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4-3
齊朝陽18歲那年結束高考後,回了家。他滿心惦記的是自己的小妹妹。
回到家的那天晚上,齊家父母難得高興,叫上燦陽和她父親一起來自己家吃晚飯。燦陽和朝陽幾乎每周見面,彼此沒有一絲生疏的感覺,偶爾朝陽還會帶着燦陽去市中心玩,帶她去游樂場,帶他去看電影,給她買她一直夢想的芭比娃娃,也會帶她去自己的高中,鼓勵她好好學習,以後也考進這所學校。燦陽雖不能完全理解考上這所高中的意義,但是也知道朝陽哥是在對自己好。
雖然燦陽和朝陽關系親近,但燦陽和齊爸爸齊媽媽已經很少有交流。吃飯的時候,燦陽爸爸因為朝陽高考的結束,很為他高心,一直說朝陽以後會有大出息,燦陽跟着他,以後肯定也會沾光。燦陽見爸爸比齊家父母還要激動,感到有點不好意思。
齊家夫妻為自己這些年對燦陽照顧地少了而道歉,直說他們因為後來調到另一所小學教書,而沒有更多的時間來關心燦陽而覺得抱歉。幸好朝陽給燦陽起了好哥哥的榜樣,他們的愧疚才能夠得以減少。何燦陽的父親連忙說“不會,不會。”
兩家大人聊着過去,聊朝陽和燦陽小時候的趣事,但齊家父母絕口不提與齊晖陽有關的事,何跟水稍微提到他,其家父母就會找別的話題給帶過去。
何燦陽和齊朝陽坐在一邊,安靜地吃菜,不去參與大人的讨論,自成一塊小小的天地。飯後聊天的時候,朝陽朝何跟水說道:“何叔叔,燦陽明天早上上學,我送她去。”
兩家大人見他如此寶貝燦陽,相視一笑。雖說兩個孩子關系一向很好,何跟水還是推拒道:“朝陽啊,你才結束高考,明天你好好休息。還是何叔送燦陽去上學。我騎自行車,不費事。”
齊朝陽摸摸燦陽的馬尾辮,寵溺地問道:“那燦陽希望哥哥送你去嗎?哥哥送你去的話,何叔叔就能多休息一會兒了。”
何燦陽沒來由地覺得有點害羞,她看着坐在自己身邊正溫柔地看着自己的朝陽哥,又看了看幾米之外正在用牙簽剔牙的父親,想了想拒絕道:“朝陽哥,還是爸爸送我去吧,你剛考完試,肯定很累。”
何跟水大笑,指了指自己的女兒,笑着說:“陽陽,現在就知道擔心你的朝陽哥啦,你怎麽不想着爸爸能多睡一會兒呢?”
何燦陽不知道怎麽說,手心都急出汗了。
“哪有,爸爸。反正你每天都很早起床呀。”
齊朝陽見她這樣,便不再堅持。
“那哥哥後天送你,好不好。”
燦陽高興地點頭,何跟水看着這樣的女兒,搖搖頭,暗自感嘆,女兒該不會這麽早就情窦初開了吧?
誰都沒有想到,這會是兩家最後一次聚在一起吃飯,齊朝陽也沒想到,正是因為他的這次放棄,讓燦陽失去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至親之人。
第二天,何跟水騎着自行車把燦陽送到了學校,像往常一樣囑咐她,要好好聽課,上課要注意力集中,不能在課堂上做與學習無關的事。燦陽跳下自行車,往教室走,回頭沖父親招手,直說自己“知道了知道了”。她滿心在意的是,今天又能看到朝陽哥了,腳步也比平常輕快許多。
燦陽坐在教室裏。上午第一堂課是班主任老師的語文課,第一節課的鈴聲剛剛響起,她打開語文課本,翻開到老師即将要講解的那篇課文。
幾分鐘後,班主任姍姍來遲,卻沒有走向講臺,而是徑直走向燦陽,把她帶出教室。她不明所以,班主任将她帶到校門口,她看到她的朝陽哥站在門外,一臉凝重地望着自己,心裏突然有不好的預感。
後來的事情具體是怎麽樣的,她已經不記得了。她只記得,等齊朝陽把她帶到醫院時,她奉為天的父親躺在白布之下,失去了一切生命的跡象。
她小心地走過去,身邊的醫生護士好像在跟她說“節哀”,她聽不清楚,齊朝陽好像在她耳邊哭泣,她也聽不清楚。她只是覺得他們好吵,像蒼蠅一樣擺脫不了。
她一步步把自己的身子挪過去,掀開那塊該死的白布,怔怔地出神。
白布之下的臉,一只眼睛可怕地隆起,一大塊皮肉被撕開,額頭上血跡斑斑,嘴唇嚴重擦傷。剩餘的部分白的像是被刷上了無數層厚厚的石灰粉。
她大聲尖叫:“這不是我爸爸!這是怪物!我爸爸不是怪物!他不是!”
幾個年紀較小的護士也紅了眼眶,過來拉她的手,試圖安慰她。燦陽甩開她們,轉而抓着齊朝陽,看着他,一遍遍地問。
“朝陽哥,你告訴他們,這不是爸爸,我爸爸在家裏等着我呢,這不是我爸爸。”
齊朝陽心疼不已,把她抱在懷裏,在她耳邊低泣。
“陽陽,你還有哥哥,你還有我。”
燦陽固執地堅持:“你告訴他們啊!啊!”
她開始尖叫痛哭,齊朝陽緊緊摟着她的身體,心如刀絞。他恨不得時間能回到過去,如果他昨晚堅持自己送燦陽去學校,何叔叔就不會被卡車撞到,何叔叔就不會死。
“陽陽,都是哥哥的錯,都是我的錯。”
突然之間失去父親的噩耗徹底擊倒了何燦陽幼小的身軀。她癱在齊朝陽的懷裏,看着周圍陌生的一切,覺得自己在做一個夢,一個很快就會醒來的噩夢。
原來父親在送完她返回時,被一輛運貨大卡車撞上,身體直接飛過橋墩,掉到十幾米以下的河中,墜入那條燦陽以為淺到絕不會淹死一個人的河,卻也因為它的淺,淹沒了父親活着的最後一絲希望。
随後得到消息的齊家父母聞訊趕來,也不敢相信一個好好的大活人怎麽就會突然沒了,但他們畢竟活了半輩子,在人前可以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他們找人幫忙将燦陽父親的遺體帶回了家,幫着料理一切後事。燦陽在整個過程中,猶如一個看官,麻木而迷惑,不知道身邊的人來來往往地在幹什麽。
齊朝陽和燦陽一起跪在靈堂,燦陽如同一個沒有生命的瓷娃娃一樣,對周圍的一切沒有任何表示,朝陽看在眼裏,急在心裏,卻只能用語言和懷抱去溫暖她。
第一天天色将晚,山巒起伏之處被厚厚的雲層遮住,最後一絲陽光提前沒入地平線以下。燦陽上完廁所,從門口進來,忽然聽到有人喊她的名字,一遍一遍,越來越近。
她轉身望着坡下的那條小路,居然見到父親站在籬笆處,向她伸出手。
父親臉上的傷口不見了,他的眼睛和早上出門時一樣,安靜而充滿慈愛,那件洗到看不出顏色的汗衫被風吹得鼓動起來,在父親身上制造出一段一段波紋。
燦陽掩住嘴,一點一點往坡下走。
“陽陽,爸爸餓了。”
燦陽走向爸爸,顫抖着伸出手,父親往後退去,嘴裏說着“餓”。燦陽怎麽也靠近不了爸爸,哭出聲來,泣不成聲。
“爸爸,爸爸!”
齊朝陽聽到動靜,跑出門一看,就見到燦陽沿着籬笆往前走,一邊走一邊哭。他立刻飛奔過去,将她抱住。
“陽陽!哥哥在這兒。”
燦陽不停地掙紮,眼淚鼻涕蹭地到處都是。一雙眸子突然被點亮,耀眼的讓朝陽不敢直視。
“朝陽哥,我看到爸爸了,他就在前面,他說他餓了,要吃東西!爸爸今天早上只吃了一個包子,他餓了,他回來了!”
“陽陽......”朝陽不知怎麽告訴她何叔叔已經走了的事實,他說不出口,這對一個十一歲的小女孩兒來說太殘忍了。
“朝陽哥,你幫我去拿點吃的過來,好不好,我要在這兒陪着爸爸。”
燦陽止住哭泣,指着小路的盡頭:“你看,爸爸在那兒呢。”
朝陽看着什麽都沒有的小路,哽咽道:“好,哥哥去拿,陽陽就在這兒,哪也不要去,等着我。”
“嗯!”燦陽重重地點頭,蒼白的臉上泛起鮮紅。
當朝陽端着一碗飯菜再次來到坡下時,他的小女孩兒正坐在地上嚎哭,那種哭聲撕心裂肺,幾乎扯碎了朝陽的心髒。來吊唁的村裏人見到這幅場景,也忍不住紅了眼眶流下淚,遺憾地感嘆“作孽,作孽啊。”
朝陽将燦陽從地上抱起來,按在自己的胸口處。
“陽陽聽話,爸爸已經走遠了,他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但是最後我們一定會再見到爸爸的,一定會再見到的。陽陽乖,陽陽乖。”
他也近乎語無倫次,一切安慰都顯得那麽蒼白,可他除了這些,什麽也做不了。
卡車司機主動自首,賠了燦陽五萬塊錢。當燦陽在父親的棺材前接過警察手裏的那個信封時,整個人顫抖不止。剛碰到那個用父親的生命換來的一沓紙,她就觸電般縮回手,不願意再去碰。齊朝陽替她收下了錢,在當時的局面下,他只能這麽做。
奇怪的是,在堅持說自己見到爸爸回來時,燦陽痛哭過以後,之後她再也沒有掉一滴淚。當父親被推入火葬場,化為高大煙囪裏的一縷煙時,她才真的意識到,父親已經永遠離開了自己。而那時,她的眼淚仿佛早已流盡了一般,只剩下幹澀難忍的疼痛。
父親突然離世後的另一個大問題,就是燦陽的去處。
她有親舅舅,卻從未有過往來,連父親的葬禮,他們都沒有出現。大家都在商量這個可憐的女孩兒今後該怎麽辦時,齊朝陽提出,他們家會承擔燦陽以後的生活。
齊家父母對此大驚失色,但齊朝陽的态度異常地堅定,自始至終都沒有放開過燦陽的手。燦陽感受着手上的壓力,也感受着世間的最後一絲溫暖。
最後齊家父母拗不過自己的兒子,又因着和燦陽一家多年的交情,不得已做了妥協。燦陽可以理解他們,無端多了一個拖油瓶,對任何家庭來說都是一個負擔,所以也不怪他們。只是從此,她和齊家父母再也沒有親近過。有些隔閡一旦産生,便會永遠橫亘在那裏,大到再也無法跨越。
燦陽幾乎在一夜之間長大,她不再像從前一樣肆無忌憚地笑,不再像以前一樣好奇所有的事情。在經歷着最愛的人永遠消失的痛苦中,她知道她成了孤兒,而朝陽是她永遠不會放開手的溫情。
她親自去了父親的墳頭,燒掉了那一張多年未再見的母親的相片。也是在父親去世後,她才在父親的貼身衣物中再次看到這張黑白照片。原來父親一直都随身攜帶,原來父親這麽多年,都在一個人偷偷思念那個用自己的生命換來了寶貝女兒的,他的妻子。
後來齊朝陽的高考分數出來後,他毫不猶豫地填了離家最近的A大。整個假期中,他把所有的時間都花在燦陽身上,希望她能重拾笑容。燦陽把他所做的一切都放在心裏,慢慢地也會給他回應。時間久了,倒好像真的走出來了。只有夜深人靜時,想起她再也見不到的父親,她才會咬着被子,默默流淚。
齊朝陽去A市之前,給燦陽買了一支手機,手把手地教她使用。告訴她,任何時候她都可以打電話給他,發生任何不開心的事,都要第一時間告訴他。齊朝陽走的那天,燦陽生命裏的最後一抹光亮也仿佛跟着消失。但她沒有在他面前哭,也沒有說任何希望他留下的話。齊朝陽看着這個倔強的女孩子,對自己發誓,無論今後發生什麽,他永遠不會抛棄燦陽。
作者有話要說: 回憶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