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贈汝容臭
薛沉璧垂眸望向手中薄紙驚疑不定,有絲絲縷縷的墨香順着她的指尖盤旋而上,漸漸萦繞在她鼻尖周圍。
仿佛被斑斑點點的火星灼傷,薛沉璧驚得手指一顫。石拱門處依舊無人,季恪生送客還未歸來,她定了定心神走出桂花樹樹蔭,對着光細細默念這篇意料之外的文章。
從章首讀到末尾後,薛沉璧又一絲不茍地将這文章重看了三遍。縱然薛沉璧上輩子并沒有放多少心思在課業上,但也對着這篇文章的功底心中有譜。
屬文的人言辭中庸,不見偏執不見萎靡,錦繡詞句疊出,高/潮之處頻頻,回腸蕩氣的文篇下暗流湧動,起承轉合間針砭時弊,精巧大氣的奇思當的起贊一句曠世佳作。
父親薛懷前世官及禮部侍郎時,拜職位之便,薛沉璧偶爾見過幾次春試和秋試的文章,大周的科舉與東宋不同,春試負責篩選出最後參與秋試的貢士,而進士及三甲狀元、榜眼、探花則從秋試裏由皇帝和主考官共同判定,從參考的貢士中脫穎而出。
這樣的文章難得一見,文骨有,文思亦有,薛懷前世曾言:“此文可為第一。”
三篇上作最後交付于容熙跟前時,容熙欽點了姜丞相之子為第一名,薛忖則得了個探花。她手中捏的這篇……十有□□就是前世薛忖所作,可是細想起來煞是詭異,前世薛忖及第的文章怎的就藏在了容庭那厮贈給師兄的書籍裏
估摸着季恪生快要回到宅院裏,薛沉璧暗暗将紙上的文章記了個五成,又随手從石桌上取過一張白紙,提起毛筆沾了墨汁将那文章的另五成滕抄下來,再小心翼翼将紙條吹吹幹塞到腰間荷包裏。
薛沉璧放好紙條後下意識摸了摸自己荷包外拴挂的香囊,不料手指卻摸了個空,她這才猛然想起自己跑到這裏來的初衷。明明是來找凝露要回香囊的,心思怎的就被容庭一事繞到九霄雲外去了,她把書籍丢到石桌上,又把筆墨紙硯扒拉到原處,蹑手蹑腳跑出了石拱門。
剛出石拱門不過十步,薛沉璧就碰見邁着徐步低頭沉思的季恪生。
季恪生聽聞了些許動靜便擡眼朝她看了過去,明媚陽光下,紅褂白裙的小丫頭睜着眼睛瞧着他,眼裏有幾分好奇,她凝脂般嬌嫩的肌膚在陽光裏顯得有些透明,恍若一彈即散。
小姑娘額發細碎烏黑,唇色嫣紅潤澤,頸間套了個如意項圈,項圈上的璎珞服服帖帖垂在她胸前,一個玉人兒一樣活潑精致的小姑娘。
季恪生心中莫名覺得有幾分心疼,腦海中生出了點燥意,他定神彎了唇角,走上前撫了撫小姑娘的頭頂,溫言問道:“阿璧怎麽一個人就出來了凝露呢?”
薛沉璧脆生道:“凝露姐姐說要來尋你,阿璧就一路跟了過來,恪生哥哥這是從哪裏來?”
不同于容庭骨子裏那種視他人如草芥,居高臨下俯視蒼生的貴胄病态,季恪生其實生性就不喜同人親近,這種與生俱來的疏離伴随着他年歲的漸長就越是鮮明。
大約是從她貴為丞相府千金和季恪生的眼睛完全失明開始,他就愈來愈頻繁地外出游學。他們二人見面次數少了,後來薛沉璧在丞相府偶遇季恪生時,他沉默寡言至極,與她擦肩而過的那一瞬不過是一句禮貌疏離的“沉璧”。
Advertisement
她萬分珍惜重生後的這些日子,薛府還是那個薛府,父親尚在,季恪生也尚未被她煩得不堪其擾。她看着這些從前從未放在心上的人事,眼眶酸的快要流下淚。
人,終究是要學會長大的。
季恪生牽起她的手,小姑娘的手掌柔若無骨,小小的拳頭被他包在掌心裏格外的細軟嬌嫩。他道:“方才送了貴客出府,這才回來,你怎的就一個人跑到這裏來了看着地上,石子尤其多,仔細着摔跤。”
薛沉璧眼底閃過幾分戲谑,笑吟吟答:“凝露姐姐搶了恪生哥哥贈給我的香囊,說是那繡法獨具一幟,看着很是新穎別致,說是要來找恪生哥哥你讨教讨教……她拿了我的香囊就跑,我只好跟着她過來。”
季恪生捏了捏她的拳頭,偏頭問:“香囊可還喜歡”
“喜歡,”她幹脆利落答道,香囊上的那團看起來有些慘不忍睹的桂花紋樣在她眼前晃過,薛沉璧抿唇偷笑:“那桂花繡得……極是好看,恪生哥哥你是從哪裏得來這麽個香囊的?”
季恪生将薛沉璧領進他的院子,到底是她是女孩子家,總要知曉男女授受不親。阿璧過幾年便是及笄,今再進到男子裏閣去就算是壞了禮數。
季恪生讓薛沉璧待在正屋等着,獨自将二殿下贈給他的書卷帶進了裏閣。他手掌停在藍色的書皮上略略遲疑片刻,還是将先時二殿下翻給他看的紙張抽了出來,用桌上擺着的鎮紙壓在最底下就走了出去。
季恪生從紫檀小立櫃裏取過幾碟果脯堅果一一置在正屋的大桌上,喚薛沉璧吃。
他坐下來看着低頭用心咬着果脯的薛沉璧,她吃得細致仔細,一絲不茍舔淨了果脯上一層薄薄的白霜,再慢條斯理吮吃脯肉,季恪生眼中微帶愉悅道:“你喜歡便好,從宮裏得來的玩意兒,應該是極好的。”
薛沉璧差點沒将自己的手指給吞下去:“宮裏賞賜的?”宮裏什麽時候時興這種繡法了……
薛沉璧有些想不通,既是宮裏賞賜的香囊……怎的繡法就那樣粗糙大周織繡的技藝雖然大大不及大魏,但終歸也是精湛華美的。皇城裏侍奉的宮女們幾乎都是萬裏挑一被擇出的,個個心靈手巧,怎會縫出個這般的香囊
季恪生伸出細長的手指給薛沉璧剝核桃,核桃被他剝得發出一聲“啪”的裂響,他将核桃仁擱在薛沉璧手邊點了點頭:“是含玉宮的二殿下偶然得了香囊,他在宮裏又沒有親近的妹妹,想到我們薛府裏還有個小姐就賜給了我,要我帶回來給你把玩。”
薛沉璧聽此當下就有些笑不出來,連果脯都沒了心思吃。
那香囊一看就不是含玉宮的宮人所繡,前世她屢次造訪含玉宮,奢靡宮殿裏侍奉的宮人個個慧心巧思,還是早逝的紀皇後特地擇了留給容庭使喚的,絕無可能弄出那麽個香囊。
她忽的想起因是姜皇後侄女身份而獲準進宮教養的姜鳶,她的女紅據說并不好,若是那香囊是姜鳶繡給容庭,再由容庭過了師兄季恪生的手轉贈給她的……
薛沉璧越想就越覺得這兩人實在是惡心到不行。
她沒了心思再閑坐下去,趕着回去就要處理了那香囊,腰間荷包裏還藏着那張紙,她更要好好想想怎麽謀劃接下來的局。
薛沉璧跳下扶椅,同季恪生匆匆告了辭就溜回自己的芳淑閣。
回到芳淑閣才見了一臉焦急守在門檻前的凝露,薛沉璧詫異走過去:“露姐姐你怎麽在這裏待着,方才我還去恪生哥哥的院子裏尋你了呢……”
凝露方才半路上同人有了糾纏,心中正噎了口怒氣,忍了半天沒處撒,此番半是歉疚半是愠怒,她理了理因受氣而起皺的領口道:“小姐,這回奴婢可是犯了錯,要惹您生氣了。”
薛沉璧一看她咬牙切齒的模樣,便知她是同西廂房的那位小祖宗又有了糾纏。
薛沉璧自見薛錦繡起就打心眼兒裏讨厭她,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頭在安和縣裏太被嬌慣,到了異鄉還是沒收斂。
薛錦繡一向不知道“禮”字怎麽寫,見了她父親薛懷半點問候和禮貌沒有不算,還任意打罵府中侍女小厮。前些天凝香哭着跑到她的芳淑閣裏訴苦,說那丫頭嫉妒她的衣裳穿得好看就要來扒她衣裙,凝香不肯還被掐了一頓。
一個主子看上侍女的衣衫,成何體統。
薛沉璧皺着眉,她對薛錦繡的忍耐肚量再次高了半成,眼裏隐隐快要溢出火星子:“莫非又是薛錦繡那個丫頭做了什麽壞事”
凝露按着胸口道:“那外家的蠻橫丫頭前些日子受了責罵還沒有學乖,又妄想避開侍女們來小姐閣裏搜刮吃食,我們幾個算是堵住了她……”
薛沉璧接過凝露遞給她的涼茶飲一口解了口渴,想着原是此等小事便寬慰凝露道:“別同她一般見識,忖叔進來無心于功課上,若是忖叔高中不了,她在肅京也是待不了多久的……”
“話是這麽說,但她瞧見恪生少爺贈給小姐的香囊,二話不說就奪走了,我們還未反應過來就叫她把東西搶走了!”凝露面色猙獰:“這丫頭真是過分得令人發指!”
薛沉璧端着茶盞一愣,須臾就回過了神,她淺淺一笑:“既然她這般喜歡,那香囊就贈與她了罷。”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