吏制的力度有多大,繼續留任的又有幾人。所以贊成熙和帝退位的還是少數,大多數人更希望維持現狀,至少三十年不要動搖。

天子在上,倚着憑幾說她新制定的計劃,“大殷全國,分十三個州部,每州當設刺史一人,以監察地方。刺史乃朕與百姓口舌,上可上達天聽,下可傳達黎民。刺史以六條問事,一條監察強宗豪右,五條監察郡守、尉與王國相。朕思量再三,此監察手段比之秦朝更嚴密,也便于朝廷更好的管理吏治,諸君以為如何?”

衆臣自然一片附議之聲,天子年輕不假,但其對政治的敏銳,是歷朝歷代帝王中少有的。小小的年紀,也不以天子之尊獨斷專橫,收梢總加上一句“諸君以為如何”,再配合上笑眯眯的表情,若就此禪位了,實在令人很是不舍。

積攢了五天的陳條,大小諸事都要向天子回禀。天子有時掏掏耳朵,尚且能夠聽清,有時就不怎麽靈光了。一場朝會大約持續兩個時辰,殿宇一角燃着線香用來計時,衆臣不時瞄上一瞄,太傅和宗正等更是捏緊了心,像罪犯等待裁決,等候最後的那道诏令。

大司農終于呈報完了今冬的軍國用度,天子舒展廣袖緩聲開口,“朕有政命,欲昭告天下。”

衆臣立刻一凜,紛紛起身,執着笏板長揖下去。太傅幾乎感受到了絕望,兩手顫抖着,緊緊閉上了眼睛。

天子在幄帳下負手踱步,奇怪的是沒有下令常侍郎宣讀聖旨,而是自己口述,一字一句道:“丞相久不在朝,朝中萬機事務亟待協理,今以司直湯彧為相,自此贊襄機務,與朕分憂。另擢令燕相如為大司馬大将軍,置官屬以理事,領銜內朝,預聞政事。阖國兵力分南北兩屬,南令太尉管轄,北以大将軍為首。虎符分四,太尉與大将軍各一,餘二皆由朕親自掌管。朕意已決,便不與諸君商議了,急令大将軍還朝,領命任職。”

大司馬大将軍官職在丞相之上,對于朝上百官來說,燕相一向是輝煌的存在,只要不封太子,其餘多高的官銜都可以接受。

至于太傅和另外三位近臣,臉上的震驚簡直大得像磨盤——分明和前幾日制定的計劃不一樣了……不過無論如何,天子沒有禪位,這個轉機足以令他們痛哭流涕。太傅長籲了口氣,這刻居然發現燕相如是一員福将,哪怕他和天子斷袖斷得難分難解,他也不會再反對了。十六歲的少年人,要統領天下哪有那麽簡單!少帝需要一個堅實的肩膀攀附,別人都靠不住,唯有大司馬大将軍,關系不一般,輔佐起來當然全心全力。但是轉頭再想想,此人也是不要臉出境界了,對自己看着長大的孩子都能下得去手,啧啧啧!

朝散了,最後立魏王世子為帝的诏命也沒有頒布。太傅帶着宗正等興匆匆趕往路寝,恰逢少帝立于溫爐前,面上一派安詳地看着淡藍的火舌在诏書上蔓延。缣帛的經緯漸漸扭曲,先是字,後是玺印,到底變成了一蓬火,消失不見了。

三位臣僚看着诏書付之一炬,終于把心放回了肚子裏,追問少帝:“陛下如何忽然改主意了?”

她從禦案上拿起一方細絹遞過來,“不知何時,魏王的封地變大了。我記得荊國已入公田,為什麽被魏王劃去一大塊,還在邊界駐了五萬魏軍?”

太傅一臉震驚,“此大逆不道!”

“可見我是小看了魏王。我一直以為他和大将軍交情頗好,那日千秋萬歲殿上他又極力維護我,我料他和其他皇叔不同,誰知……”扶微苦笑了下,“所幸得知及時,如果那道诏命發下去,想收就收不回來了。懸崖勒馬,為時未晚。”

太傅托了托手裏素纨,“這是大将軍發回的?”

她點了點頭,“大将軍人在北地,心在朝堂。”

太傅雖然腹诽他愛權,但這次也很慶幸有他。如果魏王不像想象的那麽正派,社稷将來如何暫且不論,少帝的安危起碼是得不到保障了。還是眼下這樣好,少帝忙不過來,他來幫忙,萬一他想擅權,天子也不是擺設。如此互相制衡,可物盡其用,既不可惜了少帝,也不荒廢燕相如滿身的才學。

扶微開始等他還朝,既然委以重任,又明确下了召回令,他敢不回來,她就派人把他押回來。她日日如坐針氈,等了大半個月,朝堂上等來了魏王一家先後暴斃的消息。據說北地忽發“傳屍”,魏王一家皆染上了惡疾。大将軍前去查看,無一人得免,所以具書上表,告知朝廷。

扶微心裏是知道的,畢竟以皇帝之名多造殺戮,對她沒有任何好處,因此消息到了,她無非大大感慨了一番。

“魏王忠勇,然天妒英才,令人扼腕。”她輕輕撫摩着盤龍飛燕牌,皺眉道,“傳屍之疾,朕小時候聽說過,就是俗稱的勞瘵。漸就頓滞,以至于死,死後複傳之旁人,乃至滅門……着實可怖。”

朝野提起惡疾便人人自危,誰也不關心魏王一家的死因到底是什麽,匆匆向上拱手,懇請天子一定要重視,莫讓病勢蔓延。

熙和帝點頭不疊,“諸君放心,朕會傳令各州刺史嚴加督辦的。好在眼下天寒,病勢尚可控制……屍首深深掩埋,魏王府就封了吧,以免再有人遭難。”轉頭問官署司馬,“大将軍可從北地動身?”

司馬道是,“今日是第五日了,只因極寒之地行路艱難,比之其他三季耗時要長一些。不過上了秦直道就好多了,眼看要開春,料想再有個把月,便可抵京了。”

再過個把月,恰逢春暖花開的時節。也好,那個時候他入京,就可看到滿城新氣象,一定比北方不毛之地更令人眷戀。

接下來的日子,她仿佛等待夫君凱旋的小婦人,忐忑又滿懷期待。一年沒見到他了,不知他現在的心境變了沒有。當初燕氏十三人的死,還對她耿耿于懷嗎?總算他心裏有她,在她不知情的時候為她掃清障礙,可見并非全無感情。如今他回來了,她頓時有了底氣,再也不必孤伶伶獨自坐在朝堂上,動辄看着外面的天幕發呆了。

有了盼頭,辦事便愈發精神,一日入臺閣,與諸臣商議平推,“大殷與周邊各國貿易往來日益頻繁,富商大賈中不乏奸猾者,囤積居奇,擡高貨價,使朝廷與百姓俱受損。朕欲在各大州郡設立官衙,以掌物價……”話還沒說完,建業從門外跑了進來,一聲主公喊得又響又脆。

她不悅,蹙眉道:“大呼小叫,哪裏來的規矩!”

建業顧不上天子責怪,回身往外指,“大将軍前鋒先行進京禀告,大将軍乘駕已到扶風了。”

她站起來,心頭激蕩幾乎窒息,礙于衆目睽睽不能歡呼雀躍,只得勉強忍耐着,含笑道:“朕曾許諾,待大将軍返京,出城十裏相迎的。”

太傅忙道:“臣即刻傳令太仆卿準備天子出行鹵簿,臣等随主上一同迎接大司馬大将軍。”

她擺了擺袖,“不必,大将軍不喜歡過大的陣仗,朕去即可。諸位繼續商議,拟定員吏名單,以便及早遣赴州郡。”

“諾。”衆臣俯首領命,待直起腰來,天子早就跑得沒了蹤影。

扶微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奔跑了,她穿行在宮牆夾道裏,怨怪明光殿離章德殿太遠,跑得她胸口生疼。回到燕寝翻箱倒櫃,找她覺得最好看的那件柳色深衣穿上,收拾停當到鏡前照照,唯恐自己氣色不好,還薄薄敷了一層粉,擦了淡淡的口脂。反正已經公開宣稱自己是斷袖了,稍微打扮一下也沒什麽難以理解的。就是帶累了他,回來大概要面對滿朝文武怪誕的目光了。

見了先賠個罪好了,她兀自思量着,登上了金根車。金根車以金玉裝飾,前駕六馬,後随五時副車,是頗為豪奢的帝王乘辇。然而法駕的儀仗并沒有準确按照規制來,她下令從簡,由幾位侍中參乘,急急趕出了春明門。

出城十裏,正是一路繁花。陌上青草依依,天邊有乳燕翻飛。她坐在車裏,聽見自己雷鳴般的心跳,伴随微微的牽痛,他不來,這種牽痛就不會停止。

她緊緊攥起兩手,半是甜蜜半是憂愁,甚至比上次春日踏青時還要緊張。靠在窗口向外探望,遠遠聽見大道盡頭有鈴聲不斷。她急忙起身下車,終于看見十幾匹疾馳的駿馬飒沓而來,為首的人身後抖篷招展,像天邊燃燒的怒雲。

她忽然哭出來,忍也忍不住的抽泣。知道自己現在肯定很醜,恐怕把粉也沖散了……可是又如何呢,就算此刻死了,也沒有什麽遺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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