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少艾之十

源冬柿從左大臣府邸回到二條院時,已是臨近天黑。

源氏二條院中人早接到信,派了惟光在宅子門口等着,源冬柿一下牛車,惟光便迎上來,上上下下地看了她一遍,确定源冬柿完好無損沒斷隔壁也沒斷腿時,用袖子抹了抹眼角,道:“冬柿小姐,您終于回來了,二條院上上下下都在盼望着您平安歸來,嗚嗚嗚,可憐的冬柿小姐……”

源冬柿木然:“我其實也沒那麽可憐……”

“冬柿小姐孤身一人,翻山越嶺,從那遙遠的歌樂山行至京中,還從惡鬼利爪下救下我們公子,我們非但沒有保護到冬柿小姐,反而使得冬柿小姐身陷囹圄,嗚嗚嗚嗚,可憐的冬柿小姐……”

源冬柿艱難地:“惟光……你別哭了……”

左大臣派來送源冬柿回家的仆人們都看得一愣一愣的了。

源氏二條院的女房們自然是靠坐在廊下,一邊念着詩集,一邊往走廊盡頭看,在看見源冬柿的身影時,弁君首先提着衣擺起身,迎了過去,接着便是紫姬提着小衵的裙裾,小跑上前,撞進了源冬柿懷裏,抱着她的腰,将臉埋進她的衣衫裏。

源冬柿第一次被蘿莉投懷送抱,還是有些驚訝的,她彎下腰,将紫姬攏入懷中,道:“紫姬,你這是怎麽了?”

紫姬搖搖頭,還是不肯說話。

源冬柿有些奇怪,擡眼去看弁君,卻聽見一個柔軟的聲音道:“她一早醒來發現冬柿小姐不見了,便認為妖怪要抓的是她,都是她拉着冬柿小姐去她房中睡,才會使得冬柿小姐遭逢此難。”

源冬柿的視線越過弁君肩頭,看見源光笑着從廊下緩步而來,他身着寬大的白色狩衣,衣襟在檐角燈籠下映有桔色暖光,他走到紫姬身邊,揉了揉紫姬的頭發,道:“她自責了一天,逢人便哭。”他揚了揚袖子,笑道,“她今日哭了我滿身,讓我換了好幾件衣服,如此也是怕冬柿小姐笑她眼睛都哭腫了吧。”

源冬柿聞言愣了愣,卻聽埋在她懷中的紫姬悶聲道:“才沒有呢,公子就喜歡取笑我。”

源光笑了笑,将紫姬從源冬柿懷中拉出來,動作輕柔地用手背按了按她的眼睛,道:“還痛不痛?”

紫姬噘着嘴:“早不痛了。”

“不痛便好,我早說過冬柿小姐非尋常人,定能化險為夷的。你偏不信,哭了這麽一天,連晚飯也不用了,還好我還給你留了些。”

源冬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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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你最喜歡的點心。”

源冬柿:“……”

源光牽着紫姬的手,慢慢走回去,一邊走,一邊道:“以後還哭鼻子嗎?”

紫姬哼了一聲,道:“還不是公子老取笑我。”

源冬柿看向身邊的弁君,面無表情道:“所以,你們真的是特地在這裏等着我慶祝我的平安歸來嗎?”

弁君道:“是的。”

“那麽給我留了晚飯嗎?”

弁君:“……”

“我最喜歡的點心呢?”

弁君:“……”

源冬柿木:“……啊,弁君,你感受過什麽叫絕望嗎。”

被妖怪抓走經歷一夜苦戰,滿身疲倦回來,被脫團狗閃瞎了眼不說,還連吃的都沒有。

源氏二條院,吃棗藥丸。

待源冬柿回了屋子,掌了燈,再看這間她睡了幾個月的屋子,自橫木垂下的圍簾,薰籠上挂着的濃紫色唐衣,女房之前剛在鎏金香爐中添了香料,香爐上方飄着袅袅青煙,帶來了一絲隐隐的沉香混合着乳香的味道。燈影幢幢,四尺屏風下放着那架栗色漆的古琴倒還映着亮光。

源冬柿将燭臺擱至一邊,剛靠着杌子坐到榻榻米上,便聽見身側傳來一個冷冽的男聲。

“你昨天被其他妖怪抓走了。”

源冬柿扭頭,便看見妖琴師不知道什麽時候顯了形,正跪坐在琴旁看着他,一雙眸子無喜無怒,也沒有任何探究意味。

源冬柿聽他這麽問,倒有些奇怪,便道:“你從哪聽說的?”

“不是聽說。”妖琴師道,“我看見他把你抓走的。”

源冬柿:“……”

短暫的沉默過後,源冬柿雙手捧臉,一臉的不可置信:“你就這樣眼睜睜看着我被其他妖怪抓走了?”

妖琴師垂眸擡手在琴弦上撥下一個音,輕輕地道:“嗯。”

源冬柿:“……”

她扯了扯嘴角:“你為什麽不出來救我?”

妖琴師看了她一眼:“那妖怪弄出來的風太吵。”

源冬柿:“……”

你感受過什麽叫絕望嗎?

這就是。

她揉着額角,嘆了口氣,望着四尺屏風上精美的飛鶴折枝圖案,道:“要你何用。”

妖琴師撫了撫琴弦,琴弦微微震動,發出一陣輕微的嗡嗡聲,他道:“于是我告訴了安倍晴明。”

源冬柿:“哦,原來安倍晴明是你找來的。”

妖琴師道:“自然。”

源冬柿面無表情,繼面對安倍晴明便安靜如雞的式神燈籠鬼之後,她又多了一個看着主人遭遇危難不但不挺身相救,反而折身去找安倍晴明的式神妖琴師。

“昨夜本來是要教你撥法的,但突發意外,只有今日學習了。”妖琴師道。

源冬柿一臉冷漠地擡手:“我有小情緒了,堅決不向邪惡勢力低頭,我拒絕。”

“哦。”妖琴師幹脆地點頭,然後雙手在琴弦上撥動,一時間琴音充斥這這間屋子,燭火不安地飄動,橫木上垂下的竹簾輕輕揚起,帶來了烏鴉音樂的詭異的鳴叫。

源冬柿再次擡手:“好,我學,請停下你的手。”

琴聲戛然而止,四周又寂靜下來,只有燭火靜靜燃燒。

妖琴師面無表情地側過頭看向他,将懷中的古琴遞到源冬柿身側,源冬柿嘆了口氣,膝行上前,有那麽一瞬間,她還是很想猛地站起來,将這玩意兒砸了算了,但她還是屈服于邪惡勢力,乖乖戴上了假指甲,按照妖琴師的指點,在琴弦上撥了一個音。

松撫琴音透亮,卻又蘊含了劈開冰川頑石一般的力量。

源冬柿還要再撥弦時,卻見妖琴師猛地擡起頭來,而下一刻,竹簾外傳來一聲男子輕笑,源冬柿手一抖,在琴弦上劃出一個變了調的音。

她也擡起頭,透過竹簾,看見簾外渡廊上似乎坐了一個人,他坐姿極為規範,與一般貴族男子無異,如果不是他身後還有一只甩來甩去的大尾巴的話,源冬柿會以為是那位來夜訪的貴族男子。

她将手按在琴弦上,強作鎮定,揚聲道:“簾外何人?”

那人用手中蝙蝠扇挑起竹簾,露出帶着狐貍面具的臉,面具以下的嘴角輕輕翹起,道:“美麗的少女,才不過一晚,你就将小生忘了嗎?”

“妖狐。”源冬柿淡淡道。

她面不改色地将放在腿上的琴擱到一邊,伸手探進自己懷中,準備随時抽出紙符召喚式神。

“我的命中之人啊,請不要驚慌。”妖狐笑道。

源冬柿眨了眨眼睛,道:“我并沒有驚慌。”

妖狐歪了歪腦袋:“可你的聲音為什麽發抖?”

源冬柿扭頭看妖琴師:“我的聲音在抖?”

妖琴師點了點頭。

“哦好吧。”源冬柿回過頭,再去看妖狐,妖狐此時已經掀開了竹簾,進了她的屋子,然而他并沒有走向源冬柿,而是握着手中蝙蝠扇,繞着那扇四尺屏風轉了一圈,又看向薰籠上挂着的濃紫唐衣。

他搖搖頭,道:“我的命運之人,你應當是破開冰川的第一股青岚,身着青碧色的衣衫,自漫天冰雪中向我走來,用晴空的顏色拂去覆蓋在我心頭的積雪……”

他話還未說話,妖琴師已經皺着眉,指尖劃過琴弦,不耐煩地道:“吵死了……”

一串琴音帶着一股沖擊力向妖狐襲去,妖狐不慌不忙,倏地打開手中蝙蝠扇,接住這股沖擊力,向後退了幾步。

待沖擊力散去之後,他收起蝙蝠扇,看向妖琴師,又看向源冬柿,笑道:“原來我的命運之人是一位陰陽師。”

“所以你還敢來?”源冬柿揚起下巴,站到了妖琴師身後,道,“這位,乃是唐國而來的大妖,妖琴師,人稱琴爹,琴藝超群,只一個音,可使你忘卻煩惱,也可使你橫死當場,妖狐,你取不走我的性命,反倒要将你自己的名留在這裏。”

妖狐笑了一聲,拂開衣擺坐了下來,道:“我的命運之人啊,那并不是取走你的性命,還是賜予你永恒的美麗,你帶着我的愛意,帶着最純粹的血液芬芳,長眠于我懷中,那不是天底下最美的場景嗎?我愛你,這是命運所決定的。”

源冬柿:“……”

她爾康手:“不,你不要愛我,你還是愛別人吧,我覺得住在土禦門大道一條戾橋邊上的那個姓安倍的人就挺不錯的。除了年紀大一點,不是美少女之外,其他方面都應當是符合你的審美的。”

妖狐用蝙蝠扇掩住下巴,笑得眯起了眼,道:“我的命運之人,你對我太過狠心了,我一旦愛上一個人,便不會輕易愛上其他人。”

……除非那個人死在他的懷中。

源冬柿放棄跟妖狐交流,揉了揉額角,道:“那麽你今晚來找我,是為了什麽?”

妖狐收起蝙蝠扇,看向源冬柿,道:“大約是為了向你,小生的命運之人,道謝吧。”

“道謝?”源冬柿微微睜大了眼睛。

“不錯。”妖狐道,“之前小生被一股大妖殘留妖氣侵蝕,受了重傷,掙紮間來到了左大臣府邸,得那位美麗少女所救,為了答謝,小生便邀請她來到我的住處,看那世間最美的景象。”

源冬柿:“……”

你确定你這是答謝嗎?

“沒想到那位美麗少女卻因為陷入夢魇,就算我十分不舍地移走我的那些命運之人,她也沒有醒過來。最後還是因為你,我的命運之人,她才終于醒了過來。”妖狐似乎是嘆了口氣,道,“這樣的美景,那位少女似乎是不怎麽喜歡呢。”

源冬柿正色道:“相信我,是個人都不會喜歡的。”她頓了頓,又問道,“慢着,你剛剛說的是來向我道謝?”

妖狐點點頭。

源冬柿往妖琴師身後縮了縮,道:“舉手之勞,何足挂齒,若你的道謝方式便是帶我欣賞如此美景的話,那還是不用了。”

妖狐道:“那樣的美景,你是看不到了。”他揚了揚嘴角,“小生的命運之人是你啊,而你如何能看到自己帶着血液的芬芳在小生懷中安睡的場景。”

他朝源冬柿走近幾步,面具後的紅色眼睛有些癡迷地望着她,道:“如今小生也有些困惑,至今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呢。”

他伸出手想要去摸源冬柿的臉頰,一聲琴音響起,帶起的沖擊将他的手又撞了回去,他愣了愣,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正将雙手按在琴弦上的妖琴師。

忽然,他笑了笑,道:“既然現在小生無法将你擁入懷中安眠,那便先行告辭吧。”他站起身,掀開竹簾,正準備步入屋子時,忽然又轉過頭來看源冬柿,道,“好夢,我的命運之人,冬柿。”

源冬柿愣了愣,忽地想到之前他對妖狐說,連心上人的名字都不知道,如何能說愛她。

也不知道妖狐從哪知道她名字的。

妖狐朝她笑笑,出了屋子,放下了竹簾,平靜的夜裏忽地刮起一陣大風,将竹簾吹得上下搖晃,源冬柿伸手拉住竹簾,看着妖狐身上裹着風,跳上對面的屋頂,忽地想到了什麽,連忙大喊道:“你說的那股傷到你的殘留妖氣是不是長着長長鼻子的鬼面!”

然而妖狐的身影已經被月光模糊,消失在了屋脊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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