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竹馬青梅

上輩子的季恪生對于薛沉璧來說印象并不如何深刻,薛沉璧費力地回憶了會兒,腦海中隐隐約約浮起的大致是一個黧黑身影。沉默漂亮的布衫青年手執一卷書,踏着烏黑的粗布鞋子在她記憶深處緩緩走出來,眉眼沉黑,面容昳麗。少年望向她的時候,眸子恍如波光粼粼的湖面,倒映世間百态,倒映出一身紅衣的薛沉璧,眼睫微斂,那瞳光就仿佛一圈一圈泛着漣漪。

季恪生算是薛沉璧的青梅竹馬,他在薛沉璧三歲的時候被薛懷領進了薛府的大門,雖然是薛懷收的門生,然而府中上下知他身世可憐都将季恪生當作薛府的半個公子看待,每日日常起居,無一疏漏。薛沉璧粘人,起初對季恪生還算客氣,整日跟在季恪生後面“哥哥”長“哥哥”短的,凡是有季恪生的地方必有薛沉璧。季恪生每日關心的事唯有聖賢書,同府裏的人并不親厚,也不多言,就由得她跟着。

然而季恪生生性孤僻,整日被薛沉璧纏着也并沒有多給她多少好臉色。薛沉璧自小就被嬌生慣養,只有她不理別人的份,哪裏輪得到她用熱臉貼別人的冷屁股?薛沉璧心中已有不快,這些不快于是盡數體現在了她纏人磨人的功力上。

薛沉璧在季恪生的硯臺裏灌過酒,在他的書冊裏藏過蟲子,希望以此能夠季恪生的注意,然而季恪生見了這些小孩子的把戲只是将東西清理幹淨,又一聲不吭地坐下來繼續讀書。

兩人在薛沉璧九歲這一年第一次有了摩擦,薛沉璧為了引季恪生同她玩耍,便趁着季恪生夜裏挑燈苦讀的時候用蠟燭熏他眼睛。怕是誰都不會料到季恪生自小就患有眼疾,甫一出生時眼睛便紅腫不堪,哭鬧了一天也沒法睜開眼,季恪生的祖父四處搜尋古法方子才将他的眼疾勉強壓下,但仍舊是落下了個不能見大風和強光的毛病。蠟燭熏得季恪生的眼睛一陣生疼,他捂了眼珠,卻有點點鮮血自他指縫間緩緩沁出來,漸漸模糊了他瘦削的手。薛沉璧驚在原地,驚慌失措地盯着滿手鮮血的季恪生僵在原地。薛懷領着管家聞聲趕來,薛懷推門見了疼得直不起腰的季恪生,急急遣了管家連夜去請郎中。

梆子聲敲了三下後,郎中收好藥箱拱手道:“老朽已将公子眼部淤血驅散了,然而公子的眼疾沉疴久矣,此番又受了燭焰的灼傷。眼睛已然是……大人還是替公子另謀出路吧……老朽告辭了!”

不待薛懷挽留,郎中嘆氣扭頭便走,薛懷看着郎中漸漸融入濃重夜幕中的背影,眉頭緊蹙,喝道:“薛沉璧,跪下!”

“阿爹——!”薛沉璧不可置信地盯着薛懷,擰着脖子質問“阿璧為什麽要跪?”

薛沉璧從未見過薛懷對她發那樣大的火,生平第一次被薛懷責罵,她的倔脾氣頓時燎上來,薛沉璧立刻紅了眼眶梗着脖子不肯低頭,帶了哭音道:“阿璧沒有錯!阿璧不跪!”說完就推了門跌跌撞撞跑了出去,哭得撕心裂肺抽抽搭搭。

薛懷太陽穴處的青筋暴突,他伸出手将季恪生的被子掖好,又按了按鼓脹的太陽穴:“她這次也太不像話了些!”

管家小心翼翼伸長了脖子問:“可需奴才将小姐尋回來?”

薛懷捏了捏眉心:“将她關到柴房裏關上個三天三夜,不認錯就不要讓她出來,飯也不要送進去。”

薛沉璧自從辛蘭去世後便多多少少有些逆着薛懷的心思,被府裏下人鎖進了柴房也不哭不鬧,悶在柴火堆裏一悶就是一天。薛沉璧到底是個知是非對錯的孩子,雖然心中對季恪生愧疚不已但礙于同薛懷嘔着氣仍然倔強地死不認錯。

季恪生醒後已經過了兩日,他早知自己患有眼疾,醒後眼睛模糊不能視物也并未說什麽,只倚在床邊向塌邊候着的小厮問起了薛沉璧。

小厮睡得太熟,和衣翻了個身含含糊糊應着:“小姐啊?前兩日就被老爺關在柴房裏了,已許久未進米水了,現在怕是已經暈過去了吧?嗯哼……大約是這樣吧……”

季恪生推了推小厮見他睡得沉了便不再叫了,起身掀開被子摸索着取了盞燈,随手披了件衣衫便推門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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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外月華如水,樹影婆娑,月光流瀉到地上将地面鍍了層銀霜。

季恪生自廚房裏尋了些水和糕點便朝着柴房的路走去。他深一腳淺一腳地避開路上坑窪,平日裏不過一刻的路程今晚卻令他走了一個時辰。待他走到柴房前時,季恪生凝神沉思了會兒,将糕點擺放在地上又将燈留下,最後才偷偷将柴房的鎖打開。鎖鏈啪嗒一聲,柴房裏的小姑娘聞聲撲到破舊髒亂的門邊,掰開門興沖沖道:“凝霜?是不是你來救我了……”

微風從門縫灌入,薛沉璧足邊燈籠內的燭火劇烈地竄動搖擺,她默然瞧着季恪生蹒跚踉跄的背影,眼底情緒複雜。自那夜後,薛沉璧不再日日夜夜纏着季恪生,她難以向季恪生開口祈求原諒,只暗暗寫了封信托凝香交給季恪生。

回憶起年少的青蔥歲月,薛沉璧很是唏噓,自那以後她便與這位竹馬沒了什麽交集。後來的後來,她戀慕上驚鴻一瞥的容庭,借着薛懷的職位之便粘上了容庭,也與一心上進求學的季恪生越走越遠。直至季恪生游學東宋後,薛沉璧才想起還有這位竹馬,也永遠地失了去和他重逢的機會。

然而薛沉璧清清楚楚地記得前世她臨死前是聽到了季恪生回來的消息的。姜鳶眼底的那抹深重的陰郁仍舊歷歷在目,看向她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平靜,仿佛決心下手殺了她不是她薛沉璧的解脫而是她姜鳶的解脫一樣。

薛沉璧倔強地憤恨盯着姜鳶,而雍容華貴的姜鳶卻殘忍笑着,一字一句說出季恪生欲劫獄救她卻被容庭親手挖了眼珠,最後失血過多而死的真相。

是以上輩子最後肯關心她,給予她救贖的人終究也死在姜鳶和容庭這對狗男女手中,終究也是被人丢棄在亂葬崗,黃土一抹不得好死。

薛沉璧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輕撫上少年妍麗的臉龐,指尖細細摩挲少年的英挺鼻梁和幽深輪廓,仿佛這樣一直觸摸下去便有沉默俊秀的玄衣少年永永遠遠地被時光拓入她的生命裏,陪伴她渡過這只剩下仇恨的今生。

季恪生淡淡看着薛沉璧□□他臉頰的手指,将目光靜靜轉到薛沉璧的臉上,定定打量着她眸中有華彩流轉,他唇角微抿輕聲道:“師母,恪生回來了。”

薛沉璧:“……”少年人,講道理,你這樣破壞我們久別重逢的氣氛真的好嗎……

薛沉璧被竹馬師兄一句孺慕的“師母”噎地胸口默默吐血,半天不知該怎麽拿捏身份應答,心底十足糾結。季恪生向來敏感,見她神色不虞握緊了她的手,垂下眼簾道:“師母節哀……師妹人死不能複生……恪生雖不是師母的親子,但師母卻待恪生勝似親子。師妹如今再也不能做到的,恪生會盡力去做,替師父師母分憂。”

薛沉璧從前只知季恪生沉默孤僻,卻不知他還有這等善解人意的一面,想是因了這輩子娘親未亡且他的眼疾又尚未複發,故而性子比上輩子開朗的多。活了二十年的薛沉璧目不轉睛瞅着十六七歲的竹馬師兄,季恪生見她看得仔細不自覺伸手摸了摸臉,琉璃般的眸子靜靜看着薛沉璧極是認真地問:“師母如此看着恪生,是否是恪生臉上沾了墨汁?”

作者有話要說: 竹馬師兄是個集憤青、面癱、善解人意等多重性格為一身的矛盾體啊哈哈哈哈……

竹馬師兄內心獨白:師母今日好似有些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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