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畫骨之二

這一日京中的早間八卦,乃是大陰陽師安倍晴明與傳奇姬君源冬柿自宮中相偕而出,衆貴女才在午飯時間熱烈讨論過,而這午飯剛剛吃完,便又傳來了新八卦。

那位暮春時節被主上迎進宮中,得蒙聖恩破例被冊封為女禦的梨壺殿女禦,居然是兇惡至極的鬼女紅葉,她嗜吃生魂,害人無數,當夜在清涼殿中值夜的橘順通大人差點遭了他的毒手,還好陰陽頭賀茂保憲恰巧路過,與鬼女一番惡鬥,趕走惡鬼,救下橘順通。

天皇震怒,以謀逆罪問罪于攝津守藤原義道,賜下死罪,并命賀茂保憲徹查此事。

源冬柿申時一刻趕到晴明宅邸的時候,便看見賀茂保憲坐在廊下,埋頭奮筆疾書,手中毛筆寫了一行字,便停下,敲了敲額頭,皺着眉,想了想,繼續下筆。貓看見他,便喵喵叫了幾聲,自她懷中跳下,便往賀茂保憲懷中蹿去。

深秋的陽光豔麗而不灼熱,灑在院中枯黃的野草之上,倒有一種別樣的生機,耳邊隐約還有秋蟬聲聲泣鳴,神樂仍舊蹲在院子的水池邊上,專心致志地看着在水面下懶散游動的鯉魚。貓又撲到保憲懷中,吓得他手肘一抖,放置在杌子邊緣上的硯臺被他手肘掀翻,砸落在了廊下棕色的地板上,染出一小盤漆黑。

他愣了愣,順手把貓又攬到懷中,看向推開院門緩步而入的源冬柿,幹笑兩聲。道:“哈……無心之過……”

源冬柿看着他,眨了眨眼睛,然後便看見保憲懷中的貓又用分叉的尾巴沾了沾打落在木地板上的墨汁,再用尾巴去蹭保憲的下巴,保憲對此毫無察覺,只是順了順貓又背上的貓,道:“在晴明回來之前,我會把走廊恢複原樣的,千萬別告訴晴明。”

源冬柿挑了挑眉,道:“好的,既然你這麽怕晴明知道,那就把貓又再借我玩兩天。”

她話音剛落,貓又一愣,然後死命往保憲懷裏鑽,保憲摟着貓又,咳了兩聲:“好歹我也是晴明的上司以及師兄,怎會怕他,他知道便知道,貓又我才不讓給你養幾天呢。”

源冬柿勾起唇角笑了笑,便聽見一個低沉而磁性的聲音笑道:“哦?師兄,我應該知道什麽?”

保憲身體一僵,源冬柿扭過頭,便看見晴明提着白色狩衣衣擺邁步入院,手中還握着那把蝙蝠扇,唇角微翹,似笑非笑。

保憲唇角抽搐:“你們倆的表情現在簡直是一模一樣。”

晴明笑着看了源冬柿一眼,又看向賀茂保憲,故作驚訝道:“今天的師兄倒是與往日有些不同呢。”

賀茂保憲往後靠在廊柱下,道:“有何不同?”

“跟在下宅邸的走廊一模一樣。”晴明笑笑。

保憲一愣,随即伸手一把抓住貓又翹起的尾巴,在看清楚尾巴尖兒上還未幹透的墨汁時,眉角豎起,一把攬住貓又,對源冬柿道:“這貓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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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冬柿面無表情道:“給它洗了尾巴再送來。”

晴明吩咐式神在杌子上添了三份茶具與幾盤小點心,他将狩衣袖口抖至手腕之下,白皙的手指捧着茶盅,将茶碗一一滿上,他微垂眼簾,根根纖長的睫毛依附于下眼睫上,少了眼中時常的戲谑笑意,此時娴靜而溫和,他将三只茶碗滿上之後,便又懶懶散散地靠回了廊柱上,作了個請的手勢。

源冬柿捧着茶碗啜了一口茶,茶水的溫度尚好,溫溫熱熱,從喉間滑入肚裏,在深秋中感覺到微微涼意的身體到從中汲取到了絲絲暖意。

她放下茶碗,摸了摸幹癟的肚子,看向晴明,道:“只有茶?”

晴明挑眉看向她,笑而不語。

源冬柿正色道:“晴明說過的申時請我吃魚。”

蹲在賀茂保憲懷中的貓又也“喵”了一聲。

晴明慢條斯理地将茶碗放回去,道:“尚還有些時間。”

“還有多久?”

晴明似乎是低頭沉思了片刻,然後又笑道:“柿子小姐還需數十下。”

源冬柿将信将疑地砍了他一眼,便開始老實巴交地數數,她從一數到九,正要數到第十下時,忽然聽見院門口那處傳來一聲巨響,源冬柿扭過頭望去,卻見晴明那扇本就岌岌可危的院門被人從外面踹了開,一個一身黑色武士裝扮的年輕男子雙手各提了數十條魚的男子大步邁進院中,大喊道:“神樂你最喜歡的鴨川香魚我給你帶來了。”

源冬柿:“……”

正在走廊上跟着式神們玩雙陸的神樂看向晴明,晴明笑了笑,将右手食指束在了唇邊,示意她別說話,然後将蝙蝠扇敲在另一手的手心上,道:“博雅三位,在下替神樂表示感謝。”說着,他從懷中掏出一張人形小紙片,抛入空中,那紙片緩緩飄至院中,憑空化成一個身着藍衣的樸素老婦,源冬柿一眼就認出這位老婦乃是晴明宅邸中專司烤魚的,上次她與晴明及博雅出門調查橋姬事件,便是由這位老婦在家将博雅帶來的條條鴨川香魚烤得外酥裏嫩,讓她只吃過一次,便無法再忘。

她看着那位老婦将博雅雙手拎着的魚接過,身子矯健地走向後院,她吞了吞口水,朝晴明豎起了大拇指,道:“高人。”

已經将下巴洗幹淨的賀茂保憲學源冬柿也朝他豎起了大拇指:“妙招。”

晴明笑而不語。

博雅将魚交給式神老婦之後,便幾步跨了過來,坐在了廊下,一腳屈膝踩在地板上,另一腳在半空中晃蕩,姿态看上去極為不羁。他順手從杌子上順了幾塊小點心,扔進了嘴裏,點了點頭,道:“味道真是不錯。”

晴明笑了笑,道:“能得到大名鼎鼎的博雅三位贊賞,绫女一定很是開心呢。”

他擡手吩咐式神绫女又加了一副茶具,将茶盅中還帶些熱氣的茶添入茶碗之中,博雅以手支撐身體,旋身坐到了杌子旁邊,一手端起茶碗,嘴裏還嚼着點心,道:“最近京中不太平,先是近來右京一帶有平民少女失蹤,我還未調查清楚,今日就聽說那位深得主上喜愛的梨壺殿女禦居然還是一個極為出名的妖怪。”

說着,他看向賀茂保憲身側一疊厚厚的紙頁,道:“這便是關于梨壺殿女禦時間的奏呈?”

保憲揉了揉眉心,道:“正是。”

“這麽多,看着事件始末倒是分外曲折啊。”博雅憐憫地看着保憲。

源冬柿擡手往自己嘴裏丢了一片茯苓糕,道:“事件始末不僅曲折,還涉及了其他的大妖怪呢。”

“哦?”博雅聽了有些好奇,“還涉及了哪個大妖怪。”

源冬柿順口說道:“大天狗。”

她說完,便斜眼去看博雅,果然博雅在聽見她說大天狗之後,愣了愣,随即皺了皺眉,緩緩地将手中的茶杯放下,反問道:“跟大天狗有關?”

源冬柿點頭,她回想了當時梨壺殿楓林中大天狗現身時的場景,道:“鬼女紅葉便是受了大天狗的指使,來到宮中的。”

博雅眉頭皺得更緊,喃喃道:“沒道理呀,那家夥,是有什麽原因嗎,可無論是什麽原因,這都不太像是他會做出來的事。”

他自言自語間,源冬柿與賀茂保憲交換了一個眼神,賀茂保憲便道:“聽博雅三位所言,似乎是與大天狗認識?”

博雅擡眼望了望在場三人,一手握住了腰間系着的太刀,眼神變得有些飄渺,似乎是在回想着些什麽,良久,他道:“我早些年曾與大天狗一起降服惡鬼。”

源冬柿沒什麽反應,倒是賀茂保憲有些驚訝:“博雅三位,你曾與一個大妖怪結伴降服惡鬼?”

博雅看向賀茂保憲,撇了撇嘴:“這件事很讓人感到驚訝嗎?”

賀茂保憲點頭,道:“我所見的大天狗指使鬼女紅葉冒充藤原義道之女進宮,以魅惑手段贏得那個男人的寵愛,雖不知道原由,但也可見絕非善事。”

博雅嘆了口氣,道:“我所見的大天狗雖然态度傲慢,卻信奉大義,他恨不得除盡惡鬼蕩滌世間,絕不像是會與惡鬼同伍的大妖怪。”

兩人正争執間,晴明放下手中茶盞,笑着說道:“大天狗曾提到過‘以前的他’,想必,他口中的‘以前的他’,便是博雅口中的那位信奉大義的大天狗吧。”

博雅一愣,随即道:“那麽……他是已經變了嗎?”

源冬柿答道:“若‘以前的他’便是博雅三位口中的他,那麽,确實是變了挺多的。”

她又想起那夜裏源賴光問起妹妹的生死,大天狗倨傲道,若是以前的他,那麽那個女孩應當還活着。以前的大天狗與現在的大天狗,共同的一點,便應該是态度傲慢,但以前的大天狗信奉大義,以鏟除惡鬼為己任,那麽,很有可能當時的紅葉便是他攻擊的目标,一個年幼的人類女童,應當是不被他所注意的,忘記也是正常的,但可以确定的是,紅葉是沒法兒在他眼皮底子下将這個女童吃掉的。

當時源賴光的妹妹,應當還是活着的。

而這麽多年過去了,連大天狗都變了,那個女孩是否平安長大,倒真是不大确定了。畢竟失去了父母親族的庇佑,一個孤女,很難活下來。

她正想着,忽然聽見身側的晴明開口道:“又有客人來訪了。”

源冬柿擡頭往院門處看去,只見那扇之前被博雅一腳踹開的院門處出現了一個一身武士束帶的青年男子,他一手撐住門框,躬下身子劇烈喘息着,然後擡眼看向院中廊下幾人,一邊喘着粗氣,一邊道:“博、博雅大人……日前那幾個失蹤的右京平民女子找到了……”

博雅一聽,道:“追查這麽多日,是在哪兒找到的?”

那青年男子皺眉道:“……一個在五條坊門小路的荒林……一個在宇多小路與九條坊門小路的沼澤處……不過……”

“不過什麽?”博雅問道。

那青年男子看了看博雅,又看了看坐在博雅身旁的源冬柿等人,道:“不過被發現時,已經被人剝掉了皮,只剩下了骨頭……”

衆人皆是一愣,而晴明則斂起了笑容,看向博雅。

博雅也沒想到調查了幾日的右京民女失蹤事件竟是這個結果,他愣了愣,随即握緊了拳頭,咬牙道:“那可都是才剛及笄沒過多久的女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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