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畫骨之十

玉荻來到平安京流浪許久,對這繁華而又陌生的的京城又敬又畏,如今有人叫出了她的名字,她一愣,面上逐漸浮起了喜色,那男子睜大了眼睛走上前來,道:“您是玉荻小姐對嗎,我是良增呀。”

“良增……”玉荻愣了愣,也迎上前去,急切地問道,“信義大人還好嗎?這麽久沒有書信,我擔心他……”

“信義大人很好。”良增答道。

她想笑,然而剛扯開嘴角,眼淚便又滑了下來,她連忙捂住自己的嘴唇,顫聲道:“他還好,那就好了……”

良增沉默着将一方手絹遞到了她眼前,她顫着雙手接過手絹,在看見上面精致的蓮瓣紋樣後,手微微一僵道:“這方手絹,是信義大人所繪吧。”

想來她與橘信義相戀近十年,已經一眼便能認出她的筆觸。

良增尴尬地笑了笑,道:“信義大人賞給我的。”

“這方手絹是信義大人剛到丹波時所繪,已經有十年的時間,又怎麽會送給你。”玉荻皺眉道,“是不是你偷了信義大人的東西?”

她提高了聲音,此時也引得周圍往來的行人駐足觀看,良增見注意的人越來越多,連忙拉着她擠出了人群。

源冬柿跟了上去,發現良增拉着玉荻徑直到了背街的巷道處,玉荻一直在死命掙紮,然而颠沛許久的她又怎麽拗得過作為男子的良增,良增見四下無人,面上的謙恭表情立馬一換,将玉荻狠狠掼在牆上,道:“別胡亂說話,這裏可是京都。”

玉荻背抵着牆壁,捂着自己被撞傷的肩膀,看着良增,道:“你居然真的偷了信義大人的東西。”

“只不過是一方手絹而已,信義大人必然不會在意。”良增道。

“信義大人若不在意,又怎麽帶在身邊數十年。”玉荻道。

良增嗤笑一聲:“那陪在信義大人身邊數十年的玉荻小姐,不也被信義大人棄若敝履嗎?”他想伸手撫摸玉荻的臉頰,玉荻卻立即扭過頭去,他面色一變,兇惡道,“你以為信義大人真要将你這個丹波鄉婦接回京都嗎?呵,回了京都,還有誰會記得你,信義大人早把你忘了。”

源冬柿看見玉荻的手微微顫抖,然而她面色仍不變,盡力平穩了呼吸,道:“請把手絹給我,我要拿回去還給信義大人。”

“信義大人不會再見你。”良增道。

Advertisement

玉荻垂着頭,看着自己滿是泥濘的鞋子,仍舊道:“請歸還信義大人的手絹。”

巷道之外便是熙熙攘攘的街道,而巷道之內,卻是令人窒息的沉默,良久,良增呿了一聲,将那方手絹扔在了地上,道:“現在的話,信義大人應該是在五條坊門小路吧。”他轉過身,正好面對着源冬柿,源冬柿清楚地看見他臉上帶着幾分惡意的笑,“玉荻小姐可以去找找他。”

他說完,甩了甩衣袖,大步踏離了巷道,而少了這份威脅,玉荻的腿一軟,整個人癱坐在了巷道角落,她雙眼有些失神,然而還是慢慢朝前爬了幾步,将那方沾了些地上髒污的手絹拾了起來,用衣袖輕輕地将表面沾染的泥污小心翼翼地擦去。

源冬柿看着她對待那只手絹小心翼翼的樣子,就覺得有些心酸。

玉荻結識橘信義時,橘信義還是個風華正茂的少年,相貌英俊,風流俊雅,自京都流放而來,或許還帶着幾分令女子心動不已的落魄與頹廢,自小生活在丹波山間的她,應當是不太了解京都貴族們崇尚的露水情緣的,她仍忠于初心,也應該是相信橘信義還信守着當初的承諾。

初遇良增時,她不問橘信義是否變心,而是說到許久未收到橘信義回信,擔心他發生了意外,在得知橘信義一切安好時,也并未責怪他,而是松了一口氣,道了句“他還好,那就好了”。

她自丹波步行上平安京,一路颠沛流離,不為繁華與富貴,只為了确認橘信義的安危。

玉荻将手帕緊緊窩在手中,一瘸一拐地走出了背街的巷道,源冬柿跟在她身後,看着她逆着人流,一路詢問,從烈日當空,到夕陽西下,自繁華的左京,穿過貫穿平安京的朱雀大道,來到了荒蕪的右京。

右京五條坊門小路,路旁只有幽森的樹林以及低矮破舊的房屋,她走了許久,在一處院落之外,看見了一輛華貴的牛車。源冬柿心中一跳,卻見那處院門被人從屋中拉開,一個身着束帶的男子當先步出,身材高大,相貌英俊,一身風流文雅的氣質,與荒僻的右京極為格格不入,正是橘信義。

玉荻身子僵了僵,便要朝他奔去,卻見門裏一個身着紫苑單衣的年輕女子也随着緩步而出,橘信義笑着,在女子側臉上印下輕輕一吻。源冬柿只看見玉荻單薄的身子晃了晃,腳步僵在了半路。

那女子單衣上繪着早莺栖白梅,一筆一劃細膩而精致,玉荻一眼便可認出圖畫出自橘信義之手,而源冬柿也認出了這件衣服便是半年後裹在千草屍骨上的那件。

“我父親十分頑固,待我說服他們,便将你接去左京家中,日夜相愛。”橘信義輕輕撫摸着千草的頭發,柔聲說道,他的話與去年秋天對玉荻承諾時的一模一樣,眼神帶着那種似乎将要将人溺斃的溫柔,任是誰,也無法抵抗這樣一個似乎已經把所有愛情奉獻出來的英俊男子。

千草穿着那件由橘信義親手所畫的衣裳,輕輕靠在他的懷中,乖順地答道:“我等你。”

源冬柿看見那方還沾着些許泥污的手絹輕輕從玉荻手中飄落,這方陪伴了橘信義十年的手絹,與同樣陪伴了橘信義十年的玉荻一起,重重跌入了塵土之中。

她轉過身,不再看那一對依偎在一起的男女,步履蹒跚地沿着來的方向,走在荒涼偏僻的五條坊門小路,背影一如丹波山間小道時的那樣,孤寂而清冷。源冬柿随着她緩緩往回走,此時夕陽最後一縷光消失在了林間,這條偏僻小徑上不再有任何的光亮,然而源冬柿卻覺得,此時的她眼中已看不見任何東西,就算被腳下石頭絆倒,她仍會木然地站起來,僵硬地往回走。

此時源冬柿恨不得能立馬出現在她眼前,告訴她天涯何處無芳草,京都不僅美人衆多,美男也一把抓,何必吊死在橘信義那棵歪脖子樹上。

她想伸手去拍玉荻的肩膀,卻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的手從玉荻的肩膀處穿過。

她嘆了口氣,只得繼續跟在玉荻身後,她也不知道玉荻要去向何處,估計玉荻也不知道。

不知道過了多久,路旁忽然亮起了火光,源冬柿有些警覺地扭頭看去,卻見幾個男子持着火把自林中鑽了出來,當先那人看見走在路上的玉荻,眼睛一亮,朝身後幾個同伴作了個手勢。

源冬柿看見他的表情與手勢,瞬間便頭皮發麻,她扯開嗓子喊道:“玉荻,快跑!”

然而玉荻聽不見她的聲音,或者是,此時這條道路上就算是人聲鼎沸,鑼鼓喧嘩,也照樣入不了她的耳朵。源冬柿急得跺腳,只眼睜睜看着那幾個男子沖到路上來,将玉荻攔住,為首的那個獰笑幾聲,伸手撕掉了玉荻的衣服。

那副被她鄭重藏在懷中的丹波春景圖“嘩”一聲掉落在地,被那些男子踢到了一邊,畫上漫山燦爛的染井吉野櫻染上了髒污,紙頁邊角被揉的粉碎,美麗的丹波春景,變成了這修羅慘景的見證者。

玉荻終于哭叫了出來,她使出全力推開了壓在她身上的男人,伸出手去夠那張已經殘破不堪的畫紙,卻又被那些男人抓了回來,狠狠地抽了一耳光。

源冬柿看得目眦欲裂,她圍着那些男人,想把他們從玉荻身上扯下來,然而手卻直直穿過他們,只抓得住一手的空氣。

這麽久以來,源冬柿第一次感覺到了絕望和無力,她雙手捂住嘴,眼淚無聲地從眼眶中湧出,在她臉頰上肆虐,她狠狠地用手抹去眼眶中的眼淚,一拳一拳地擊打着那些獰笑着施暴的男人,盡管拳頭只能觸碰到空氣,那些調動起全身肌肉才聚集起來的力氣,最終重重地發洩在了滿是砂礫泥污的地面。

遠處隐隐透出了點點火光,并傳來了牛車車輪碾過地面的聲音,源冬柿猛地站起來,朝着那邊跑了過去,盡管沒有人看得見她,她還是跳起來拼命揮手,嘶啞着嗓子喊道:“快救救人!快救救人!”

那些男人也聽見聲響,停住了動作,源冬柿又連忙跑了回去,此時的玉荻已經是處于半昏迷的狀态之中,她的臉被打了好幾個耳光而高高腫起,眼神絕望而迷蒙,源冬柿想拭去她鼻間及唇角的血痕,卻只穿過她的身體,碰到了滿是砂礫泥污的地面。

此時那輛牛車也駛到了他們身邊,牽着牛車的随從正要上前喝止,坐在車裏的人卻連車簾也未掀開,懶洋洋道:“回去吧,我困了。”

源冬柿猛地扭過頭,只覺得眼淚忽地又冒了出來。

車裏的人,是橘信義。

牛車又朝前行駛而去,躺在地上的玉荻歪着頭,看着遠去的火光,叫了一聲:“信義……大人……”

她的聲帶已經受損,聲音啞得不成樣子,連在她身旁的源冬柿也聽得不清楚,她已經渙散的眼中湧出淚水,那些男人獰笑着圍了上去。

源冬柿朝後退了一步,又重重摔到了地上。

她此時已經分不清楚這裏是平安時代,還是她自己的世界了,她目睹了玉荻對橘信義的一往情深,随着她自丹波颠沛流離,跟着她在繁華而陌生的平安京尋找一個杳無音訊的人,而如今,她在看着玉荻受辱,看着玉荻慢慢死去。

然而她什麽也做不了。

第一次,她眼睜睜看着茶茶從橋上跳下,第二次,她看着雲居雁在滿屋的少女屍體中尖叫失神,第三次,她看着橘順通的生魂被鬼女紅葉吃掉了一條手臂。

她什麽也做不了。

源冬柿看着玉荻的眼睛已經再無光澤,胸口再無起伏,嘴角的血,也漸漸變黑。

那些男人們得到滿足,又再次持着火把離開,待到天光破曉,橫陳在五條坊門小路上的美麗女子,已經成為了一具長着長長頭發的骷髅。

“你知道了我的恨意嗎?”

源冬柿聽見一個很輕很輕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她木然地轉過頭,卻只感受到一陣嗚嗚吹過的風。

清晨的五條坊門小路寂靜無人,只有那副陰森灰白的枯骨。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