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番外夜話(下)

大約是因為太怕麻煩,受那個男人或者其他京中貴族所托去調查那些怪事時,晴明總是會感覺到不耐煩,就算天氣晴朗,微風和煦,也讓人沒來由的煩躁。

保憲曾道,陰陽師需要做的,其實比藏人還要瑣碎,陰陽寮中來來往往,聽着東家長,去解決西家短,大內裏的那個男人偶爾突發奇想,就得陰陽寮傾巢出動,比如春季時保憲領着陰陽師們将城外的楓樹移栽到了宮中梨壺殿。

晴明輕輕敲着蝙蝠扇,在夕霧面前一晃,一只小松鼠憑空躍出,蹿至小孩肩膀,那小孩破涕為笑,揉了揉松鼠毛絨絨的大尾巴。

今天來左大臣府邸調查雲居雁小姐神隐事件,倒不似平時那樣不耐。

畢竟今日他是拖了人下水的。

他笑着直起身,左大臣府邸中垂柳蔭蔭,柔軟的柳條自他肩頭滑過,身側池塘漣漪點點,在他眼角泛起粼粼波光,他微微側過頭,便看見池塘對面的回廊上,兩位女子緩步走來,當先一名上了年紀,姿态優雅端方,後一位身着五衣的年輕女子,她身上的五衣色彩缤紛,豔麗異常,墨發之下一雙眼低垂,襯着回廊抄手上綠得幽然的葉子以及紫得惑人的龍膽花,顯得安寧而又美好。

神奇的源冬柿小姐偶爾也還是有高貴優雅的時候的。

她側過頭,與晴明對視,眼睛微微睜大,似乎有些驚奇的樣子。

晴明大概能猜到她心裏在想什麽。

神奇的源冬柿小姐其實并不神奇,她的想法都寫在眼睛裏,他一看便知,偶爾還有一絲對他淡淡的嫌棄,他也笑着一一收下。

此時此刻的源冬柿小姐,眼中對他有嫌棄,還有控訴。

明明是約在門口碰頭,結果雙方反而都沒有在門口等對方。

晴明并沒有出聲解釋,他确實是沒有向他人解釋的習慣,不過柿子小姐這麽怨念慎重地盯着他看,他反而抑制不住唇角上揚的弧度,好在平時他也總是笑臉迎人,源冬柿也并未覺得他此時有任何不對。

他們站在池邊低聲交談,她走在他身前,池邊涼風帶起身上薄花色小挂的衣角,帶起了她臉頰邊的頭發,她說着話回頭看他,并未自覺自己此時的眼角彎彎,像極了一臉童真的小狐貍。

他倒感覺到了自己的眼睛輕輕眯起,應當像是個詭計多端的大狐貍。

然後左大臣家那個出了名的風流公子頭中将拂開了池邊楊柳,踏步而來,一副款款深情的模樣向源冬柿表達了愛意。晴明站在一邊,一褶一褶地張開手中的蝙蝠扇,然後聽見了源冬柿百轉千回的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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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把拒絕說得這麽百轉千回而又不留情面的,京中大約就只有一個源冬柿了。

其實,這也應當是在他的意料之中,這位柿子小姐的出現不在任何卦象之內,連言辭也都不在任何人理所應當的範疇,但偏偏晴明卻能将她一點點地猜透。

大約是因為他自己其實也是這樣的人吧。

在平安京仿佛一個異類一般過了許多年,忽然又遇見另一個異類,這讓他興趣濃厚,又頗為感慨,雖然表達的方式便是一個勁兒地戲弄這位柿子小姐。

離開左大臣府邸的時候,她用唐紙傘妖吓退了奉頭中将之命留宿她的女房們,女房們受了驚吓,滿臉驚惶地回了府中,她自己握着那把還伸着舌頭的妖傘,則笑得一臉燦爛,且還帶了幾絲難以看出的得意。

晴明看見她晃了晃繪滿八重櫻的唐紙傘妖,悠然漫步雨簾之中,一時間倒想起了暮春時節被霏霏春雨大濕的八重櫻瓣,雖然不比晴天時輕盈浪漫,卻又別有一番風情,值得人細細欣賞一番。

當然,八重櫻瓣下伸出一雙帶血絲的眼睛和長長的舌頭,這還是十分煞風景的。

待到雨勢漸歇,天色放晴時,他便問道:“若是雨仍未停,柿子小姐還會用唐紙傘妖來避雨?”

“為什麽不用?”她回過頭望他,揚了揚眉毛,“他不是把傘嗎?”

語氣自然,仿佛事實便應該如此,奇怪的回答,由她說來卻又不奇怪了。

晴明便道:“他不是妖嗎?”

“成為妖之前就是把傘啊。”她理所當然,“我還常常使喚帚神來幫我打掃房間呢。”

他笑道:“原來在柿子小姐眼中,妖并沒有什麽特別。”

“自然。”她點了點頭,将唐紙傘妖收回符中道,“松撫成了妖之後,不照樣還是天天彈琴嗎?也許對于他們來說,成妖後跟成妖前,并沒有什麽區別。既然對他們來說毫無區別,那我又何必對于成妖後的他們避之唯恐不及呢。”

晴明低頭笑笑。

這倒讓他想起了年幼時的自己,那時候他剛被賀茂忠行收為弟子,對于陰陽一道一竅不通,賀茂保憲雖對他多有回護,但是別人的羽翼又怎麽可能時時護佑得過來呢。他在庭院中安心臨摹前輩所畫的天象圖,然後被土禦門中其他孩子丢銅錢。

雖說是童言無忌,但孩子的話卻最是傷人。

當時他們說什麽來着?

晴明眯着眼睛想了想。

應當是“走開你這個妖怪”、“白狐的兒子怎麽不跟着回深山去?是想要害我們嗎?”之類的。

他那時性格孤僻,面對這些孩童的挑釁,只是皺着眉,另尋他處練習,誰知道他每換一個地方,那些孩子總有辦法找到他,往他身上扔那些辟邪的銅錢,他心中實在不耐,便也往那些孩子身上扔銅錢,反倒讓他們更加興奮:“白狐的兒子反擊了!我們來收服他!”

若是是尋常人對于妖怪是既敬且畏,那麽學習陰陽一道的人,對于妖怪便是立誓要斬盡殺絕了。

陰陽道中論,世間萬物,皆有黑白。

他學習陰陽道之初,也是這麽認為的。

但只以黑白囊括世間萬物,少了缤紛色彩,又豈不無趣。

悟出這一點之後,他再也不會與那些丢他銅錢的小孩對着幹,而是在對方朝自己擲銅錢時,反手穩穩将那些銅錢接到掌中,等着這些沒了練習爻卦的銅錢的孩子哭着求他還回來。

對待妖怪,亦可如此。

所以京中公卿對他多有議論,一是他無論官階品級,任何求助于他的,他都會笑着戲弄一番,二是傳說中他會看心情來決定今天的妖怪是殺還是放。

如今源冬柿這一番言論,若傳至他人耳朵,只覺得不可思議,可晴明聽來,卻只是笑笑,只是這笑有如何溫柔,他不知,源冬柿也不知。

他只覺得這般對于妖怪沒有戒心的柿子小姐有些可愛。

讓他想用手中的蝙蝠扇輕輕地敲她頭頂小小的發旋。

當晚,他坐在廊下,仍舊是喝着八幡的清酒,院中知了聲聲,神樂難得沒有早早睡下,坐在他旁邊,晃悠着雙腿,小白靠在她的身旁呼呼大睡。

其實夜已經很深了,晴明卻不太想睡,這夜月色奇好,明亮之至,在他雜草叢生的院落裏撒下滿院清輝。

神樂說道:“晴明今天心情很好?”

他抿着酒輕笑,并未答話。

“是柿子嗎?”神樂歪着頭問。

神樂雖然是小孩子,但是倒是異于常人的敏銳。

他放下酒盞,正沉吟着,忽然耳畔傳來一絲清脆的琴音,院中忽然出現了一個一頭白發抱着瑤琴的年輕男子,神樂見院中出現了陌生人,警惕了起來,立刻握住了手中唐紙傘的傘柄,小白也立馬從睡夢中驚醒,耳朵高高地豎起了,等着院中一身清冷的男人。

晴明笑意緩緩斂起,道:“閣下突然造訪,是她出事了?”

那男子道:“她被一只狐妖擄走了。”

那大概是晴明第一次看見狼狽至極的源冬柿。

在四面漏風充滿了死氣的木屋,一邊是妖狐與姑獲鳥的混戰,一邊是她被拽入女童雲居雁的回憶中而痛苦不堪。

他沉着眸,輕輕将她攏在懷中,她有氣無力地扯着他的衣襟,告訴他,雲居雁還活着。

他其實一早便蔔出雲居雁并未身故,只是覺得這名女童早晚會被找回,所以并沒有告訴其他人,如此看着她蒼白着臉倒在他壞中,他倒第一次覺得自己的決定似乎有些欠妥。

她閉着眼,眼睫不安地顫動,那雙好看的眼睛掩藏于眼睫之下,映不出他此時複雜的神色。

他想了想,握住了她冰涼的手,輕輕地将她手背,捂在了自己溫熱的手心。

“放心吧,柿子小姐。”

他在她耳畔輕輕道,然後忽然想起,每次都是不甚耐煩接下這些瑣碎的他,似乎從沒有對委托人如此真心地說過這幾個字。

盡管他能将手中的亂麻一一捋順,卻沒想過捋順當事人忐忑不平的心。

啊……

似乎這樣是不對的。

但那又如何呢。

後來,晴明也有問過妖琴師,為什麽那夜沒有去從妖狐手中将源冬柿救下,而是選擇來告訴他。

妖琴師姿态極為規範地跪坐在晴明宅邸的廊下,像極了最為嚴于律己的當朝公卿,他似乎并不太喜歡這個野草叢生不經修飾的院子,只微微皺着眉,琴便橫在他身邊,琴弦似乎被日出之時微涼的風帶出了細碎的嗡嗡聲,像極了這個妖怪內心陰雲翻滾的嘈雜。

晴明搖搖頭,道:“你還在害怕。”

妖琴師冷聲道:“陰陽師,請不要妄自揣度在下。”

晴明笑了一聲,道:“其實你與柿子小姐很像,心中有什麽,眼中就有什麽。”

琴弦發出的嗡嗡聲更甚,妖琴師握緊手中的衣料:“我的悲傷,你們怎麽會懂。”

晴明道:“在下不懂,但估計永遠也無法體會這樣的悲傷。”

日出時的第一縷光自廊檐而下,灑在了晴明與妖琴師之間。

晴明緩緩起身,來到屋前,輕輕掀起了帷屏,屋內前夜燃起的熏香已經燃盡,只有淡淡的屬于他的芥子花香味,屏風後,則睡着前一夜十分疲倦的柿子小姐。

他拾了一些香料放入屏風下的博多爐中,将其點燃,香煙袅袅,他用手扇了扇,鼻間又盡是那股他常用的芥子花香味。

柿子小姐睡得不太安穩,被子都滑到了肩頭,他一挑眉,伸手她的被子往上掖了掖,如今的他不是意識體,掖被子倒掖得十分順利。

晨風吹得屋外廊檐上的鈴铛叮叮作響,再過不久,柿子小姐大約就要自睡夢中醒來了。

他想了想,輕輕彎下了腰,垂纓冠的黑色飄帶自他肩後滑下,輕輕落在了柿子小姐的臉頰上,大約是有些癢,她不耐地伸手揮了揮,将飄帶揮到一邊,他無聲地笑了笑,然後嗅到了柿子小姐發間都是屬于他的芥子花響起。

金色的晨光調皮地爬上了她白皙的臉頰,他眼角翹起,帶着狐貍一般的笑容,在她臉頰被陽光撫摸的那一處,印下一個非常非常輕的吻。

輕到剛剛被飄帶所擾的柿子小姐完全感覺不出來。

他直起身,手輕輕地碰了碰自己的嘴唇,臉上是一如既往的笑容。

他對于自己所需求的非常清楚。

他也從不會害怕。

只是這位連拒絕別人也十分百轉千回的柿子小姐,大約也要轉上千百個來回,才能明白到他此刻明白的東西吧。

他緩步出了屋子,此時屋外天色已然大亮,神樂帶着小白正從廊下經過,看見他,便道:“晴明你現在笑得真像一只狐貍。”

他揚着嘴角道:“有嗎。”

“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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