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高旭粗糙手掌接過薛沉璧怯怯遞過去的策論,眼中忽浮起一絲快意,他挑眉将那策論翻閱一遍,為防半途出了纰漏,于是再三确定道:“薛小姐篤定是此篇?”
薛沉璧自然是篤定十足,這篇策論還是她親手照着印象中薛忖前世的文章一字不差給默下來的,其中每一個字每一句話如烙鐵烙印于心頭,是年歲流逝久久都無法忘卻的歷歷在目。
她畏懼的顫音裏難掩肯定,薛沉璧垂下頭,不敢直視高旭含威的一雙虎目,只讷讷答:“臣女對‘勿以一國之力以誘一君子,人不能當此之誘,君子亦可。’此句印象最為深刻,夫子考問臣女學問時曾說起此理,臣女雖對個中道理一知半解,但夫子解釋得深自然也就留心些,臣女清楚記得忖叔叔夾帶的宣紙上說的就是此句……”
容熙一雙烏黑瞳仁定定瞧了薛沉璧半晌,神情模棱兩可,他從司禮太監手中拿過那篇四角被攥得發皺的錦繡文章,指節輕扣扶臂,眼底卻倏地波濤洶湧,容熙俯視足下戰戰兢兢的臣子,眯眼喝道:“證據确鑿,薛忖,你可還有什麽話要說?”
薛忖以額觸地,渾身發冷僵硬。想當初,他惴惴不安得了容庭塞給季恪生的那張夾在《五經鑒》裏的文章,心有戚戚然,既害怕自己比不過天縱奇才的季恪生,又害怕東窗事發,他做的這茬子事被人撞破,硬是生生頂住心中的驚懼将那紙卷藏在了西廂房裏。
那白宣上的字跡淩厲縱.情,提筆恣意收筆利落,一撇一捺力透紙背揮灑盡人世風流,此等卓然出塵的筆跡定是出自二皇子手中無疑。他陰恻恻想着,若是他被揭發,也定要憑此物證将季恪生和容庭拽下水,二皇子的自己朝臣有目共睹,即便他想開脫也沒得法子。
于是他咬牙切齒道:“微臣不服,策論乃微臣嘔心瀝血之作,定是有人意在謀害嫁禍微臣……陛下千萬不能被奸佞小人蒙蔽了去……還請陛下徹查……”
“……忖叔叔你莫要忘了,阿璧在你房裏尋到一篇同你那策論一模一樣的文章,雖然字跡迥然,但阿璧也篤定是同一篇!阿璧知你心有不忿,一直将爹當做眼中釘肉中刺,時時在太.祖母面前挑撥打壓,但我薛家承蒙陛下恩澤方得了榮寵信任,如此來之不易可不是任由你揮霍的,忖叔叔你十多年未曾于我們謀面本應互相扶持,卻這般對付我們,甚至辜負陛下騙得功名……實在太過荒唐……”薛沉璧眼角仍挂着清淚,她語氣起伏,神情激憤間,那幾滴清淚便在她眼角顫抖搖晃,光斑一層層灑下,她膚色瑩白如玉,眼角懸淚,面容如虛似幻,煞是惹人憐愛。
在一旁抖如篩糠的薛老太太聽聞薛忖冷不丁就被薛沉璧狠狠扣了一頂大帽子,還将侍郎府與他們劃清了界限,當下急火攻心氣得幾近嘔血,她顫巍巍伸出一只手指着薛懷怒罵:“果真不愧是辛府的孽種,看看她被你教成了什麽樣子,目無尊卑,陰險毒辣!”
薛沉璧言辭懇切深深跪下去,潸然淚下自責道:“夫子教導臣女‘君子敢言’,臣女雖遠不及君子,卻願與君子為伍,故而時時以君子之度鞭策自己。族叔任意妄為,乃是誤國的大事,臣女不敢包庇謀私。若因效忠陛下而令孝道蒙塵,臣女自甘受罰!”
容熙眉心一凜,肅然問:“薛忖房中有罪證?果真有筆跡不同的文章?”
“臣女曾經見過,卻不知如今是否被忖叔叔親手毀去……”未待薛沉璧言罷,容熙即刻派遣幾名身手最為敏捷的京都衛前往薛府搜查,并言:“即便是掘地三尺,也要将每處給朕仔仔細細搜盡,莫要放過一處!”
容璇把玩着自己殷紅護甲,眉心微微擰起似有些不耐煩,她目不斜視道:“既然皇兄已認定欽犯,那驸馬便也再不受皇兄猜忌,不知皇兄可否準許驸馬回府?”
容熙閉了閉眼,他身旁的高旭對長公主言:“禮部尚書力證姜丞相越位擅權,甚至為将族侄塞入朝堂不惜背地裏同主考官和禮部勾結,長公主殿下如今卻說丞相兩袖清風。可大周若是上至禦前,下至鄉土風氣皆是如此,何愁魏國不複?”
太史令凝神細聽,聽及“魏國”二字時,小心翼翼在卷薄上添了一筆。
薛沉璧思忖這嬌生慣養下不知天高地厚的長公主如何作答,卻見她橫眉解下腰間匕首,刀鞘上泛起的炫目金光在她蔥白指尖肆意流淌,光暈晃得幾位臨近的大臣頭昏眼花慌忙捂住了眼,容璇施施然欣賞着幾位臣子狼狽神色,将匕首虛握于手心把玩幾圈,末了又興致缺缺一手甩給身後一直溫婉靜立的姜鳶。
薛沉璧只覺得那樣式奇特,做工精致的匕首眼熟,卻愣是回憶不起在何處見過,等她無意瞥見刀柄處的穗子時才猛然想起此乃先帝生前的最愛之物。前世她在宮中聽聞這物什早随了先帝陪葬,卻不想竟落在了容璇手裏。
薛沉璧幽幽看了眼那被甩在一旁的匕首,感慨道:真不愧是長公主,忒敗家了。
姜鳶接過母親的貼身小匕,眼眸一轉生生看向了薛沉璧,薛沉璧無所畏懼,跪在一旁面無表情和她對視,姜鳶似是未曾料到她有此舉,怔了怔,頃刻間又垂下了眸子。
京都衛回至宣安殿時,已過了兩個時辰。
薛忖身上早已凝結的汗珠此時又争先恐後地冒出來,濕透粗麻囚衣。薛沉璧扭頭看過去時,狼狽不堪的弱冠少年伏在君主足下瑟瑟發抖,也不知是被吓的還是被凍的,也或許兩者皆有。
京都衛将搜到的東西恭順地奉上。
容熙将那張薄紙握在手裏,神态喜怒難辨。
殿中氣氛一時凝澀,薛沉璧心頭巨跳,手心裏微微沁出了細密汗珠。猝然有人匆匆進殿,單膝跪地通禀道:“屬下紀淩拜見陛下!”
容熙微擡廣額,面前的十二冕旒簌簌碰撞,擦出婉轉玲珑聲響,他道:“何事如此匆忙?”
紀淩方出現在宣安殿內,薛沉璧就認出了他,紀淩乃容庭母族後輩,自小被放在容庭身邊訓練教導,如今是含玉宮一等護衛,亦是容庭的心腹。
紀淩面露哀色,以劍鞘支地,眉梢疲憊倦怠,他萎頓頹廢,低低道:“屬下深負二殿下所托,如今是壓不下去了,肅京大大小小的街坊俱在傳誦薛……薛編修的文章,二殿下将折子呈給陛下後着手堵住悠悠之口,卻不想這文章已經淪為肅京說書人茶餘飯後的談資,更有落榜貢生揚言若不處置薛編修便要闖入禮部說理……屬下是扛不住的了……”
為百姓所要挾簡直是奇恥大辱,縱使容熙見慣大周風雨,也沒能立即緩過神來。
他擡腳使力踹了薛忖一腳,将薛忖直直踹出去幾丈遠,癱在地上爬都爬不起來。薛老太太和張若芷大驚失色,張若芷哭哭啼啼伏在薛忖瘦削肩頭,心痛如刀絞。
容熙忍着滔天怒火詢問紀淩:“他們可還又說了什麽”
紀淩暗暗瞧了眼面色不善的姜複和容璇,謹慎開口:“百姓們說姜丞相賣官鬻爵恬不知恥,妄圖以驸馬身份謀權乃大逆不道,也請求處置。”
紀淩這話說到了容熙的心坎上,一個不知死活的薛忖喪命與否都無關緊要,在他眼中唯一最重要的是有朝一日他能除去姜複這個奸詐小人。
見姜複難逃此案,被紀淩和薛沉璧三言兩語說動的容熙登時生了要折掉姜複一只虎翼的決定。機不可失,失不再來,若不利用此次機會打壓他,日後姜複定能想出更為毒辣的詭計。
事關國事,女眷不宜在場,薛沉璧和薛老太太一并被侍衛宮人請入了偏殿避嫌。
薛沉璧還是第一次來到偏殿裏,偏殿毗鄰宣安殿,從前還是歷代太後垂簾聽政的地方,因皇帝漸漸得了權勢,太後們就被請回去,偏殿也沒了用處,就索性砌起朱牆将兩地完全隔開,陰故而在偏殿裏是聽不見宣安殿中一絲風聲的。
薛老太太雙目赤紅,鬼魅般幽深可怖的眼一路上死死盯住薛沉璧不放,宮人擔心出事,就将薛老太□□置在偏殿最裏面的暖閣裏,而薛沉璧則獨自一人坐在偏殿的正屋。
宮人将一衆精致糕點擺上鑲金檀木桌案,薛沉璧觑了觑,芙蓉糕,牛乳糖糕等等擺了一桌子,還拼成了個梅花的形狀。宮人沏了一盞清茶置于薛沉璧手邊,姿态秀麗端莊令人稱奇,薛沉璧凝神瞧那宮人沏茶的手法時,偏殿前的卷簾忽然微微一抖。
她轉頭看去,來人一襲雷打不動的錦衣,肩上攏着的鬥篷料子極好,鬥篷色澤俏麗溫雅,潔白滾邊将來人的柳葉眉芙蓉面襯得萬般動人旖旎。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在外面〒_〒,三號請個假哈,4號繼續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